李卉文章·《吾师吴仁高》

李卉

　　吾师吴仁高

上个月月底，也就是2023年岁末，当时我在北京，那夜北京突降大雪，站在窗前望去，天地间白茫茫弥漫着。

临睡前，我又浏览一下我的社交平台，突然看到一则不寻常的留言：“李卉你好：好久沒见，没想到今天看到了你的视频，你还没有多大变化，只是胖了些。告诉你一个消息，我的老伴吴仁高老师因疫情感染，已于今年（2023年作者注）元月份离开了我们，想起来就心痛。你听后也不要难过，因他已是80高龄，平时身体也不太好，沒能躲过这一劫。好吧，不聊了。晚安！”看到留言，我的心咯噔一下，震住了，内心陡然升腾起难以言状的悲痛，久久不能平复。

吾师已逝，再无吾师……

数日来，吾师的影子总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我想写点什么，来缅怀他，却总是千言万语无从下笔。我和他的情感，非同一般意义上的师生关系，更像好朋友好兄长，那么简单质朴而快乐。

吾师吴仁高是我高中地理老师，大我26岁。高中教我时，他才42岁，那时他精干，走路带风。吾师胖胖的，个子不高，换句话说有点矮。一副高度眼镜后，一双不大的眼睛熠熠闪烁。他写得一手好粉笔字，板书工整，教书幽默风趣。他能够准确画出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没有两把刷子，是镇不住我们这些学生的。

永远记得高一上第一节地理课时的情景，其实在没有认识吾师之前，就有高年级学长告诉我吾师的风趣和可爱。那天下午，踩着铃声，吾师面带微笑健步走进教室，一阵噼里啪啦起立坐下后，吾师没有吱声而是拿起一节粉笔，转身，抬手，刷刷写下硕大的两个字“恒星”（宇宙天体，第一课上恒星），字体遒劲洒脱，然后开口说了一句：“恒者，永恒不变也！”仅仅这一句，便引来大家一片笑声，也一下子让我感觉到这位小个的气质和魅力。

高中我学文科，地理高考满分100分，自然不容小觑，好在我从小喜欢地理，地理成绩一直不赖。我属于在学校调皮捣蛋之外，是真用功真花心思学习的学生，是想通过高考改变自己命运的学生。我们那时高考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十左右，高考如同一把高悬在头顶的剑，又像我们自觉戴上的金箍咒，我悬梁刺股，磨砻砥砺，一心只想通过高考华山这条道了。吾师喜欢我，可能就因为我是一个爱学习求上进的学生吧，至于其他我的种种调皮，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吾师最讨厌我上课带头使坏：插嘴，起哄，争辩……有好多次上课前，吾师拉住我说：下节课是我的课，给我面子，不要闹了！那口气，像极了一个好朋友无辜又无奈和我商量着一件什么事情。往往此刻，我便说：可以呀，那要看你的表现了！吾师一脸疑惑：看我表现，表现什么……

吾师嗜烟如命，每次上课前，总是在教室外，捏着烟头猛吸几口，才依依不舍却又毅然决然扔掉烟蒂，随着一阵风，吾师快步走进教室，这风里也携带着烟草的味道，这是他特殊的味道。

高三时，有个别男人学会了吸烟，一下课就躲着吸烟。有时没有香烟，就皮着问吾师要，一次次被骂无功而返，但也有不少次得逞，那几乎是他们在吾师怀里进行了抢夺，吾师苦笑，他没有办法。每每这时，吾师无语又无奈。吾师就这样，拗不过这些人高马大的家伙。其实这些学生也不是不良学生，只是他们喜欢吾师，把吾师当成可以放肆和任性的长者，而在他们内心，是极其尊重他的。吾师心善，成天笑眯眯的，像极了一个无邪的孩童，笑容溢满干净明亮，好像天底下没有值得他生气的事情。

但有一次，吾师真生气了。大概高二下学期，有天放学，我和同学经过吾师办公室时，发现办公室门是开着的，里面却空无一人。我和那同学便走了进来，就是想进来逛逛而已。眼尖的那同学发现垃圾桶里有一卷纸，我拿起一看，居然是即将期中考试的地理试卷。在我们读书那时，电脑和打印机等设备还没普及，学校考试往往用蜡纸人工刻写，再油墨印刷。这个垃圾桶里的纸，分明是刻试卷的托纸，但字迹清晰，我们如获至宝，下午我便把试卷照着书做好了，再非常大方传给大家看。结果可想而知，这次地理考试，我们成绩都是九十多分。看着全班这样的总体成绩，吾师不敢相信，一脸疑惑，这与以往成绩大不一样。不久，吾师就获知了真相，非常严肃地找到我，对我说：“我平生最讲真，最讨厌弄虚做假……”那一次，我知道，他真生气了。他像一个被骗的孩子，有点愤懑，似乎又有点不解和委屈。

吾师办公室就在我教室隔壁，下课时，我们就到吾师办公室，倒点水，或蹭点吃的啥，更多是和吾师聊天：电影，运动，历史，美食什么都可以聊，吾师知识面广，我们谈得无拘无束。

残酷的高考如期而至，我们班有四个同学高考录取，这对于那个年代的普通学校来说，是一个很不错的成绩，要知道，许多普通学校班级，往往高考是“剃光头”的——无一录取。平时成绩很不错的我，那次考得不理想，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我毫不犹豫决定复读。

吾师知道后，生怕我一时想不开，心情不好，想尽办法安慰我。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吾师约我出去钓鱼，像老朋友一样，其实是他想让我散散心。他拿着鱼具，来到我家楼下，在花坛里挖着蚯蚓，准备再一起钓鱼。母亲发现老师在楼下，急忙请他上来喝点饮料，吾师怕我母亲责怪我成绩不理想，几乎是小心翼翼的口吻对我母亲说：“李卉是好学生，这次没考好，你不要骂他呀！”我永远记得吾师一头汗水，为我说话为我解脱的情景。时隔多年，母亲说到吾师，总会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好老师！”

经过潜心复读，我也顺利通过了高考。拿到成绩的晚上，我和另外一个同学来到了吾师家，他问我地理多少分，我告诉他85分（总分100，算是高分了），他非常开心，说：“不错，这还算对得起我，不愧是我的学生！”吾师开心得像个孩子，喃喃说着笑着。我记得那晚吾师家的冰镇西瓜，有多甜哟。

在省城读书时，一放假，我就和同学去吾师家玩，看着我们的成长，他总是呵呵笑着……工作后，每年春节，我和同学喜欢一起给他拜年，看到他放飞的学生一个个积极阳光，他总是很开心，他总是勉励我们做一个真实的人。

不论我多大，在吾师眼里，我还是那个调皮捣蛋的学生。有时去吾师家拜访，见吾师不在家，我便变着法子留下我来的痕迹：或把扫把插在门把手上，或把垃圾桶放在门下，再架上一些杂物，有次甚至把他门口的蜂窝煤，搬一些码在门口，码得很高……每次看到这样的作品，吾师总是说：我就知道李卉来过，除了他，我没有其他学生这样做了……

近些年，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去看望吾师了。我也想着等我在成都的同学（也是吾师得意门生，他高考考到了武汉）回来后，再一起看看吾师。可是每年成都的同学回来过年，我却去了北京，一次两次好多次都这样。在我还觉得来日方长时，可哪里知道，岁月无情，吾师已老，竟然在去年新年后，驾鹤西去。这给我留下了深深遗憾和自责。

师生一场，乃是因缘。

吾师一生育人，可谓真诚付出，桃李芬芳。人世间生死离别，亦是自然。但有些人走了，如油尽灯灭，如一片浮云，悄然离去，仿佛这个世界没有他来过一样。然而吾师不一样，他为一代代学生捧出了真心，献出了真情，他用他的简单纯朴的人生态度，为我们这些后生打开了一扇无欲则刚心无挂碍温润善良的大门，使得我们在浮躁的生活中，始终保持独立思考和人格力量，始终保持一颗仁德慈善的心。吾师已去，但我坚信吾师的生命在我们这些学生身上，将得以真实地延续。

吾师辞世已一整年了，活着的时候，吾师爱钓鱼爱下棋，不急不躁，坦然自若，泰然处心，滋仁润德，怡然自乐，与世无争。如今吾师西去，留给我们的将是无限美好的回忆，这种回忆如同沙漠洲上的芦苇，飘逸着，摇曳着，洁白的芦苇花，渲染着自己一片天，柔弱而坚毅。

吾师活在我们学生的心里。

安息吧，吾师吴仁高！

高中毕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