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 音

河外星云

<p class="ql-block">   刚参加工作时,有调皮的学生背后说我是“东路儿腔”,我欣然接受,可是,许多年后,再有学生问我是不是上海人时,我不免有些诧异。提出疑问的学生,是个上海知青的女儿。我细细一想,觉得她问得不无原因,想必是我少年时代的经历留下了烙印被她发现了。</p><p class="ql-block"> 我曾在上海念过小学,虽则只有一个学期,而且寄宿在老乡家里,只有在校时才接触到上海小朋友。然而,小学生的语言悟性和模仿能力很强,不到半年,我已能说半生不熟的上海话了。</p> <p class="ql-block"> 以后,我又到苏州读中学。</p> <p class="ql-block">那时候还没有推广普通话。课堂上,老师们鲜有说普通话的,即使说,往往也带着很重的地方口音,多数老师,干脆直接讲苏州话。我只好入乡随俗,抓紧时间向同学学习苏州话。苏州话跟上海话很接近,只是苏州话更软,更“糯”,更“嗲”罢了。由于有一点上海话的基础,一学期下来,我的苏州话已经说得相当流利,</p> <p class="ql-block"> 和苏州同学朝夕相处,六年下来,我几乎变成了苏州人,以致随后在大学里,与苏南同学相处时,我都是说苏州话,以致放寒假时,一个苏州同学竟以为我真是他的苏州老乡,还约我假期里一起玩。离开苏州越久,对苏州的思念也越深,时至今日,老同学还记得我有浓厚的苏州情结,我差不多也把苏州当成第二故乡了。</p> <p class="ql-block">  大学里的同学们来自天南海北,全新的语言环境迫使 大家力图用各自的“普通话”互通交流,我的语言系统于是便复杂起来。虽然初中里曾开设过《汉语》课程,我也学会了汉语拼音,若是单字单词,一个一个的读,或者咬文嚼字地慢慢说,依普通话的要求尚能合格,可是,语速一旦快了,说话时间长了,便渐渐走样,习惯了的口音就会不由自主的蹦了出来。</p> <p class="ql-block">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江都工作。</p> <p class="ql-block">  应该承认,按照普通话的要求,我在语言的掌握和运用上是失败的,说话不仅夹杂着上海、苏州口音,家乡的口音更重。对于自己的南腔北调,我感到很惭愧。</p><p class="ql-block"> 其实,我是泰兴人,熟悉泰兴话的人一听就知道,就像某人一开口,我便听得出他是泰兴人一样,即使他说的是扬州话、南京话……甚至普通话。泄露秘密的是乡音。乡音,是一个人语言上的烙印,难以磨灭,除非具有非凡的语言天赋,或者经过专门训练,否则,说话时总会露出蛛丝马迹。江都与泰兴毗邻,泰兴在江都的东南面,江都人嘲笑的“东路儿腔”,就出指的泰兴口音。乡音是经得起时间洗涤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每个背井离乡的人,都会从贺知章的诗句中看到自己。</p><p class="ql-block"> 乡音,《百度百科》给出的注解是:家乡的口音。而家乡的基本意思是指小时候生长的地方或祖籍,又称故乡。</p><p class="ql-block"> 严格的说,祖籍不等同于故乡,更与“小时候生长的地方”不是一回事,而且,“小时候”也是个模糊的说法,并没有一个年岁的界限。</p><p class="ql-block"> 红学家俞平伯先生,祖籍浙江德清,生于苏州,长于苏州,他的诗文对苏州充满了感情,到了老年接受访谈时,仍然说的一口苏州话,提到童年的事,一点一滴都是亲亲热热的,他说,他把故乡掉了,但又找到一个故乡。</p> <p class="ql-block">  朱自清先生的祖籍也在浙江,他一生填报的籍贯都是绍兴,但他出身在海州(连云港),四岁时被父亲接到江都邵伯,六岁时随家搬到扬州,十八岁考进北京大学预科,以后就四海漂泊了。朱先生只去过绍兴两回,每次只住一天,自然不会说绍兴话。而“海州的情形全记不得了,只对海州话还有亲热感”,如此而已。他由俞平伯联想到自己,觉得在哪儿渡过童年,哪儿就算是故乡。于是,朱先生便大声宣布:“我是扬州人!”一口流畅的扬州话就是明证。</p> <p class="ql-block">  我的高中物理老师钱拙先生祖籍无锡,但生于清华园,长于清华园,十七岁才离开北京回到江南老家。他是国学大师钱穆的长公子。在我的中学学习期间,钱老师的普通话讲得最漂亮,一口京片子,好听极了。</p><p class="ql-block"> 人在稚幼时大脑发育不完全,不能持久的保持记忆。我有个朋友,她的外孙女六岁时被接到美国。孩子的母亲改嫁给一个瑞典人,家里人当然不讲汉语。现在,这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可是,中国话一句也不会说了。</p><p class="ql-block"> 少年时代,人的接受能力最强,可塑性最好,包括口语在内的各种习性渐渐养成,到了青年时期,基本上就定型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对于游子来说,也许乡音最能触动灵魂。</p><p class="ql-block"> 大二那年寒假我乘船回家,刚踏上高港码头,一位素不相识的大叔笑咪咪的迎着我说:家(注音ga,噶)来啦!我已经有一年半没有回家了,这句家乡话,顿时让我不能自已,不禁眼眶一热,流出来泪水。</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我在东京浅早寺游转,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忽然传出清晰的普通话声音,我心头为之一热:乡音亲切。</p> <p class="ql-block">  在一个流动、变化的世界里,语言也是流动、变化的,在外来因素的作用下,不断被改造,甚至重塑。当一个人来到新的环境里,不可避免的要受这个环境的影响而逐渐适应下来,语言首当其冲。迁徙的人把家乡的语音带到外地,日后又把外地话带回家园。迁徙的人多了,就会形成强大的力量,日子久了,在语言上积累的效应定会有所表现。对此,我有深切的体会。我在外地耽了几十年,回到老家,发现年轻一代人不再叫父亲“DiaDia”,而喊成“爸爸”了,而我自己,说来惭愧,现在连纯正的泰兴话都说不好了。</p><p class="ql-block"> 我相信,在同一个地方,历朝历代的人说的不会是一成不变的话,今天的人也不是完全重复着先人的话音。杭州话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杭州话在吴侬软语中是最硬的,这在江南颇为特殊。究其原因,应该是北宋南迁时,大批官员士绅、商贾军民带来的中原官话造成的冲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如今的深圳,这座飞速发展起来的移民城市,聚集了一千多万来自全国各地区、各民族的人,方言大碰撞,促使普通话成为大家的共用语言。那么,下一代,再下一代深圳人的乡音还会是老新安县话吗?</p> <p class="ql-block">这都是流动所致。社会越开放,人的流动性就越强,对语言的影响也就越大,乡音必然也与时俱进,这是社会进步的表现。</p><p class="ql-block"> 我走在路上,坐在车里,有时会遇到一群小学生,他们热烈地谈说,往往不用本地话。就连幼儿园的小朋友,向家人报告班上的情况时,它们的小嘴巴吐出的也是普通话话音。</p><p class="ql-block"> 我们这代人错过了学习语言的最佳期,对新一代人十分羡慕,也感到非常欣慰。</p><p class="ql-block"> 国家坚持推广普通话,成效卓著,这要归功于学校教育。这本来是件大好事,可是却有人因此而担忧起下一代人的方言能力。上海市有的公交车在报站时加进了沪语,许多地方电视台也开设了用方言主播的栏目,就是采取的一种补救措施。然而,依我看,方言不会消亡,只要有人说,它就会往下传。如今,不少家庭老老少少既说方言,又懂普通话,是很可喜的现象。至于有人说,理想的情况是,两文(中、英文)三语(普通话、方言和英语)都掌握,切换自如,这个标准太高了,恐怕难以实现,况且,要求国人都说英语,也不符合国情。</p><p class="ql-block"> 方言是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弥足珍贵的财富。方言存,乡音就在!</p> <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