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尘埃,归於尘土⋯⋯

陽剛

<p class="ql-block"> 【知青纪事】(5)</p><p class="ql-block"> 什么都有命数,生于尘埃,最终归于尘土。</p><p class="ql-block"> 我下鄉第二年的二三月間,田野裡的紫雲英長勢茂盛,小風一吹,蓝白相間的小花隨風蕩漾,植株已長有小腿高了。</p><p class="ql-block"> 早晨起來,空氣是湿潤的,晨露未晞。露珠在花瓣和叶尖上顫動,陽光一晃,滿田野的珠光閃耀⋯⋯</p><p class="ql-block"> 這個季節人們正在准備今年的開耕。</p><p class="ql-block"> 生產隊里來了一個老頭,王姓,名字我忘記了,年紀快六十了,胡子拉渣的。</p><p class="ql-block"> 老王頭与我一同出工,我管他叫老王頭,他很乐意接受我給他的這個称呼,每次叫他的時候,他都乐呵呵应著。</p><p class="ql-block"> 老王頭是東北吉林人。村里人听不懂他說的東北話,他也完全听不懂當地客家方言,由於语言上存在的障礙,又由於他过往的特殊身分,村里人都少有与其交流的。</p><p class="ql-block"> 無論是在上山砍柴或是去圩日的路上,看見的都是老王頭孤零零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可能是在特殊场所呆久了,老王頭經常低着頭,有人喊他時,他慢慢抬起頭看向对面時,眉眼之間閃現一丝阴鸷的眼神,其中的冷冽,村民們多少會感到惶恐。</p><p class="ql-block"> 老王頭与我还聊得上話,在干活歇息時,每當話題聊到他的家人和过往經歷時,老王头會慢慢收斂他臉上的笑容,神情顯得肅然。</p><p class="ql-block"> 老王頭低頭沉默一陣子,深深吸一口煙,将頭轉过去从肺腑深處发出一聲嘶啞的長嘆,眼底深處掠過一抹漠然⋯⋯</p><p class="ql-block"> 我感覺他的身上有故事。</p><p class="ql-block"> ⋯⋯解放戰争期間他是一名軍人,東北解放後隨部隊入關南下。</p><p class="ql-block"> 一路征戰,當部隊抵達湘境時,他酒後泄密,被軍事法庭裁定入刑而身陷囹圄,被開除軍籍。</p><p class="ql-block"> 在其服刑期間,他老婆携儿子入內蒙再嫁他人,那個時候全國剛解放。</p><p class="ql-block"> 五十年代末,老王頭 刑責期滿後,當時無处收留,进不了体制,也不能回归家庭。就滯留在乐昌监獄干點杂活。</p><p class="ql-block"> 他压低嗓音对我說,就是給监獄食堂采购員趕马車。</p><p class="ql-block"> 一個東北人至此流落到了南方。</p><p class="ql-block"> 一九六八年 隨备戰备荒政策的落實,城鎮無業居民也有部分被政策性安置到农村,老王頭在监獄沒有编制,屬於這一类人員名列。</p><p class="ql-block"> 這些都是我与他閒聊中慢慢了解到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他被安置鄉村後,沒有人稱呼其名和姓,村民私下叫他“牢改釋放犯”,大多數人在議論他時直接叫他“牢改犯”。</p><p class="ql-block"> 老王頭身材高大,頭頂禿得历害,我偶爾调笑他聪明绝頂,他用粗糙的手掌抚摸著自己的頭頂,臉上露出浅浅的笑意。</p><p class="ql-block"> 隊里支配的糧食無法滿足他的需求,他多次在我面前說他吃不饱,他只能經常到红薯地里去撿拾遺棄的根頭块尾賴以充饥。</p><p class="ql-block"> 每個村民按照當月工分的情況,生產隊分配一定数量的谷子,這叫谷物預支。</p><p class="ql-block"> 六月底夏收夏種前,每一個壮劳力,可以在生產隊會計那裡預支一百元內的現金,到年底统一结算。</p><p class="ql-block"> 老王頭剛下鄉两三個月,沒有工分積攢,不能享有借款的資格。</p><p class="ql-block"> 碾米後篩出來的二道米糠也舍不得扔了,這種糠叫玉糠,糠里有很多的小米粒,村民大多用來喂小鳮小鴨。老王頭用锅将玉糠炒香後拌入米飯一同食用。</p><p class="ql-block"> ⋯⋯在老王頭他看來,糟糠五谷亦是珍馐,滿足不矣。</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他跟我說,他昨晚吃了一頓饱飯,原來是祠堂里有人家祭祖,让他一同吃飯⋯⋯</p><p class="ql-block"> 這個時候我看見他咂吧着嘴,眼睛裡滿是笑意⋯⋯</p><p class="ql-block"> 老王頭的身體极弱,又行走不便,步履蹣跚,不能支撐他上山砍柴,他就到山脚下开荒造田的地方,撿拾被挖出丢棄的棺木碎片用作柴薪。</p><p class="ql-block"> 村民們对他的這樣的行為十分無奈,他却丝毫不避諱⋯⋯</p><p class="ql-block"> 頭前些日子,老王頭与我們一樣每日出勤劳作,他的笑聲爽朗,偶然在田間休息時还能听到他哼唱東北小调。</p><p class="ql-block"> 但沒过多久,他的身體就出了状況,田地裏很少再看到他的身影,他經常躺在床上,我去看過他两次,他在床上蜷縮著⋯⋯</p><p class="ql-block"> 老王頭下放時即被安排住在村祠堂的厢房里,祠堂是同族祭祀的场所。</p><p class="ql-block"> 祠堂的墙上有佛龛,墙跟前有供台,香爐里冷灰散乱,供台已看不出來是什麼顏色了,地面黢黑。</p><p class="ql-block"> 祠堂裡沒有爈灶,只在墙角用几塊石頭垒成一個火灶,祠堂內空氣污濁,光線陰暗,陰冷空寂⋯⋯平時是住不了人的。</p><p class="ql-block"> 他身邊無人照料,缺醫少藥,营養跟不上,加上他在战争期間負过傷。</p><p class="ql-block"> 一次閑聊,兴致起,在渠邊洗腳時,他讓我看他的傷口,一枪在大腿,一枪在脚板。</p><p class="ql-block"> 傷口像一隻碩大的扁平状的蜘蛛,頑固地盤附在他的身體,疤痕极丑陋,将皮肤撕扯破碎又粗糙地揉搓在一起,高低不平⋯⋯</p><p class="ql-block"> 还未等到來年春天,一场冷風断绝了他的生機,在他下放當年的冬天裡就因病故去了⋯⋯</p><p class="ql-block"> 當天隊里找了几個人帮忙抬上山,老王頭被收敛在他睡的床板钉成的匣子裡⋯⋯村子遠處的山坡上坟起了一個小土丘⋯⋯</p><p class="ql-block"> 岁月無常,陰陽兩隔,老王頭永遠停留在一個陌生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一剪秋風,撩拨起我几十年前的记憶,風把我的思緒拉回到那一年那一日⋯⋯</p><p class="ql-block"> 在過去的几十年中,我偶爾还會想到老王頭,想到老王頭說起过他的一些过往,我在思緒中替他感到惋惜,自老王頭的人生境遇,多少能体悟出生命中的几分悲涼。</p><p class="ql-block"> 老王頭仅仅提到过他妻兒几句話,尽管話語沉重,說話時臉上还是露出些許笑容。</p><p class="ql-block"> 老王頭眼角的皱纹仿佛舒展開來,但這份喜色只持續了片刻,淡淡笑意,一現而逝。</p><p class="ql-block"> 一口煙霧自他嘴角缓缓噴出,他臉上的神情隨煙霧化為平淡,之後的日子里再沒有聊到其与親友相關的話題。</p><p class="ql-block"> 老王頭說被下放村里前,近廿年的時間都是在监獄裡呆著。</p><p class="ql-block"> 一個正常的中年人,在獄中服刑期滿後,因為沒有地方可以去,又重新滯留在监獄⋯⋯</p><p class="ql-block"> 滞留期間他是如何討生活的,老王頭沒有說。</p><p class="ql-block"> 监獄是什麼地方?獄:政之末也⋯⋯</p><p class="ql-block"> 天下之大,走投無路?出獄之後依舊只能呆在這裡?竟然让他⋯⋯無路可走?</p><p class="ql-block"> 他在軍隊裡是干什麼的?有过什麼重要經歷?有何夙願未了?还有什麼牵掛?會有人思念他吗⋯⋯</p><p class="ql-block"> 老王頭刑責期滿回歸社會後,应适當享有公民權利,理应落實一些仁政,若大年纪流落他鄉,沒有社會和家庭的協助是很难生活下去的,即便是村裏的孤寡老人多少都會有一些積累,生產隊和遠親近邻也會給予帮助。</p><p class="ql-block"> 但老王頭是一個外鄉人,举目無親,沒有社會救濟,沒有個人財物,沒有人际交流,連自留地也沒有,若大年纪房無一間地無一垅,他就是想自我完善,可年紀和身體状況已不允許。</p><p class="ql-block"> 這人間的劫,终究苦難。</p><p class="ql-block"> 當然這些事情也脱離不了時代背景所帶來的困擾,我們不好也不能呵責社會。 </p><p class="ql-block"> 如果有地方收留他?如果他的身體能得到治療?如果他儿子找到他了?如果那時的政策细密些?</p><p class="ql-block"> 唉,世間薄凉,人生沒有如果,只能接受生命里的陰晴冷暖⋯⋯</p><p class="ql-block"> 時已入冬,山區的凉意漸深,北風呼嘯著,寒氣伴隨著北風缓缓侵入,那是一九六九年的冬季⋯⋯</p><p class="ql-block"> 老王頭是否在那遠處的山麓边上,他目光深䆳,在薄霧中凝望着那条通往村外的山路?</p><p class="ql-block"> 山澗的寒风吹过此地,伴隨著呜咽風聲,吹动了这坟边的一缕杂草⋯⋯</p><p class="ql-block"> 這個冬天應該會特別寒冷。老王頭的故事讲不下去了⋯⋯這世間总會留有遺憾。</p><p class="ql-block"> 岁月流逝。老王頭宛若一陣風,在山村的角落裡盤旋了一陣子,似一缕輕煙消失在粤北山區的曠野,归於虛無中⋯⋯沒有留下丝毫痕跡。</p><p class="ql-block"> 隊長說老王頭下放時沒有户口,只有半截纸的介紹信,介紹信上有縣上、公社和大隊的章子,他还說⋯⋯章印是鮮紅的。</p><p class="ql-block"> 世上再沒有人记得有老王頭這個人了。</p><p class="ql-block"> 但願以後的日子能遠離冰冷和輕蔑,少些苦澀和痛楚,人們不再活得那麼艰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