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村过年<br><br>挖台田沟的活刚放下,1975年的新年钟声就敲响了。虽然贫穷使广大社员无法过上一个富足称心的新年,但对新岁新气象的祈盼,还是让大家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br><br>当时正值学习“小靳庄经验”。1974年8月4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大篇幅地报道了天津宝坻县小靳庄的“办政治夜校”、 “农民写诗”、“农民唱样板戏”等“十件新事”, 小靳庄被塑造成“文化革命”中意识形态领域革命的典型,从此,这个江青抓出来的“小靳庄经验”风靡全国。上级要求用新思想、新风尚去占领农村文化生活,我们每个生产队也召开了“赛诗会”,受过“大跃进”熏陶的老社员,都敢“出口成章”,可惜都是重复些“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这样的顺口溜,毫无新鲜感与积极性,闹腾几天,就偃旗息鼓了。 图:当年淮北农村春节前的景色 公社通知,为了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也丰富一下农村文化生活,要求各个大队都排练些节目,农历新年期间,在全公社范围内作巡回演出。通知下达后,大队干部自然不敢怠慢,丁庙由大队副书记丁万水牵头,组织了丁庙大队文艺宣传队,大约有7,8个人。<br><br>将近一年的农村生活,使我们这些新知青成长了许多,都适应了艰苦的丁庙生活。但随着年关的临近,大家仍未免会想家。特别是女知青小苏、小薛,一提起上海,马上就是眼泪汪汪。胡志强受上海有关方面邀请,今年春节回沪有任务,因此他们几个都已决定回上海过年。我也渴望能回到亲人身旁,聊聊这一年来的生活与分别。但又觉得自己下来还不到一年,希望能在农村过一个新年,体验一下农村过年风俗。正在犹豫之际,大队成立了宣传队,促使我决定留在农村过年。 图;前排是组织宣传队的大队副书记、后排是宣传队的当红女星 图:2007年重返丁庙时与当年宣传队中的“男明星”合影 文艺宣传队成员是从各生产队里抽调的,农村人不会跳舞啥的,但有一些能吹拉弹唱的戏曲人才。当地人喜欢唱的地方戏是“泗洲戏”。这是流传在淮北地区的一个小范围的地方戏剧种,唱腔有点近似河南豫剧,但没有河南豫剧那么高亢与变化,而是比较单调的叙唱,俗称为“拉魂腔”。当地农民对泗洲戏很痴迷,每当小广播里放起泗洲戏明星李宝琴的演唱时,一个个异常兴奋。时任张北队队长丁怀增、妇女队长张怀美都是“远近闻名”的泗州戏“演员”,庙后队丁万忠则精通吹拉弹唱,成立宣传队少不了这些明星。所以成立之初,就决定编演几出泗洲戏的小节目。<br><br>知青中何晓东、郭惠民与我被选入宣传队,我们对泗洲戏完全是门外汉,进入宣传队只能是滥竽充数,但有点文化,所以编剧任务就交给我们了。最后确定我来写剧本,丁万忠负责配唱段。<br><br>论编活报剧,我远在“文革”前读小学二年级时就编过。那时经常开展少先队活动,各小队都要出节目,我是小队长,小队节目多由我编,内容有越南游击队炸美国大使馆、东海民兵抓特务等这些时事段子,当然都的极其“短小精悍”的。现在要在全公社巡回演出,自然不敢马虎。于是,我反复构思,决定结合当前形势,将割“资本主义尾巴”作为主题来写。我写了一个人称“小算盘”的落后农民,整天“集体干活我没劲,心里只顾自留地”,“今天赶东集,明天赶西集,贩点黄瓜倒点蒜,集体活儿懒得干”,不愿去水利工地劳动,最后在大队支书的批评教育和先进社员的感召下,思想有所转变。这个形象显然是在当时形势下,我主观塑造的。但在生产队里也确实有这样一些“私心”较重的落后社员,一直是被我们所鄙视,经常批评的。自然印象较深,有了生活积累,下笔也就较快。戏中的大队书记,则完全是以胡志强为模特而编造的,一个时代先进知青的形象。两天后,剧本初稿出来,得到了大家的首肯。我和丁万忠一句一句地改,我念一句,他弹着柳琴哼唱,看看是否押韵顺口,以及在情节上作推敲。这样改了两遍,终于可以排练了。这出戏就三个角色,丁怀增演男主角大队书记,张怀美演女主角先进社员,而我演落后分子“小算盘”。因为我不会唱泗洲戏,所以“小算盘”是没有唱词的,只有道白。由于初写成功,自我感觉良好,有了瘾。也为了凑成一台戏,在排练的同时,我又结合当时四届人大闭幕不久,通过了新宪法等情况,编了些泗洲戏清唱段,由丁、张两人来演唱。 图:女知青与生产队社员小姐妹合影(陈圩大队知青提供) 图:知青参加公社路线教育宣传队,与队员合影(大陈大队知青提供)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社员们已开始在准备年货了。提起那时的年货,实在可怜,糖块是用红芋熬成的,然后洒上些干粉,用刀一切,就是一块块糖了,花生是自己收的,但是要挑出饱满的拿去卖,剩下瘪的才是自家吃,用锅炒炒或在灰烬里煨煨,就是过年的干果了。菜则是自留地里种的,另买些豆腐、海带之类,到时再割上个斤把肉就算备齐了。能干一点的男人,还会到大沟里去摸些小鱼,腌一腌,晒一下,就是相当好的年货了。<br><br>农村人从小年起就开始过年了。当地有个民俗讲法,叫“官三民四”,就算一个庄里的邻居,过小年的时间都不同。我所在的庙西队,全庄西半截人家是在腊月廿三过小年,东半截人家腊月廿四才算过小年。是否西头人家是祖上有人作过官?真不好考证,因为如今都一样穷得叮当,毫无富贵之相,但习俗一直延续了下来。<br><br>大年三十了,家家户户都有了喜气,孩子们常年邋里邋蹋的衣服被洗干净了,大人们破旧的棉袄上罩了件洗净补好的外套,老太太们更是穿上了大红大绿绸面的花袄,老老少少都理了发,人人精神了许多。当地风俗大年三十的年饭不是晚上吃的,而是中午吃。农家桌上比平时多了几碗菜,如海带烧肉、白菜烩肉等,但全是不见一丝瘦肉的大肥膘。这一来是平日里家家难得见油腥,都馋吃肥的,二来买肥膘肉也便宜些。喝酒的男人早早地就托人从灵壁的长集子捎来几斤白干子酒,这时已端起了杯子。女人和孩子们今天也不会端着碗去溜门,或蹲到一旁去吃,全家人都欢欢喜喜地围坐在桌边,享受着一年一度的新年团聚。晌午吃过大年饭,男人和孩子们就忙不迭地串起了门,一直要到晚饭时才回家。家家年夜饭都是包“汤”吃,丁庙人把馄饨喊饺子,而把饺子叫“汤”,是一种约定俗成的叫法。 图:丁庙老知青与社员小姐妹的合影(后排右2是宣传队泗州戏女明星) “霹啪霹啪”的爆竹声打破了大年初一清晨的宁静,天刚麻麻亮,怀着节日的喜悦,人们都起床了,户户门上贴了红色的对子,见面互道声“过年好”、“可吃了?”就是平日里不友善的人相见了,也一改往日面孔,和气地互相祝个福。<br><br>早饭后,男女老少都涌进了小学校的院子,喜气洋洋地准备看大队文艺宣传队演出。<br><br>此时,我正紧张地躲在“后台”化装。我身穿借来的黑棉袄,外面套着从上海带来的爷爷留下的猫皮黑马甲,腰间用布带子一扎,插杆烟袋,头上戴顶“马猴帽”,这打扮基本符合“小算盘”这个人物的形象了。为了更形似丑化,我还在嘴唇上用墨汁画了两撇胡须,妆成一个完全的丑角。当我一上舞台,下面社员就“哗”地一声发出了开怀大笑。演出自然是按照当时的“三突出”原则来演的,正面人物丁怀增、张怀美他们挺胸挥手、指指点点地唱着,占据戏台中央,我“卑琐”地演着,只能蹲着、侧着在戏台角落,多少有点“唯妙唯肖”。在一片欢笑声中,演出结束了。今天想起这些,真是令人可笑,都是应景之作,毫无艺术价值可言。但当时从给社员们一点新年娱乐和思想教育来说,目的还是达到了。<br><br>大年初二起,我们开始在全公社各大队巡回演出。不久后,我因故回沪,“小算盘”一角就由小郭来演,他同样演得栩栩如生。<br><br>就这样,我在丁庙过了一个很有特色的“革命化”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