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旧事：三眼井

老头

三眼井的历史，南昌各媒体的说法是：许真君于东晋年间挖的。老头不怎么信服这说法。南昌江河环绕，市内湖泊星罗棋布，是一座地下水丰富的城市，居民挖井，用不着请神仙。

长辈说，他们看到的三眼井，是上图这个样子～一口有三个取水井眼的、被打水桶的系绳磨出道道凹痕的大井。

我们小时候，这口故老相传的、三个取水井眼的大井，三个井眼已经坍塌损毁，我们看到的是一口圆井。但是，古老的三眼井虽然不在了，以三眼井命名的巷子在，南昌人说起三眼井，不再是说井，说的是三眼井巷。

三眼井是一条宽约四米的小巷子，首尾是象山南路和系马桩街。

三眼井的往事要从杀猪场说起。杀猪场就在三眼井象山南路口的北侧，一小块荒地的坡上，老辈人说，那里曾是小校场的操练指挥台。

我家到三眼井巷口只需两分钟，马路斜对过就是，然而，我却很少去三眼井。原因有二: 1. 习惯去离家近的六眼井，而且六眼井旁边住着好朋友陈继维。2. 猪挨刀之前叫声凄厉，让人心里猫抓一样难受，不愿意走那儿。

那年我三岁，懂得一点儿事。那时候的象山路还是沙石路，不闻车马喧。都司前本就是一条安静的巷子，有时，杀猪场猪濒死的惨叫会传进我家居住的后院，令我害怕。这时奶奶会搂紧我，嘴里不停地念叨: 阿弥陀佛！早死早投胎，下世莫作恶……

诸位朋友，您相信这世上有因果报应吗？老南昌人是坚信有因果报应的。我幼小时，是三眼井的杀猪场把因果报应的敬畏根植在我的心中。

我这一生，始终记得奶奶告诫我：人要积德行善，千万莫做恶事。头上三尺有神明，作恶有报应，死了投胎走畜牲道，变猪变牛变马还孽债。作恶多端，会报应好几代。莫以为现世不报就没有报应，报应在死后，报应在子孙！

三眼井象山南路口的南侧，杀猪场对过，是一家很宽门面的包子铺。我们小时候，米制食品如发糕糰子油饼等很普遍，面食除外油条，哪怕是馒头花卷，都比较少见，因此南昌的包子铺很少。包子铺很是吸人眼球，但由于价钱比米制食品贵，顾客并不多。

这家包子铺卖肉包子。奶奶说，肉包子里面只有一diadia子（一点儿）肉，还不如买个肉饼子吃，于是童年时没吃过。

我家端午节会买糖包子。糖包子蒸热后，里面的白糖融化成滚烫的糖水，一咬开，便烫着舌头。不敢吃进嘴里，烫糖便漏出来，滴在手上衣服上……于是南昌人创造了一句歇后语：“外行外行～恰（吃）包子漏糖”。

同学说还有水晶包子，里面是亮晶晶的像冰糖一样好吃的甜肉馅子。认字了以后，看他家招牌，还有三鲜包子、叉烧包子、豆沙包子、黑洋酥包子……反正，馋死没吃过。

包子铺前行不远，高升巷口，有一家小磨芝麻油作坊，南昌人说“油榨店”。每逢作坊炒芝麻磨芝麻油，香溢四邻，绕梁三尺，让家长坐不住地想提起油瓶去打小磨芝麻油。

所谓作坊，就是小手工业，作坊主既是老板，也是工人。我已不记得这家作坊主人的样子，依稀印象老板慈眉善目，像位教书先生。我曾站在作坊门口看过制作小磨芝麻油。

店堂里有大盆、铁桶、石磨、大灶、大锅，梁上悬挂着细筛，地上铺着篾席。我没见着筛芝麻的过程，但这是必不可少的第一道工序。收购的芝麻经过细筛，尘土以及干瘪的芝麻筛去，留下的是个大粒满的芝麻。第二道工序是浸泡。大盆里浸泡着经过筛选的芝麻，一粒粒黑亮饱满。第三道工序是滤水晾干而不是晒干，然后就是翻炒。

多年以后我查过古法小磨芝麻油的有关资料，工序的确与我幼时所见一样。芝麻浸泡后表面晾干，内里含水翻炒是关键的工序。炒到芝麻噼啪爆响，透出浓郁香气，便可以舀进石磨。这样的含水芝麻炒香后，磨芝麻出来的不是粉末而是浆汁，最适合提取芝麻油。

我当年不懂得欣赏全过程，只是对作坊主人拿两个葫芦状的东西，在芝麻浆汁锅里又是搅动又是上下震荡很感兴趣。不多一会儿，铁锅里的浑浊的浆汁就变成了仿佛深不见底的晶亮透明的芝麻油。油香飘飘，好似满桌大餐在眼前。

麻油作坊旁边的高升巷，是三眼井巷的支巷，进去不远就是“友竹花园”。

友竹花园是明朝宰相大奸臣严嵩的私家花园，以后“辫帅”张勋在这儿建了“张勋公馆”，以后新四军又在张勋公馆办公，是为新四军军部。现在包括包子铺、芝麻油作坊以及老头所写的“四区合作社”等好大一片地方，成了新四军军部旧址纪念馆，与八一起义纪念馆一样，是红色旅游打卡地和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杀猪场这一侧前行，是一片巷陌纵横交错的居民密集区，上、中三益巷、大、小凌云巷、樟树下、校厂东、校厂西……缠绕一团，进得某一条小巷，曲曲折折走去，会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受。

小时候，这里是我们玩“官兵捉强盗”的场所。强盗钻进小巷子，如同进入迷魂阵，官兵很难捉到。

这一片，包括杀猪场、以前的小校场，1959年建的省赣剧院，如今成了绿地象南中心和米粉一条街。

樟树下巷也是三眼井巷的支巷，北出口是干家巷小学～据说是古南昌大寺“南海行宫”旧址；南出口是三眼井小学～学长回忆，以前它是南昌一中和一中附属实验小学，一中搬迁去系马桩后改为三眼井小学。

三眼井小学在老南昌声名赫赫，因为它的生源素质高。以前这一片靠近老贡院、书院街，老贡院迁去新贡院后，留下大片地皮，这片地皮被官宦人家、书香门第和教会买下建屋建教堂。这片的小孩子好会读书。

樟树下巷有个樟树下幼儿园，1952年，我进了这家幼儿园。幼儿园同学现在还经常聚会，七十二年的同学情谊，不容易吧？

三眼井小学附近有一列大宅子，据说房主全家解放前逃去了台湾，房子归了房管所。1958年左右做成了街道工厂～草袋厂，机器轰鸣，编织草袋。这草袋，在历年的抗洪抢险中，垒沙包、垒泥土包，筑起防洪长堤，有无上功德。这草袋厂的历史与解放后的功绩，要有人写写才好，总感觉会是一部时代变迁的电视剧。

大凌云巷、三眼井巷纠缠交错处，旁边就是清节堂。

清节堂在晚清时的南昌，大名鼎鼎，它是南昌官府为收留丈夫死后守节不嫁的节妇兴建的。民国时期，清节堂不仅收留节妇，还收留家暴出逃的、逃婚的各类无家可归的女子。这些女子自重自强，自助自立，团结友爱，是一群很受南昌市民敬重的女子。

后来不知什么人把清节堂改成了清洁堂。改了一个字，把清节堂的意义和历史全部弄没了。

我的大学同学熊安国回忆：“我们这辈，不少人不知道何为清节堂，见过的就更少了。我在南昌读小学，叫三眼井小学，每天从系马桩穿过青砖小巷，去学校读书，学校的附近有一个清节堂，漆黑的大门每天关着，听说里面住的是一群寡妇。后来三年困难时期，大家都吃不饱，不知谁牵头，清节堂居然办起了一个居民食堂，面对大众的，我也在这个食堂搭伙一段时间。每天吃饭的时间，漆黑的大门都敞开着，这是一憧二进或三进的老式房屋，食堂只在进大门的第一进，后面是寡妇们居住的地方，不开放。食堂里的工作人员多数都是女的，也就是寡妇们，几个年轻一点的，漂亮一点的都有印象。食堂还请了一个大师傅，肥头大耳，五六十岁，是食堂的亮点，不管是炒菜或卖饭，这个肥头大耳不断地占寡妇们的便宜，脸上摸一下，屁股上摸一下，引得众人哄堂大笑。那时候小，并不太懂其中含义，但觉得每次开饭，都很热闹，也很开心，饥饿的感觉也轻了一点。我想这是清节堂最后的影象，再后就没有了。”

清节堂以后没有了，不记得是在原址还是在对面，有了个“王阿婆中医诊所”。王阿婆救人无数，是南昌的万家生佛，谁家的孩子生病都去找王阿婆。再以后那一片做了南昌市第六医院。

三眼井巷中段，有栋地势较高的大宅子，家父告诉我那是黄庆仁栈老板黄庆仁的家宅，在南昌也算是一栋名宅。再往东，三眼井接通系马桩，北有老贡院，南有书院街，东向有松柏巷和天主教堂，走几步便能捡拾起几个古代读书人的故事和天主教会的故事。

老头幼年熟悉的三眼井没有了！那杀猪场，那油榨，那清节堂，那书香门第，那富商大宅……那西段的烟火，那东段的清幽……没有了，没有了！

如今的绿地象南中心，号称复古街区，横看竖看不像是复了古。米粉街的“仿古”三口井，拜托您找几个老不死了解些小巷历史好不好？真古的三眼井是一口井～一口有三个取水井眼的大井，不是三口井！

南昌啊，有多少条深厚历史文化底蕴的小巷被糟蹋掉了？城市要建设，谁都理解并支持，但你挖一口真正的复古三眼井做个样子；妇联搞一间屋做个“清节堂妇女教育基地”；引进一家古法小磨芝麻油作坊，让这一片处处飘香；米粉一条街旁边再搞个包子一条街，真的很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