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过往里的那些挽歌郎

彭爱明

<p class="ql-block">挽歌郎有两种解释。一曰出殡时牵引灵柩唱挽歌的少年,是旧社会中一个特殊群体,参与治丧活动。宫庭里挽歌郎工作几年后,直接做官,起点比进士还高些。二曰被用来比喻在悲伤和哀悼中的人,暗示了生命的无常和人生的苦难。在文学作品中常用来表达人生的转变和变幻无常的主题,寓意了人生的喜怒哀乐和时光的流转,象征着人生的起伏和变化,提醒人们珍惜当下,面对人生的喜悲苦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今天我要说的,我生命过往里的那些挽歌郎,是后者,是生活于社会底层的最为悲苦者。他们有着共同的结局,以最悲的状态苟延活着,以最惨的方式告别世界,而且很快被人遗忘,仿佛不曾来过这世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说不清,道不明。我只要一听到二胡声,他们的身影便在我模糊的记忆里,似乎神奇般地又清晰起来。</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我喜欢听二胡曲。悠长的二胡声,哀怨、苍凉、如泣如诉、丝丝缕缕、欲断又连。时而如轻云无定地飘浮,时而似潺潺水流清新动人。</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已经好些年没看到有人拉二胡了。局促于喧嚣的城市,为了三餐一宿而奔忙,似乎缺了那份闲心。偶尔路过琴台湖,看见几位长者在凉亭里醉心地拉着,想驻足倾听,但总是被尘事纠缠而脱不开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现实生活中不能遂的心愿,只好寄托在虚幻的网络世界里。闲暇之余,打开酷狗音乐,陶醉于其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偶然间,听着刀郎的《花妖》二胡伴奏曲,瞬间令我肝肠寸断、心似千千结。幽怨之声勾起了我绵延无尽头的思绪,往事一幕幕,哀伤一重重……</p> <p class="ql-block">南丰县境内河流纵横交错,最大的支流是沧浪水。它发源于我村的鷲峰山下,流经太源、桑田、莱溪、洽湾四乡镇,最后于古镇马口街注入旴江。“小桥流水人家”,有水便有桥,有桥便有树。桥上的石板是农人们劳作后的休息之地,桥头的大樟树是遮荫防晒之所。我幼小时,全村十几座大大小小的石拱桥,桥头挺立着十几棵参天大古樟。桥的历史和古樟的树龄,自然是无从考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人类历史似乎是一部毁灭史。村里的石拱桥在一夜之间被人撬了个精光,据说是石拱桥的两边桥墩各放了一块银元镇妖驱邪。为了那两块银元,有人丧尽天良,顷刻间,耗光了无数先人积蓄的善良!古樟树被村委会卖给外地人炼樟油,每棵都连根挖起。四个外地人足足炼了一冬天,才使十几棵古樟彻底消失于历史的长河里。我外地求学回家,刚踏进村口,发现少了些什么。但那时的我,和村民一样漠然,认为石桥古樟树虽遭了浩劫,但地球照样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桥、树被毁之前,桥头却是我和小伙伴们的玩耍天堂。烈日下,骄阳似火,大家在石拱桥下,一边戏水,一边捞鱼、虾、螃蟹……这时,邻村的李水生坐在桥上拉起了二胡。大家年幼,听不懂,但悠扬之声却能令我自失起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时的我,不谙世事。只对李水生的二胡声感兴趣,至于他的身世毫不在乎,只在大人们的闲言碎语中略知一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据大人们说,李水生的祖上很富裕。他父亲常年多病,家道中落。水生四岁时,母过世,十二岁时,父亦亡。没有父母的调教,他虽读过书,写得一手好字,也学会唱戏,但终究没学会营生。年青时,把祖上留下的基业败了个精光。水生的爱情曾经昙花一现。他恋上五行寨主吴会火的小妾翠凤,差点被打死。在吴会火的操弄下,李水生被调包抓去替人当兵,打日本鬼子。后来在武汉一带,部队被打散,他得以拣了一条烂命逃回来。回来后,见翠凤已被吴会火逼死,从此便变了个人似的,行尸走肉一般游离于世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解放前,李水生的日子还过得去。他教了一些唱戏、拉二胡、吹唢呐的徒弟。徒弟们都侍他不错,轮流供他的茶饭。农闲时,戏班常在十里八乡唱戏,挣得微薄的收入。附近一带,红白喜事、过年的对联都他写。请他的人家,不仅<span style="font-size: 18px;">会好吃好喝地款待,还</span>会给他红包。他一人吃饱全家饱,日子也能马马虎虎敷衍下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解放后的几年,李水生的生活每况愈下。先是破“四旧”:村子里几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傩面具,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古庙里的菩萨、古屋里的石雕木雕、家家户户的花雕床柜,都砸了个稀巴烂;戏班的古装,自然不能幸免,也都烧了……戏再也不敢唱了,他便失去了生活来源。后值划成分,穷困潦倒的他没被划为地主、富农之类。但因其当过几年的国军,便成了批斗的对象。五花大绑,跪在台上遭毒打,是家常便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些二流子出身的革委会成员,不仅疯狂地砸碎“旧世界”,而且更为凶残地发泄私愤。(他们当中不少人披着党的外衣,打砸合法化,干着善良人不愿做也不敢做的事。其中的有些人,后来竟然被提抜,成了公社或国营单位的干部。)有次批斗会前,廖家俚的廖婆婆轻言细语地对黄二流说:“今晚,你要打我就得使劲打哦,打了今晚,明天你就没机会了。”当晚散会后,廖家婆婆真的在牛栏里上吊自尽了。革委会的人打李水生时,他从不哼一声,更别说哭爹喊娘了。也许是革委会的人觉得打他没意思,很无聊,和打死人没多大区别。批斗几次之后,他便被撂在一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我认识李水生时,他已邋遢得不成人样。六月天,还穿着一件薄棉袄。也许是太热了,没扣扣子,露出两排又黑又瘦的胸胁骨。衣服的两袖油光发亮,头发胡子乱蓬蓬的,身上散发出让人闻着想吐的恶臭气味。在我十一岁时,李水生在贫病交加中,饿死了。死了好些天,才被人发现,最后被他的远房侄子给草草地下葬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李水生用一生的时间致力于创作,据他的徒弟们说,他写的剧本装满一木箱子。只教会了徒弟三出戏,因文革的到来,其他的剧本都胎死腹中。在他感觉自己大限已到时,把它们全部焚于一口烂锅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是生活的低能儿,却是写戏、拉二胡的天才。只是他生不逢时,换在今天,可以当之无愧地冠以民间艺人的头衔。</p> <p class="ql-block">李水生过世后,他的身影,对于年幼的我来说,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听不到熟悉的二胡声,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但另一个叫花子——陀田,很快弥补了我心头的缺憾。大人们说,陀田拉二胡技艺与李水生比,一个于地下,一个在天上。那时我听不懂,觉得都差不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陀田是邻县黎川人,自己都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他住的村庄名为陀田,大家便叫他陀田。我村与他家虽隔县,但翻过十几里的山头就到了,所以他一年有好几次来我村行乞。只要听到二胡声,小伙伴们互相告知:“陀田来了。”大家便一窝蜂地跟在他后面,连蹦带跳,一个劲地喊:“陀田,给糖……”别的乞丐,没见过会拉二胡的,手里拿的是一根打狗棍,让我们见着就害怕。唯独陀田很慈善,见人总是笑咪咪的,特别是见了小孩,把糖子分给我们。至今我都不明白,那时小伙伴们的快活从何而来,也许是精神生活太匮乏的缘故罢,也许是陀田偶尔会给我们糖的缘故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给我的印象是,个子瘦小,驼背,肩搭一个大蓝布袋,手提一把二胡。他腰间绑着一个固定二胡的木块,因而能一边走路,一边拉着二胡。每到一家门口,边拉边唱。平日里,屋主人会给他小半碗大米,也有问他吃过饭否的。如果没吃过,他便从布袋里拿出一个硕大的搪瓷碗出来。过年时,主人都给红包,两角,五角,一元……这时,他也拉唱得更带劲,须一曲拉唱完,再到下一家。今天看来,乞丐也有他们的职业操守,相比当今一些急功近利的世人来说,陀田之类的人更有自己的原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有一年正月初二,恰巧我家来了拜年客。我邀请他留下吃饭,给他倒了半碗酒。说啥他也不上桌,端着酒坐在门槛上,搬了条橙子放上大搪瓷碗。我母亲夹些菜放他碗里。临走时,我给了他一包烟和一个十元的红包。他一边说着吉利说,一边用袖角抹着眼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再有一年正月,我回家过年时,一直到初六,没看见陀田来过。便问邻人,邻人说:“陀田啊?去年入冬时,烤火不慎,在屋里烧死了。”“哦,怎么会烧死呢?”“据他同村人说,可能是病得太严重,下不了床,在屋里活活熏死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底层人的命,和我母亲放养的那些鸡差不多,一不小心就被老鹰叼走了,说没了就没了。陀田的死,估计几乎没人关心过。我母亲养的鸡被母亲关心着。我亲眼见过一次老鹰在半空盘旋着,母亲边喊边驱赶鸡回家。不一会儿,老鹰便飞走了。</p> <p class="ql-block">陀田过世后,好长一段时间没听过拉二胡了。一则自己在外工作,没多少时间回家。二则电视普及后,谁还愿意听拉二胡呢?没有主顾,艺人也就没了生存空间。当我再次听到久违的二胡音时,令我刻骨铭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九八年的中秋前几天,年仅42岁的小叔因尿毒症辞医回家。他怕吓着孩子,当晚选择在一间放杂物的老屋里喝了农药。出殡的那天,灵柩被抬在晒谷坪上。道士先生做完祭祀后,还须等上一个多小时,才到起灵的时间。因天太热,别人都到荫凉处躲阴了。我一边烍纸,一边默念:“棺木里躺着的可是我的亲叔叔啊!”我呆望着两支被风吹得东摇西摆的白蜡烛出神时,道士先生坐在灵柩旁拉起了二胡。拉者无心,听者有意。听着如诉如泣的二胡声,我心如刀绞,眼泪止不住“簌簌”地掉下来。本来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但小叔的英年早逝,让我久久不能释怀。是的,昰无数的无形“绞绳”把他给勒死的。我悲从心涌,愤由心生,却不知向谁申诉。苍天?大地?还是神灵?秋霜专打独根草,厄运独降苦命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小叔出生时正赶上吃食堂,多次饿得奄奄一息。爷爷准备把他扔掉,但因心头肉,奶奶不死心,喂米浆水给救下来了。小叔七、八岁时,得了肾炎,全身浮肿。家贫,上不起医院。爷爷就按土方子,挖草药给他吃。虽然好了,但因长时间不能吃盐和荤腥东西,小叔一辈子都面黄肌瘦的样子。别人能挑一百多斤的担子,小叔挑个六、七十斤,两腿都要发抖。分田到户后,别人能种一、二十亩田,但小叔种七、八亩田,总需亲戚帮忙才能收割完。常年穷得买猪油的钱须亲戚接济。几个姑姑说,只要小叔去她们家,准是借钱的事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记得九四年的一个星期天,我没事回家,正巧碰上乡、村干部上门收特产税。十多个乡、村干部挤在小叔家的门里门外,逼着小叔交钱。小叔苦苦哀求,说是实在没有。带队的头儿凶神恶煞地命令其他乡、村干部,要爬上仓库打谷抵税。婶子满地打滚,哭诉着:“一年生产的粮食,除了交公粮和定购粮,一共剩下十二担谷子,那是到明年夏收前,大半年的口粮。卖定购粮的钱,除了还农药化肥的赊账,一分不剩。一年的开销只能靠养几头猪和砍些柴卖,日子才勉强维持下去。”我实在看不下去,把口袋里的钱全掏出,还差八元。奶奶颤颤巍巍地拿来了八元钱凑齐。我嘟囔了一句:“现在的农民哪有什么特产哦!”带头的乡干部厉声呵斥道:“谁都可以说这句话,你们老师最没资格说,你的工资哪来的?”我还想辩驳,转念一想:这世道是没有理可讲的,和我小叔同境况的大有人在。观音难救天下苦,算了,算了,人类的生存法则也就这样罢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九八年夏季双抢时,小叔正犁田,突然肾炎发作,倒在稻田里。村医生告诉婶子,小叔的病要赶快及时治疗,拖不得。因家里一分钱都拿不出,硬生生地拖到快中秋了。那次,我见小叔路都快走不了,强行带小叔去县医院检查。当医生用手翻开小叔的双眼后,对我说,小叔的病非常严重,眼球全变黄,一片浑浊,须赶快住院治疗。我叫来几个姑姑,大家凑了一千多元,办了入院手续。过了几天,我再去探望小叔时,他已气息微弱,央求我把他带回家。我没敢答应,只说了些安慰的话离开了。第二天,我从家去学校的路上,碰上小叔面无表情地坐在弟弟的货车里。这一面,竟成了我和小叔的永别,从此便阴阳两隔。</p> <p class="ql-block">人世间的苦痛,哀伤似一曲曲残破的二胡音,令人不禁掩面而泣。纵使时光流逝,它依旧在心底回荡,挥之不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生命过往里的那些挽歌郎啊,愿他们能在宽厚仁慈的地母怀中安息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