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

淘然婷

淘然婷：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半年前写的日记，直到今天才有勇气发出来。这种悲痛不像狂风暴雨过后就晴空万里，更像是暴雨过后一生的潮湿，要用此生去治愈，23年这一段路，狭窄，偏仄，我不喜欢。

　　狂风平地起，日子平凡还在继续，我平淡相迎便是。

1月21日，除夕后三天，祖父走了。

        前一天晚上，他同父亲在那唠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手那么抖，满满的一碗粥只喝得半碗。

次日，门前搭着棚，他的鞋还在，他喝茶的杯子还在，他常坐的小板凳还在。

       我知生命终结，少了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背影。我知世上无神明，但祖父那般安静，我竟生出长跪苦求神明保佑的绝望。

       现在只见风吹的火焰在抖动着，和祖父那晚拿粥的手一样。

       儿时在祖父身旁，许诺长大了，要赚很多钱给他买酒喝。

       那日，我硊在一旁，看着燃烧的火焰,不停地往里丢纸钱。

3月12日，秋已几日没回信息，想着也许是忙，后来才得知她在前些天便走了。

        美秋走了，她走了。她…怎么会没了呢？

我见过真正的死亡，儿时爬上李子树，跳到烤烟的房顶，在那愉看着。一群人围着个小土包，搭一个四处漏风的棚。除草、上香、挖土、开棺，我想应是这样的一个步骤。

         那群人把棺盖打开，拿出破烂的衣物，还有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应是没坏掉的头发。另一人像电视里的考古学家，他把骨头从棺材里拿出来，放得离眼睛很近，拿一把小刷子，小心翼翼地清去骨上的泥土。我想那土应是死者的肉身。

        死亡也许像睡觉，没有任何感觉，像一块石头掉落深海，一直往下沉，永远不会醒过来。

        令我不能接受的，是死亡后各种恶心的虫子在脑浆里蠕动，在身体每个部位四处乱审，直到肉身彻底变成土。虫子吃完了腐肉，应当也会消亡，也可能会钻出棺材，跑到地面来，不然怎么解释棺材盖上的那些洞呢。

        秋会害怕吗？也许她什么也不知道。

初中那会，见她吃过几次奇奇怪怪的药。高中就越发频繁，五颜六色的几粒放在手心，一口水，一把药，往喉里咽。

        我常好奇那治的是什么病，她随意摆着手：“天生的，死不了。”

         我想着也是，她才十几岁，怎么可能会死。

小学常去她家，一进门，屋子阴暗。床那里，隔着蚊帐，夏天还盖着被子，她母亲躺在床上。

        那时年幼的我很害怕她母亲，虽没见过她真正的样子，但帐内传出撕裂心肺的咳嗽声令我觉着那是张可怕的面容。

        秋说：“那只是感冒，过段时间就好。”她母亲同她讲的。可我不曾见过她母亲下床。

        五年级那时，秋的母亲死了，我不明白人为什么会死，也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我只记得秋从学校哭着走到了家，不记得有多少次了。

        或许，秋本就不喜这嘈杂的世界，她只是故作坚强，携苦难度日。可她那么小一个，我无法想象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父亲去哪了？我未见过，也未听秋提及。

关于秋，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只是不相信她就这么没了，她真的永远离开了。

         我想，深夜的的时候，她会把心掏出来，缝缝补补，天亮时，再放回去，然后很认真地过好每一天。她好不容易熬到现在，终于脱离了这世界的悲哀。

        可我开始气愤了，气愤她为什么会这样。对秋死了，我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悲伤。二十多年的感情，她像是另一个我，和我同频共振。见过我的勇敢坚强，也见过我的胆小懦弱， 见过我卸下伪装后最真实的样子。秋走了，却又好像还活在我这里。

         秋于我而言，真的很重要，我想我应该撕心裂肺地大哭一场，以此来纪念她的离去，可心底却泛不出一点悲伤。每天还是正常上课，正常吃饭，该笑时笑……

         三月底，秋似乎已经走出了我的生活，我开始把她淡忘。

         一个很平常的下午，我还是和往常一样看小说，她的面容一下子闪在脑海里，先是淡淡的，随后一发不可收拾。

        往事种种回忆，一刹那袭来。我感到心被撕裂的痛，精神世界开始崩塌，无助、悲痛、窒息瞬间涌上心头，很难受，很痛苦。美好和死别翻涌着，冲击着，我意识到眼泪开始不受控制，转身跑去洗手间，没到门口，泪水已肆无忌惮流出。不记得在那呆了多久，只记得很长一段时间，鼻子不能呼吸，眼睛刺痛，手腕满是咬痕。

        秋已离去近半个月，我以为已经走出了悲伤，却在这时出现不能自己的疯狂的悲痛。涌上来的记忆片段，像平静的海洋，海底一点小小的波澜，都会造成整片海洋的震动和我的悲痛万分。不知该去如何描述这说不出道不明的痛，只记得回忆袭来时，手被咬得青一块紫一块；带着些长指甲，剪得很锋利，回忆袭来时，四处抓着，掐着；切水果不小心划到的伤口刚结痂，回忆袭来时，把痂皮撕开，让锋利的指甲再次划破要愈合的伤口。冷静下来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做，只觉得精神上太过痛苦，而肉体上的疼痛能缓解一会精神上的痛苦，让我深缓一口气。强烈的悲痛让我失去了任何人任何事情的所有爱意，只想着好好静一静，发一段很长的呆。

        我以为我的精神世界坚不可催，可却在秋的回忆里多次崩塌，在一片废墟中，再建，再崩塌，再建……如一首好听的歌，循环着。

        她就像尼古丁又或毒品，接触了二十多年，生命里早已习惯她的存在。某天突然毫无预兆地消失，独留我一个在回忆里上瘾，接着是超出精神的悲痛，无药可解。

        我希望她还活着，思绪越发强烈，以至潜意识里生出些极端想法。未曾想过，我那样一个桀骜的灵魂，在一次次挣扎，一次次呐喊中，声泪俱下，不记得多少次。

         我开始意识到自己出现了些不好的倾向，无论是思想上又或行为上。我开始了自我情绪的转化，追剧、阅读、发呆、看风景、做自己喜欢的事……

大量的时间让自己忙起来，去分散注意力，去转换心态。

         想来，秋向来乐观，她的诗充满对世界的爱，像海子。她爱生活，爱一片叶子，爱一滴小水滴，爱每一场雨……她以乐观的心态去看世界，去爱这个世界，哪怕她知道自己将和这个世界永远告别。

        我想去窥视她这一生，我开始翻阅她曾经看过的书，写过的文字，发的每一条动态，触碰过的每一片叶子，看过的每一场雨。我试着站在她的角度，去观察这个世界，去爱这个世界。可我感到生命是如此不公平，和她同一年龄的，很多人跳楼了结去生命，他们如此不爱惜，而秋却望而不及。

        如果非要给生命定个价，我想秋是幸福的，她母亲那么爱她，我那么喜欢她，她深爱这个世界。无论是哪一方面，没有哪里是她拿不出手的。生活中想死的，纵身一跃便可终结。想活的，却在死亡边界拼命挣扎，深渊底下望不见任何生机。

        公平，狗屁！

        生命的长短难道就不能有同等机会吗？这不可能。很爱着世界的我在此刻生出恨意。

        世上总有些人有着共同的特点——背影、声音、性格、面容……我疯狂地在人群里找着和秋有着共同特点的人，又或是比她更好的人，尝试以此去代替她。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秋太惊艳了，这类人独一无二，寻不到任何足迹，像是不存于人世的一种美好幻想。

        后来的日子，我频繁走神。去上课，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莫名地没拿课本；三节课，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目光还停在第一题；放学后，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会把手机忘在教室；有时可以一整晚不睡，头脑清醒地思考着，早上起来依旧精神充沛；有时没到十点就入睡直至中午十二点，依旧觉得生无可恋的困。

       五月初，我的生活逐步恢复正常。秋的离去，我似乎已经可以真正接受。我只觉得她这一生苦难太多了。

        犯贱的，不止于人，还有……

5月9日，奶奶走了，家里人只字不提，我浑然不知。直至下葬后，才从六婶那里得知，也是最后一个得知。

         祖父下葬那时，算卦的同家里人说我去不得。他看向我，说是八字不通，硬说是克什么东西，若去了就是对死者的不敬。

      “我呸，他妈的，狗屁不通！不去才是最大的不敬。他这脑子里的东西，像夏季没能卖出去的短袖，冬季又砸在手里的赔钱货玩意。依妖的舌头能说会道，能毒死棺材里的虫子。”

       几个围在那里的阿婆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母亲也在。我见他两只眼珠子瞪得快掉下来，无处安放的手显得很尴尬。几个头凑得越来越近，卜卦的那人声音压得越来越低，手时不时遮住嘴巴，像是怕泄露了什么天机。

　　他那动个不停的舌头，看得人心里一阵痒。我恨不得立马冲到他面前，一拖鞋过去，“啪”的一声把舌头打掉，掉在地上，再跳起来踩个稀碎。反手一巴掌，拍得他眼冒金星。再抢过那本在街头两毛钱就能拿个两三本的书，一把火烧尽，想必那燃成的灰连垃圾桶也不愿接纳。也仅有这样，我才能得到一丝解气。但这也仅停留于我的思想，若要变成现实，除非条条框框未曾磨去我的棱角，除非坏习不曾深入我的骨髓，除非生命的逝去不曾是唯一，我便毫无愧疚地送他去见整日挂在嘴边的牛鬼蛇神。可我太懦弱了，传承了上千年的恶习，我这把刀终是砍不断。

        至爱之人陆续凋零，好似风中落叶。奶奶的离去我并不觉得悲伤，只感到平静，比秋走时内心更加平静，不知道是免疫了悲痛还是未来得及悲痛。

        奶奶没有像祖父那般，她能好好吃饭，能好好说话，能好好去逛街。她很勤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是一个时间管理大师，她在时间里过得很充实，但却停止了自己的时间。

        我总以为时间很长，直至至亲至爱之人离去，我却卑微到了西斯底里，谁也无法拯救，只能被动地去接受他们离开的现实。还有好多好多话没说，我第一次感受到，爱的表达并非同写诗那般轻松，更多的是欲言又止和无能为力。

        死亡是什么？是一生的告别，是无可挽留，是感受不到的温度，是再也触摸不到的手，是我一生的潮湿。

        悲痛是什么？是所爱毁灭，是未表达的爱意，也是还末说出口的那句对不起。

        我安慰自己：“这既然是上天带给我的悲痛，是我所要经历的，那必定也是我所能承受的。”在书里看到太多苦难，有天恍然发现自己也成了书中苦难的一部分，且更加悲痛。

        千里皆孤坟，我，无处话凄凉。我深知日子还在继续，要素心相迎。

        下一次撕心裂肺的悲痛何时来临，不得而知，但，总得往前去看，去走……

(2023.5.12)

图、文/淘然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