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行医手记(1)

Jerry Liu

<p class="ql-block">几天前在诊所给Jack 做了例行复查,他一切都好。可是这几天不时还想起他。Jack 第一次来看我的时候是7-8年前,那时他85岁。Jack 是个退伍老兵,曾经参加过朝鲜战争,退伍之后在政府部门工作,直到六十多岁退休。他第一次来找我看病的原因是贫血和血小板轻微偏低。记得给他做了各种例行血液检查,包括铁,维他命B12, 叶酸都正常。只是肝功能稍微有点高。他也自我汇报每天爱喝一两杯酒。我自觉找到了他血液不正常的原因-是饮酒造成的。虽然一般来说每天一两杯酒应该不会造成明显的贫血,但是记得我在医学院老师过去常说的,要把病人承认的酒量至少乘以2,再加上Jack 有点酒糟鼻,看上去就可疑,我还是给他结了案。记得跟他讲我的诊断的时候,他有点不太服气,说他饮酒多年了,为啥近期才出现贫血,而且他也是近期感到疲劳,是过去没有过的。我当时主意已定了也就不再听得进去。本来年纪大了有点疲劳没啥大惊小怪,而且饮酒对血液和肝功能的影响也是需要时间积累才会产生的。我就有点不耐烦地告诉他先把酒戒了,两三个月再来复查,那个时候血液指标可能不是已经恢复正常就是已经接近正常了。</p> <p class="ql-block">三个月后Jack 又来复查。他很自豪地告诉我他把酒完全戒了。他的血液检查结果肝功能正常了,可是贫血和血小板偏低依然没有改变。记得当我告诉他他的血液变化可能有其他原因时,他有点得意地说:“I told you, son…” Son 这个词用在这里是长辈对晚辈的一种爱称,并没有贬低的意思,我一点也没有在乎。按照我的建议,Jack 做了骨髓穿刺检查,是我亲手给他做的,很顺利,他几乎没有感觉到疼,也很满意。结果出来,诊断是myelodysplasia (译成中文是骨髓增生异常综合症)这是一种慢性的骨髓疾病,根据轻重不同,有高低不同的机率转化为白血病。Jack 的情况是很轻的那种,他的血色素在10-11之间,血小板90-100左右,而且长期稳定,所以他的这种情况不需要治疗,定期观察就可以了。Jack 知道了这个诊断也就放了心,他85岁了,希望也不高。只要近期没啥问题,他就算满意了。记得他开玩笑地问我,能不能恢复每天喝一两杯。我也开玩笑回答他:“One drink is probably fine, but if you drink more than one, I did not know…” Jack 带着微笑,满意地点点头说:“Deal!”</p><p class="ql-block">自那儿开始,Jack 每隔3-6个月来看我复查一次。每次都是做个体检和血液检查,一直都是稳定的。几年过去了,Jack 不知不觉成了我诊所的常客。我对他和他的家人也都更了解了。Jack 有一儿一女,都在外州。儿子我大约见过两三次,他也服过兵役,然后在军界/政府机关任职。女儿在Virginia州做老师。Jack 的夫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因为她身体不好,好像是有类似于红斑狼疮的自身免疫疾病,行动不便。不久夫人去世了,后来的好几个月对于Jack 来说是很难过的,人看上去很憔悴。他看过心理医生,我诊所的护士和社工也给了他不少关照。那段时间我感觉他挺愿意跟自己的医生讲话,可能是因为寂寞的原因吧。其实他的病很稳定,几分钟就看完,但我因为同情他,也愿意多花点时间聊一些让他感兴趣的事情。他很喜欢聊时事政治,而且知道不少后面的背景,让我也长了知识。特别是有些跟主流媒体报道的不一致,但听他讲了以后稍加研究,便觉得很有道理,而且不少被后来发生的事实所证明。每到这个时候,他都会有些得意地说:“See, I told you so…” 我觉得可能由此产生的乐观和自信,多少帮助了他从困境里走出来。不知不觉,我觉得他不仅是病人,更像个朋友。每次来诊所他会这样打招呼:“How are you doing son?” 我也学着军人回话的方式:“I’m fine sir. How are you?”</p><p class="ql-block">三年多以前,有一次复查发现他的贫血严重了,血色素从10以上降到8-9之间,而且查出了缺铁性贫血。按照常规,补铁之后还做了肠胃镜检查,结果没有查出消化道出血。还有一个发现就是尿检发现了潜血,于是我就建议他做膀胱镜检查。他当时有些不耐烦了,因为他没有症状,尿中的潜血量很低,平时根本看不出来。而且当时正处在COVID疫情严重的时期,去做这样的检查也要经过一些麻烦。记得他当时问过我:“Are you laying your textbook on me?” 我回答说:“Yes, but I’m not only treating the textbook. I’m also treating you…” 我跟他解释了原因,而且说几年前检查贫血的时候我听了他的,这次他应该听我的。几周后Jack 按我的建议去做了膀胱镜,我的怀疑是对的,他被查出有膀胱癌,而且已经扩散到局部淋巴结了。这个诊断对Jack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因为他快90岁了,做膀胱及局部淋巴结切除这样的手术风险很大。而且他的慢性骨髓疾病给化疗和放疗都带来很大困难。记得那次来我的诊所是Jack的女儿陪他一起来。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女儿。讲到这个诊断对Jack 来说可能是不能治愈的,她的眼圈红了……我跟他们说有一种方法,就是免疫治疗,可能还有希望。当时Keytruda 和Tecentriq这类药刚被发现对膀胱癌有效不久。这类药的副作用比化疗小很多,而且对骨髓没有太大伤害。他们于是同意接受免疫治疗。记得临走的时候Jack的女儿握着我的手说,父亲每次提到我都是赞不绝口,她住在外州,父亲一切就交给我了。我跟她说,放心吧,Jack不仅是我的病人,更是我的朋友……</p><p class="ql-block">Jack接受第一次免疫治疗那天是自己来的。他问我:“Doc, what do you think of my chances?” 因为他自己查了一下,免疫治疗对他的这个病差不多只有30%的几率有效。他让我对他讲实话。记得他是这样说的:“I’m almost 90. I have lived a good life. I am not afraid to die. I just wish that when that happens, someone who knows me will be around me…” 我再次跟他讲了免疫治疗对他这个病是很有希望的,而且药用在一个人身上,不论研究数据是10%还是100%,具体到一个人,成功的希望都是50%。我还跟他说:“Don’t worry about dying. It’s not happening anytime soon. Even when that happens, I will make sure someone whom you know will be there for you. I promise I will be there for you…” Jack 听了点了点头:“OK, let’s go.” Jack 接受了免疫治疗,用的是Tecentriq这个药,每三周一次。他几乎没有什么副作用,而且幸运的是,三个月后CT扫描发现以前肿大的淋巴结开始减小,六个月后PET 扫描没有检查到任何病灶。之后不久,Jack 过了90岁的生日。他的家人聚在一起开了一个大party 为他庆祝,儿孙满堂,让他很开心。他还特意给我们诊所送来了一个大蛋糕……长话短说,去年底Jack 接受免疫治疗两年多了,此间几次复查扫描都没有任何癌症的迹象。跟他讨论之后按照建议给他停了药,继续观察。至今已经一年了,还没有复发的迹象。这些归功于免疫治疗。自从有了免疫治疗,这样成功的例子越来越多,Jack只是其中的一例。</p><p class="ql-block">Jack 今年93岁了。他过去这几年虽然没有癌症,但还是老了很多。他的骨髓疾病过去一年有了一些发展,现在需要每两三星期打一针Procrit, 是一种促进骨髓产生红细胞的激素。年初的时候他因为一次比较严重的尿道感染引起休克,在ICU住了几天。自此以后他下肢的肌肉退化,恢复得很慢,现在还需要助步车帮助行走。而且他也很不情愿地从住了几十年的家搬进了养老院(nursing home) 这让他开始很不习惯。不过最近他好像又适应了,据他说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他可以有更多机会与年龄差不多的女士们一起吃饭聊天,还有玩Bingo 一类的游戏。上次在诊所我跟他开玩笑说:“You better behave Jack, otherwise you will die from something other than cancer.” Jack 咧嘴一笑说:“You should behave also Jerry. I’m counting on you to fix me…” 临走的时候他两只手握着我的手说:“Merry Christmas to you and your family, Dr. Liu. Thank you so much for all you have done for me.” </p><p class="ql-block">Jack的最后这句话,是我常听到的病人感激的话。可是听到Jack讲这样的话,让我的心里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和他多年产生的默契,是不需要讲这样的话的,就像非常好的朋友之间其实讲感谢的话反而见外了。也许Jack 想到了什么或是感到了什么……</p><p class="ql-block">老刘自上医学院以来所接受的教育是要跟病人有很好的沟通,但是尽量避免产生感情。因为后者会使医生丧失处于中立位置才能有的做出冷静判断的能力。可是感情是自然产生的,可以控制但是不能避免它的发生。至少老刘是这样的。所以因为这个职业我送走了很多病人,其中也有不少让我伤心难过甚至至今想念的。与其说是职业上的一种付出,但我觉得更是对病人的一种报答,因为病人曾经把自己的命交到我的手上,这么大的信任,用世间能做的任何事情来报答,都只能是一种亏欠……</p><p class="ql-block">这是旁话,希望暂时与Jack的这个故事无关。但既是想到了,只想说明老刘对这样的事是有经验和心理准备的。所以我想手记的第一篇记下Jack这位很有意思也让我学到不少东西的病人。我也给养老院的护士打了电话,并给了口头医嘱,如果Jack 今后临时出现啥意外比如住院,让他们在第一时间告诉我。虽然我不是Jack的家庭医生,不需要这样做。但我记得Jack 跟我讲过的他走的时候最需要什么,还有我曾经承诺过什么。</p><p class="ql-block">送Jack离开诊所的时候,我只是很简单地说:“Merry Christmas. I will see you next year.” </p><p class="ql-block">新的一年,有许多新的盼望,也会有许多大大小小值得珍惜的恩赐,再能在诊所见到Jack, 跟他开个小玩笑,就是其中之一。如果是这样,关于Jack 的故事就还没有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