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膏记

白云天

<p class="ql-block">  “邓师傅,又没牙膏了,记得买牙膏。”妻子捏着牙刷敲了敲身前的洗漱池。</p><p class="ql-block"> “好,好,好。”我苦笑一声,顺手拿起这块干瘪的像皮似地牙膏,然后把它卷起来,试图挤出最后一点儿存货。</p><p class="ql-block"> “今天冬至,乡下舅舅会送鸭子来,下午你拿到菜市场去宰了。”说罢,妻子似乎还不放心,又添了一句:“不要忘了,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总忘事!”</p><p class="ql-block"> 许是没听到我的答复,妻子拿肘轻推了下我:“发什么愣,听见没?”</p><p class="ql-block"> 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啊,这一晃我竟然都五十多岁了,从警数十年,留给我在岗位上继续工作的时间已然没有多少了,要知道,就在上个月,局里比我大上两岁的人都退居二线了,这不由得让我想起近来去食堂打饭时候,一下楼,看到的都是一张张洋溢着青春的面孔。</p><p class="ql-block"> 午后,我提着鸭子来到菜市场,回想起早晨和妻子的对话,妻子的声音仿佛言犹在耳。我走着走着,一边想着妻子对我的嘱咐,一边想着我这已年过半百的年纪,感觉我现在就好像是那块干瘪的牙膏一样,在这最后的几年时间里,我又该如何在岗位上再“挤出一些牙膏”呢?</p><p class="ql-block"> “邓警长,你踢到我菜摊了。”一个菜摊老板提醒道。“哦,对不起,对不起,刚刚光顾着想问题,耽误你做生意了。”我不好意思的说。</p><p class="ql-block"> “邓警长”是二十年前,我在秀谷分局(城关派出所)的称呼。我打量着眼前这位菜农,五十多岁,头发凌乱,身形消瘦,黑黑的脸,期盼的目光,给人一种心忧炭贱愿天寒的感觉。他蹲在菜市场过道上,有几个泥巴干点缀在绿色迷彩服上,身前的蛇皮袋上还铺着似乎不久前才从地里采摘出的红萝卜和大蒜。</p><p class="ql-block"> “邓警长,你不认识我了。你还记得不,有一年在年二十九的晚上,我收到屠夫两张百元假币,是你替我追回来的。”</p><p class="ql-block"> 想起来了,我说这个目光,怎么看上去这么熟悉。那是一个寒夜,当晚我接警,我看到他的时候,他正满怀希冀的看着我,那目光仿佛在对我说:“帮帮我,那是我过年的工钱。”在这一瞬间,我只觉得那是一双令我感到难以言拒的目光,它爬到我的身上,钻进我的心窝里,似乎只有把问题解决,它才会从我的心头消失。</p><p class="ql-block"> “哦,我记得有这回事,但记不起你这个人,实在抱歉。”我赶忙解释。</p> <p class="ql-block">  “嘿嘿,没事。”菜农憨憨地摸了摸脑袋,“邓警长,你要买菜吗,我这里菜还算新鲜,要不你带些菜回去吧!”</p><p class="ql-block"> 菜农说完,随手抓起一大把菜就要装进塑料袋里。“不不不,谢谢你的好意!我是来宰鸭子的!”</p><p class="ql-block"> “哦,宰鸭子是吧,不过今天冬至,宰鸭的那边估计是忙活不过来了,要不我带你去我亲戚店上,他就在这儿不远,我让他帮你弄。”</p><p class="ql-block"> “这样啊。”我还在犹疑间,只见菜农一把拉过我,就这样,我跟着他来到了一处家禽店。</p><p class="ql-block"> 这处家禽店在农贸市场大棚外,背面往北上十几级台阶就是宝山路,整个台阶足有三米多高。潮湿的地面,还留有残冰,踩上去便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浓郁的腥臊味和着家禽屎臭味迎风而来。</p><p class="ql-block"> 这时,店里的门已经关上一半了,透过另外半边门,可以看到里面有一对夫妻正在收拾东西,看上去是要准备打烊了。</p><p class="ql-block"> “老表,等下关门,有只鸭子要杀。”</p><p class="ql-block"> “快两点了,我们还没吃饭勒……”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边说还边扭头回看,“啊哟,是邓警长啊,娘子人,等下关店,先把这只鸭子处理掉。”</p><p class="ql-block"> 男人认出我,赶忙从店内搬出一个宰杀盆。</p><p class="ql-block"> “你认识我?”我问道。</p><p class="ql-block"> “认识,有次你抓人时候从我店旁边的台阶滚下来,是我报的警,你忘记了?”</p><p class="ql-block"> 霎时间,记忆顿时如潮水般向我涌来。这事怎么会忘记?那是我心头永远的痛。</p><p class="ql-block"> 二十年前六月的一个夜晚,天色阴沉,仿佛大雨将至。</p><p class="ql-block"> 那天,作为护士的妻子值小夜班(晚上五点上到次日凌晨一点),由我在家带着六岁的儿子一起睡。</p> <p class="ql-block">  十一点钟,我接到分局黄局长电话:“小邓,嫌疑人周某某在宝山路游戏厅玩,我已安排人正跟踪着。”</p><p class="ql-block"> 接完电话,我的内心一紧,本以为昨天值了夜班,今天可以在家好好带带儿子,不成想又泡汤了。看着儿子手里握着的奥特曼玩具正熟睡着,我犹疑了。这个逃犯是正月初五晚上,在网吧外的街上殴打一人,拖行五十来米,影响恶劣,受害人家属多次到局里上访。而局里,也因为这件案子还未告破压力很大,时隔五个月后,嫌疑人再次出现,绝不能错失良机。</p><p class="ql-block"> 没时间多想,我迅速赶到宝山路与同事们汇合。恰好这时,嫌疑人从游戏厅出来,二十来岁,身体健硕,看上去有一米八几的个头,比我还要高上一大截。</p><p class="ql-block"> “周某某。”我喊道。等他回头一瞬间,我们立刻冲到他跟前,扭住他的胳膊。他脱掉衬衣想摆脱,我抓住他的手,他奋力挣扎,一时之间,都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加上这里是宝山路通向菜市场入口处,我们顿时从十来级的台阶上滚落下来,当时的我感觉头就像皮球一样不停地撞击着台阶,最后压塌了卖货木架子摊位。</p><p class="ql-block"> “咔嚓”一声巨响,不由得惊动了周围开店的商贩。</p><p class="ql-block"> “年轻人别打架。”旁边有个商贩开口劝道。</p><p class="ql-block"> “快帮忙打110,我们是警察。”我压制在嫌疑人身上说。</p> <p class="ql-block">  零点四十分,我们把嫌疑人带到分局。掏出钥匙,“吧嗒”钥匙掉地上,我的右手食指已经红肿,无力拿住钥匙(后来拍片已骨折),痛感从指头缝里袭来。</p><p class="ql-block"> “哐哐哐……”</p><p class="ql-block"> 一阵狂风越过院子和廊道,不停地撞击着门窗,天边一道闪电劈开夜幕,扭曲着的云层被撕成碎片,仓皇逃离天穹,倾盆大雨从天砸下来,地面升起灰雾。</p> <p class="ql-block">  “咔嚓!”</p><p class="ql-block"> 又是一道炸雷,灯光瞬间湮灭,整栋房子宛若一个断了气的人,黑沉沉地静默着。</p><p class="ql-block"> 这时,我才想起了儿子,担忧独自在家熟睡的他被炸雷惊醒。面对黑暗,面对电闪雷鸣,此刻的他该有多么的恐惧,一念及此,我的内心就像是被碎纸机碾碎的废纸一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在一个相似的夜晚,我对儿子说:“不要怕,黑夜它只是暂时的,闪电就像是奥特曼之光,当它发出霹雳的时候,它会消灭世界上所有的怪兽的……”</p><p class="ql-block"> 往事如水,内里藏蕴着许多曾经的激情岁月。入夜的时候,我不禁想起了带我入行的师兄、师姐,虽然他们现在大多已退休,但有的却仍在从事着法律援助或者夕阳红调解等志愿服务。岁月的洪流浩浩荡荡地从他们身上淌过,或许改变了他们容颜,却改变不了他们的从警誓言。</p> <p class="ql-block">  太阳渐渐西沉,宰好的鸭子也已经备好,我收回思绪,这时我看到有一抹余晖照进菜市场,透过余晖中的那些物质分明的尘埃,我仿佛看到了一场盛大的人间烟火:卖肉的屠夫大声的叫卖吆喝;卖菜的大娘笑盈盈地称着土豆和胡萝卜;旁边的小贩正忙着给顾客装鸡蛋。也许,我并不认识他们,但他们之中或许有很多人都认识我。 </p><p class="ql-block"> 这时,从远处有一对特警巡逻过来,落日的余晖打在他们藏蓝色的衣服上,仿佛披上了一层神圣的光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