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Dad!Dad!老二冲进房间里来,满头大汗。从周一放了暑假,这人就没闲着。每天小区里从五岁到十五岁的,男女不限,童叟无欺,都来找她,各种玩,一波接一波。他人贪玩有时尽,我自欢迎无绝期。现在又冲进来,估计又出啥乱子了,赶紧关了Zoom会议的摄像头,啥事?我自行车又不行了!一脸焦急。这人最近车子损耗得厉害。原因是现在翅膀硬了些,希望自己掌控人生方向了。跟几个朋友天天在小区里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大撒把。月前已经把她姐不要了的那个26的车子骑散了,现在家里只剩一辆24的,结果上周刚刚扎了前胎。我图省事,把26车子的前轮卸下来,直接换上去,还凑合,就是车头高那么一点,撒起把来有点晃。</p><p class="ql-block">我看了一眼,原来是后轮又瘪了。不用想,一定是又扎胎了。Dad!啥时候赶紧给我再买个新车啊?我们约好了每天要去隔壁小区看狗。脚都跺上了。我看了她一眼,你出钱?上周刷碗洗衣服摆鞋子吸地遛狗挣的钱还不够你订迪斯尼电影台的花销呢!我给你补吧!不过你得让我把会开完。</p> <p class="ql-block">我说补车胎,其实基本没过脑子,补车胎是个技术活。但这么说,我倒是有底气的。我像她这么大时,刚有了自己的第一辆自行车。彼时全家刚刚农转非,去了省城跟父亲团聚。我上了初中,并不远。但坐公交需要倒三趟,徒步得四十分钟。父亲一狠心买了一辆28大金鹿,就把他自己骑了至少十年的那辆老烟台给了我。其实我对他那辆老烟台觊觎已久。旧是旧了些,但很敦实,稳当。在农村老家时,到哪都是徒步丈量地球,小孩子有一辆自行车是可以俯视别人的。几年前大姐出嫁的嫁妆也不过是26的金鹿,北极星挂钟和一台缝纫机。后来解散了生产队,包产到户,各家单干,手里才稍微宽裕,自行车也就渐渐多起来。大姐出了嫁,家里顶事的便是二姐,不久就给她配了专车。闲暇时我偷偷推出去,摔上几次,便学会了。车座子高,只能悬在前梁间骑。挂在车上,看着细细的车轮准确地碾过窄窄的车辙,风吹过耳边,呼呼作响,便有了飞翔的感觉。</p><p class="ql-block">父亲把那辆28老烟台的前叉和座子都降到最低,我骑上去还是有点够不到底。不过兴奋大过了恐惧,腾云驾雾也没啥。但城里毕竟不比乡下,人多车多。第一次跟父亲上路,母亲担心得不行,眼巴巴看着爷俩骑出好远。那时候汽车少,自行车道上却如过江之鲫。我像一头刚会走路的小鹿,眼都看不过来,左晃右躲,紧张得满头大汗。父亲倒是气定神闲,并不说话,慢悠悠蹬着他的大金鹿,有节奏得很。不过一周,我已经如鱼得水,把父亲远远甩在后面。这样过了一个月,父亲便不再管我,随我去了。</p> <p class="ql-block">骑得多了,扎胎便是常事。这个却难不住父亲,因为从各种意义上来说,父亲都算是个handyman。家里的各种器件从锅碗瓢盆到收音机自行车他都能起死回生。他还能用席篾编出好看的蝈蝈笼;用烟盒里的锡箔纸卷进一个钢珠做成会翻跟头的蚕宝宝;两只筷子一块纸板做出会闪展腾挪的孙悟空。为此他极有孩子缘,姐姐们家的那几个外甥都愿意跟他玩。修车补胎则是他的专业。他年轻时当兵,分在汽车连,专门学过修车。转业后进了环卫队,一开始也是负责修车。那时候到处缺人才,领导干部稿子都不会念。环卫队里都是挑粪的泥腿子,难得见个文化人。后来领导忽然发现父亲原来还是个高小毕业生,虽然木纳寡言,但会读报纸,还写得一手好字,便调他进了办公室。从此衣服便干净起来,雪白的的确良上衣,口袋里插了钢笔,下面配了灰蓝的长裤和皮鞋,便是那个年代典型的知识分子了。</p><p class="ql-block">他有一个工具箱,那是我儿时的最爱。自行车瘪了,父亲便会从床底下拖出那个工具箱。里面有各种锤子钳子起子螺母螺帽钉子废旧铁皮胶片胶水蜂蜡…简直是个百宝箱。老自行车时不时出毛病,拉个马扎坐在旁边看父亲修车便成了一个日常的节目,时不时给他递个工具也是很有成就感的事。修得多了,就知道他下一步要干啥,父亲不说我也能把他需要的东西递给他,成了一种默契。每逢这时父亲便点上一只烟,先猛吸一口,叼在嘴边。腾出手来,熟练地把车子翻过来,这时候我就知道他需要起子。起子插进瘪了的车胎和觳圈之间,只一别,外胎便脱离觳圈。起子不动,左手再把车轮转一圈,整个外胎就像香蕉皮一样从觳圈上剥落出来。拧下气嘴盖,就把内胎掏出来了。这时候我已打来一盆水。连上气筒,打几下,把内胎放到水里,转一圈看看哪里冒气泡便知扎胎的位置了。擦干内胎,泄了气,这时他会坐下来。我会依次给他找出木矬、旧轮胎、胶水。父亲此时会趁机再吸几口烟。他剪出一小块旧轮胎皮,拿起木矬,把补丁和轮胎破口周围的表面都矬一下。这是关键的一步,需要矬得干净、均匀、平整。他做得聚精会神,烟都忘了吸。烟灰会积得长长的落下来,袅袅的烟雾升到他的眼角,他便半闭了眼睛。矬好的补丁和车胎均匀地涂上橡胶水,再晾干几秒钟。对准位置把补丁贴上去。大拇指使劲捏几下。此时我会递给他橡胶锤子,父亲会沿着补丁再敲打一圈。充气,水盆里再转一圈,没有气泡,胎便补好了。内胎塞进去的时候,他会仔细检查破口周围的外胎,看看有没有石子或钉子。把外胎复位,车子翻过来,我会立刻骑上去,院子里转一圈。父亲并不说话,站起来,拍拍手,就站在那里看着我,把最后的烟吸完。</p> <p class="ql-block">开完会网上查了,沃尔玛就有补胎的工具盒,一把小锉刀,五块补丁,一小管胶水,买回来只要两块钱。Dad, are you sure you can fix it? 老二还是一脸狐疑。嗯,没问题。DNA分子上有个破洞你爹我都能补好,自行车胎算个啥?我没给她说,嘿嘿,当年给你爷爷打下手,修补车胎无数,等会儿让你崇拜一下这个老爸。女儿蹲在我旁边,看我怎么修车,像极了当年的我。</p><p class="ql-block">把车翻过来,起子插进去,外胎卸开,掏出内胎,一气呵成。老二开始惊叹原来车轮里还有个内胎。打盆水来!充了气,转一圈,bubbles!她叫起来。我坐下来,拿出锉刀,把破口周围矬平,抹上胶水,吹一吹,把补丁贴上去,锤子敲一圈,充气——啪的一声,补丁掉了下来。Ah-Oh!老二幸灾乐祸起来。嗯……,咋回事?仔细研究了一下,原来是补丁材质和内胎不同。补好后充气,内胎膨胀,补丁不膨胀,结果可想而知。重来!这次先充了气,再加补丁, 看样子还凑合。塞进去,外胎复位,充气。老二迫不及待地跳上去,一圈还没转完,又瘪了。老二已经失去耐心,Dad,还是买个新的吧。急个啥?拆开,拖出来,过水….嘿嘿,原来前面只检查了一半,另外一半还有个洞呢。如是者二三,终于不漏了。我站起来,抹一把汗,兀自摇起头来:父亲看见的话估计会笑我呢。我千方百计模仿他的细致和耐心,却终未达到他那份淡定和从容。</p><p class="ql-block">我一直骑着那辆老烟台,从初中到高中,后来又进了大学。虽然还在一个城市,却是渐行渐远。父亲对那辆车也进行了无数的改造和修理。等我大学毕业的时候,除了一个三角的架子,那辆车浑身的零件都换过不止一遍了。此间小伙伴们的自行车已经换了无数,越野、山地、变速、比赛…我却一直骑着那辆七拼八凑的老烟台,总觉着对它有太多的感情,终不舍得放弃。现在想来,父亲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终其一生,我没有记得他给我们讲过什么人生的大道理,他却在这无数次的修车里教给我面对各种人生困难的勇气和解决问题的能力。</p> <p class="ql-block">老二高兴起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thank you Daddy! 她飞快地骑上车,借着下坡,撒开双把,长长的头发飘舞起来。我拍拍手,看着远去的女儿,一如当年父亲看着渐行渐远的我。</p><p class="ql-block">时间的车轮滚滚向前,我却再也无法给他一个拥抱了。</p><p class="ql-block">2021年父亲节于密西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