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次独自远行

雲峰夢溪

<p class="ql-block">  人生会经历许多的第一次,这许多的第一次不断积累,编织出我们丰富多彩的人生。大凡有一定阅历者,应该都有过人生第一次远行。只是因人、因事、因地、因时的不同而呈现出别样不同的经历和感受。</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国人数百上千公里远距离自发流动和出行,并非如现在已是一种常态。我自幼在偏远的边疆农场长大,所以在我高中毕业前,能出一趟远门对我来说是件低概率的事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对多数人而言那只是一种梦想。也许因为地处偏僻、久居一隅,那时我总觉得家乡的那山、那水、那天、那地以及身边朝夕相处的人和事物,似乎永远一成不变,千篇一律,如山谷幽潭,静无波澜。那年代,通过有限的书报杂志和广播获得一些关于外面世界的点滴资讯,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使我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就像虔诚的教徒憧憬耶路撒冷。这也成为我学生时代努力读书的驱动力,期望以这隐形的翅膀带我飞向远方,去开启自己新的人生篇章。</p> <p class="ql-block">  1984年7月,我高中毕业了。高考后已无学业之累,就利用等录取通知的空闲期抽时间去割鱼草,以每斤三分钱的价钱卖给单位鱼塘赚一点零花钱。8月下旬的一天下午,我刚割了一担鱼草来回走了10公里将草卖掉。这时接到了招生办通知,我被云南某专科学校录取了。那年代大中专录取率都极低,只要能考上大专或中专,一毕业国家即分配工作,这意味着可以离开农场,未来也有了着落。所以被录取对我来说是一件值得自己和家人自豪和高兴的事。我收到通知书后,那颗等盼通知书的心终于落下了。既可告慰已去世四年的父亲,也实现了我走向外面世界的心愿。在那个交通闭塞、物质不发达的年代,我那次去昆明读书之旅就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远行。</p> <p class="ql-block">  自1977年恢复高考后,每年都有千千万万的高中毕业生历经高考被各类学校录取,这样的毕业季年年到来,年复一年。这些学生从各自的家乡,四面八方踏上各自的求学之路。与上世纪八十年代相比,随着社会的进步和发展,现在被录取的学生数量和到校报到之行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回想上世纪八十年代,从家乡到昆明有八百公里之遥,而且公路都是三级或以下路面,去昆明没别的选择,只能走公路。坐班车到昆明一般需三天以上的时间,如果在外省读书那需要的时间就更长。那时,去读书对大多数学生来说基本都是第一次远行,所以被录取的学生几乎都是独自或相约顺路的同学结伴同行。到目的地后,学校会派校车到汽车或火车站迎接新生。那时候由父母家人陪送子女去学校的幷不常见。现在情形与之刚好相反,因道路交通、出行方式和生活条件的改善,从家乡到昆明全程是高速路,距离已缩短至六百公里。坐班车仅需十个小时;自驾车则七个小时左右。如乘车先到保山再转动车,只需五个小时就可抵达;如选乘飞机仅一个小时即可到昆明。尽管现在的许多新生或因旅游、或因其他事由已多次远行,并去过很多城市,但在新入学去校时,也许因多数是独生子,几乎都是由亲人陪同,或乘飞机、或自驾私车送到学校,坐班车去的已不多见。当然也有少数与同学相约结伴而行的,但独自去校报到的已如大熊猫般稀少。</p> <p class="ql-block">  当年我们的新入学去读书的标配就是带一个用来安放衣物的木箱和一套被褥,那年我接到通知书后,同样请木匠做了一个木箱子。随后母亲为我置办了一套新被褥,还在周老裁缝那里为我缝制了一件带拉链的灰色新式夹克。我骑行12公里自行车到派出所办理了户口迁移手续,又去场部粮店换好了30斤粮票。那年代,没有粮票出门在饭店是买不到饭的,即使有钱也不行。上世纪八十年初,刚改革开放,百废待兴。自1980年起,农场职工家庭已可以养猪鸡鸭和种菜了,所以家里卖了一头猪,为我即将去昆明读书准备了一百五十元钱。所有准备工作完成后,自那一刻起,我心里五味杂陈,即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也充满着要到一个陌生城市学习生活的一种未知与紧张,同时也有一丝对家的眷恋和不舍。离去校报到还有两周多时间,如何顺利去到昆明我自己也有些茫然和忐忑。一是因为当时没有合适同路的同学同行,也担心路上遇到扒手,丢失钱物。其次担心误车,那时的班车一般天不亮就发车,如果过了发车时间,车不等人。那时我尽管年满十七岁,还从未独自出过远门,最远之处就是几年一次与父母乘班车去一百五十多公里外的老家过春节。离家六十公里的县城一年也去不了一次。那离家八百多公里,坐班车需要三天的昆明城是什么样子,我一无所知。父亲去世前我们家在当时也算是“三转一响”齐备之家,父亲去世后,全家每月仅靠母亲60多元的工资度日,家里经济窘困。那年哥哥还在外地读中专,为节省路费开支,暑期滞校未回,弟弟还在读初中一年级,家里还有一位因疾患需人照顾的姐姐。以当时的家境而言,我根本不奢望多花一份往返路费让人陪同去昆明。当然,那年代独自去校入学也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当然“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为我即将独自去昆明读书还是有些焦心叨絮</p> <p class="ql-block">  说来也巧,就在我酝酿开学前一周才从家出发,先到县城,再从县城乘直达班车去昆明时。一天下午,在我家外面十多米远的路口停了一辆昆明牌装满货物扯着篷布的货车。一位年纪约三十五六穿着件劳动布司机服,瘦脸高颧骨的男司机从车上下来,带着昆明口音。他下车便遇到我,向我问路找人。原来他是要去找隔壁教英语的杨所玉老师家,因杨老师的父亲要请这师傅帮带几袋黄豆送到保山。听清其意后,我很热情地将他带到杨老师家,就匆匆离开了。也许这个缘故,杨老师知道我马上就要去昆明读书,这货车也刚好要去昆明,并且当天下午就出发。杨老师知道我家里的境况,出于好心,她便主动向师傅请求,让我搭便车一同去昆明,这师傅答应后,杨老师就来我家征询母亲意见,得此讯我喜出望外,这种可遇不可求的事,心里视之为一种恩赐。因为当时从家到昆明至少需要25元的车费,这笔钱接近母亲半月工资,能省下来对不宽裕的我家来说也算是一种经济上的接济。虽说离开学还有十余天的时间,我与母亲都很感激能搭此便车。得知这师傅姓李,为款待司机,也算为我饯行,那天下午母亲杀了只鸡,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同时也邀请杨老师家人共同晚餐。晚饭结束时,接近下午7点钟,我满怀兴奋和激动的心情坐上李师傅的货车从家出发了。</p> <p class="ql-block">  那年代的国产汽车,品质动力较差,货车如果拉着货物速度很慢。国省道多是沙土路,没有柏油路,路宽一般八米,仅够两辆大车会车。公路上一天也没有几辆车通过。那天,李师傅开车过遮放后,他不愿走抗战时期就修的爬大坡、湾多且路程又远、尘土飞扬的三台山老路,就选择已推出路面尚待铺坦块石,基本可通车的三台山新路走。车行10余公里后,天全黑了,又下起了大雨,道路也变得泥泞不堪,车行至一坡湾处,车轮就陷进了泥里。李师傅多次尝试加油往前冲,轮子只在原地打转。冒雨下车查看,右后轮陷入泥沼中。为了脱困,李师傅没考虑我带没带雨具,示意我下车去路边找些硬石块垫于轮下,我怕弄脏鞋子,脱了鞋并卷起裤腿下车,来回搬运了几趟。身上被雨淋湿,无济于事,车依旧困在原地。路边又无村寨人家,我们只得在车里等待雨停。也许因车被困,李师傅则在车上不停的抽烟,感觉他有些烦闷,我不敢与他更多地交谈,车里气氛有些凝固。我透过车子紧闭的玻璃,看着窗外黢黑的夜,冷雨静夜,我仿佛能听见车窗外的山在吟呜。到了次日早上7点,我湿透的衣裤已被体温捂干,天亮雨停,路面积水少了,我就下车去找路过此地去干活的村民借来锄头,扒开轮下如糖稀的泥,再次搬了些石块垫在车轮下,虽手磨破脚划伤,也不敢吱声,车子终于脱困出发。</p> <p class="ql-block">  中午12点左右,车子到了县城。我们都饥肠辘辘,就在城里联营停车场吃了午饭。李师傅换轮修车又停留数小时,我们继续出发。天黑时,我们才到了龙陵城。李师傅停下车,去了龙陵城东卡路边一户人家。二十分钟后,一位年纪约二十七八的略有几分姿色的少妇跟他一路调笑着走出来,看他俩有说有笑,估摸是熟人。只听说这女的要搭乘李师傅的车去保山探监。这女的眼神斜恍一会,上了驾驶室副驾座位后,李师傅便叫我到车厢上去坐,我掀开车篷布爬进车厢,里面漆黑一片,以手探摸才知道,货厢内整齐码放着装满麦子的麻袋和七八口袋黄豆,也包括我的箱子行李,厢里人无法站立,我只得躺睡在麦袋上。心想幸好是在高海拔的龙陵,夜里天气凉,否则一定闷热难耐;又想如果家境不窘困,何必在闷罐似的车厢里受罪。我躺在车上,迷迷糊糊地醒醒睡睡,也许是车在经过怒江河谷闷热路段,热气包裹着,幷从篷布缝隙处灌入车厢的缘故,我做了一梦,梦见自己被一阵热风吹回家乡,那阵风的味道是咸咸的,梦醒后才发现那不过是一种莫名的孤单和想家的泪水流进自己的嘴角。这一夜,我躺睡车上,在摇摇晃晃中,不知不觉,次日上午到了保山。</p> <p class="ql-block">  到了保山,我们在保山东门路口吃了早饭,我得以下车透透气,李师傅与这女的出去了一趟,我在车边等着。半个小时后,他俩回来,李师傅便脸上堆着笑,略带丝愧疚地对我说:他在保山有事要耽搁几天,已帮我找了一辆去大旧庄拉油的油罐车,车就停在路边,让我搭乘前往。听他此番话,我当时心里顿时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但未表露出来,也诺诺应承了。随后,李师傅开车将我送到油罐车边,下车与油罐车师傅交谈了一会后,便让我将我的木箱和行李拿下来,绑在油罐车罐体上,我就换乘油罐车出发了。</p><p class="ql-block"> 一路上,天气阴沉,公路蜿蜒,坡多湾急,不时还会遇见路边的高山落石。在车上,我一路看车窗外的风景,群山如黛,沧江如怒;西洱河两岸山势高耸对峙,河水奔腾,阵风呼号。一路听着这位肤色稍黑一脸和蔼的保山油罐车王师傅用浓重的保山口音谈天说地,眉飞色舞。如他开车的经历,他儿子如何可爱等等一些家常俚话,使我不像刚上车时郁闷,心里宽慰了许多。王师傅知道我要去昆明读书时还对我夸赞一番,他又不解地问我为什么不坐班车直接到昆明?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聊谈中,王师傅告诉我大旧庄到距离昆明还有一百多公里,如果要去昆明就要到离大旧庄十多公里外的广通坐火车。他让我不用担心,他会尽量赶快一点,幷开车送我到火车站。油罐车是辆解放牌,加之是空车速度明显比货车快得多。更因车内气氛友善融洽,遥途似乎也不觉漫长,我心里逐渐畅快,早将一路来遇到的困顿抛到九霄云外。下午四点左右我们就到了大旧庄,王师傅兑现了他的承诺,开车将我送到广通火车站。我卸下箱子行李后,千恩万谢地向王师傅表示了一番。王师傅坐在驾驶室探头出来笑着对我说了句“不客气,你只有自己照顾好自己了。”就开车离开了。虽然我们只在车里相处半天,心里还是有几分不舍和惆怅。我一直目视着他的车开远直到看不见后,才从发愣中转过神来。看看放在地上的箱子行李,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此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真正变了一位远离家乡、无所依靠的独行侠。</p> <p class="ql-block">  我一进火车站,第一件事就是去买最近一趟去昆明的火车票,售票员告诉我10分钟前刚走一趟火车,下一趟火车是要晚上11点半到站。我只得买了这趟车票,然后在火车站候车厅静候等待。因火车站人员混杂,我想起了先前在路上王师傅叮嘱我的广通火车站治安并不好要多小心的话来,加之带着箱子、行李,不方便四处走逛,就算去趟厕所都是托旁人临时照看一会行李,然后速战速决返回。闲来无事,我就在火车站旁的书摊买了一本《唐诗选》,坐在候车厅边看书边消磨时间。到了下午六点左右,我去车站外的小吃摊买了两个烧红薯以当晚饭,那年代还没矿泉水这种产品,我便买了瓶汽水以解渴。熬到晚上时,我不时看看候车厅墙上的时钟,算计着火车进站时间,心里恨不得火车马上进站;再看候车厅行色匆匆、进进出出的旅客,想到形单影只的自己,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这时,我心里不时泛起阵阵思乡想家之情,只是被第一次将要乘坐火车的期待和兴奋冲淡了。</p> <p class="ql-block">  火车到站后,我肩扛箱子、手拽行李,迫不及待地登上了这趟开往昆明的绿皮火车。在车厢里暗红的灯光下,我第一次看到,火车上的座位都是高靠硬座的,座位上坐满了人,有看书报的、有在说笑的、有睡眼朦胧未睡醒的,总之没有空座位,行李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行李,各种混杂气味在车厢里交织弥漫,车内的拥挤也令人难忘,在车厢里的过道上、车厢间的接头处、甚至厕所边都站满了人。我还好在车厢的接头处找了一块空挡将箱子放下,以箱为座。随着一声汽笛,火车轮子在铁轨上滚动声隆隆响起,频率渐快,火车开动了。在火车上,闭目养神,我不敢入睡,不时摸摸揣在内裤包里的那一百五十元钱和粮票,深怕熟睡不省被人偷窃。火车走走停停,天还未亮时,到了昆明南窑站。我下车出站,因一宿未眠,力倦神疲,加之初到昆明,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不辨南北东西,也不知学校究竟有多远?只知道在通知书上写的昆明北教场。因带箱子和行李不方便,我便花了一元钱,雇了一辆人力三轮车连人带箱子、行李,在晨雾笼罩的街灯下,让车夫沿着昆明北京路往北走,去找一家旅社。在昆明交三桥附近,花了二元钱在一家地下旅社住下。这次离家来昆明,本可直达,却颠沛流离。我转了三次、三种车,历时三天三夜,这就是我的第一次远行。离家三天来,我终于在昆明这家简陋的地下旅社甜美地睡了个安稳觉。</p> <p class="ql-block">  次日一早醒来,我将箱子行李放在旅社,便去找在云大物理系读大三暑假未回家的同乡好友张许生。在昆明陌生的街上,当时高楼并不多,人流车流不大,满大街是骑自行车匆匆赶路的人。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城市的红绿灯。在那个没有手机和导航的年代,我边走边问路,走了近两个小时,终于在云大东二院学生宿舍找到了张许生。他请我在路边小吃摊吃了一碗米线后,又与我返回旅社将箱子行李带到他们五楼宿舍。他们宿舍住有八人,都是高低床,假期同宿舍同学都回家了,床铺收检不见了,宿舍显得空荡荡的。离我们学校开学报到还早,我就与他为伴,先在他们宿舍暂住下来。住下前的第一件事,我就去东二院学生洗浴处洗了个凉水澡,换上那件带拉链的新衣,顿感神清气爽,几日来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去。第四天,因我们学校不通公交车,也为识路,我俩徒步五六公里,过莲花池,经武警总队,再沿着坡长湾多的教场路走到我们学校。到昆明的第六天,离我们学校开学报到还有三天时间,张许生同宿舍同学也陆续回来,不便再搅扰,张许生又与我将我的行李箱子步行扛到送到学校。在学校,我找到学生处的老师,他安排我到分配的宿舍住下,但那时还没同学到校报到。我又独自一人在六人住的宿舍住了三天,同宿舍的同学才陆续到校。屈指一算,那刚好是我离家的第十二天。之后三年的读书生活不是本文主题,在此无需再提。</p> <p class="ql-block">  四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沧海桑田,物人皆非。那第一次离家远行,偶尔追忆,依旧感慨万千,不时泛起淡淡的伤感。我写此文并非要忆苦怀伤,说教于谁。只是想把自己人生的一点片段和那个时代的一些背景如实记录下了,从而引发一些人生思考。</p> <p class="ql-block">  多年后,回想起来,对那两位师傅和张许生我一直心存感激。因家贫,这次远行,使我经历了一波三折,体会了人生五味。也让我收获了独立、坚强和成长。这也是我人生的一笔财富。人生从出生啼哭到没入尘土,会经历许多的第一次和各种肉体与精神的磨砺,人生本身就是要经历各种苦难的过程,是一场各种体验交织的旅行。其实福祸相倚,得失轮转。现在物质的充裕和各种便利,逐乐贪安思想滋长,人的独立性和吃苦精神被一点点消磨,也因此丧失了更多的人生体验和精神承受力,这种体验的逐渐散失让人无法建立对人生苦难的理解和对生命的悲悯,使我们对人生意义的理解变得浅薄和物欲。富裕不等于精神富有,清贫不等于思想贫穷。如罗曼罗兰所说:“清贫不仅是思想的导师,也是风格的导师,它使人知道什么叫澹泊”。</p><p class="ql-block"> 2023年12月24日平安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