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落不掉你的目光

白云天

<p class="ql-block">  “邓师傅,没牙膏了,记得买牙膏。”妻子拿着牙刷重声地说道。</p><p class="ql-block"> “好,好,好!”我顺手接过牙刷,对着舍不得丢弃的瘪牙膏管,把牙膏皮像铺盖一样卷起来,为的是逼它交出最后一点存货。</p><p class="ql-block"> “今天冬至,乡下舅舅会送鸭子来,中午你拿到菜市场宰杀。不要忘记!都五十多岁的人别老忘事。”</p><p class="ql-block"> “发什么呆?听见没。”妻没听到我回应,拿肘轻推了发愣的我。</p><p class="ql-block"> 我心想,一下子就五十多岁了,局里大我两岁的人上月退居二线。食堂里全是一张张青春陌生的面孔。</p><p class="ql-block"> 午后,我提着鸭子来到菜市场,早晨与妻的对话浮现脑海,想着有些同龄人已经躺平,我还有8年工作时间像瘪牙膏一样,如何处理呢……</p><p class="ql-block"> “邓警长,你踢到我菜摊了。”一个男声提醒我。</p><p class="ql-block"> “对不起!光顾着想问题,没注意脚下。”“邓警长”是20年前,我在秀谷分局(城关派出所)称呼。我打量着眼前50多岁的菜农:头发凌乱,身形消瘦,黑黑的脸,期盼的眼神,给人一种心忧炭贱愿天寒的感觉。他蹲在菜市场过道上,泥巴干点缀在绿色迷彩服上,好像身前蛇皮袋上铺着刚从地里采摘来的红萝卜、大蒜。</p><p class="ql-block"> “邓警长,你不认识我了。年二十九晚上,我收到屠夫两张百元假币,是你替我追回的。”</p><p class="ql-block"> 想起来了,这个期盼的目光,怎么这么熟悉。当日我接警,那目光仿佛说“帮帮我,那是我流汗的工钱。”我感觉那是抖落不掉的目光,它爬到我的身上,钻进心窝里,似乎只有把问题解决,它才会从心头消失。</p><p class="ql-block"> “记得这回事,但记不起你这个人,对不起。”我赶忙解释。</p><p class="ql-block"> “带些菜回去吧!”菜农随手抓起一把大蒜朝我怀里递。</p><p class="ql-block"> “不,谢谢!我来宰鸭子!”</p><p class="ql-block"> “今天过节宰鸭的好忙。我带你去我亲戚店上,让他帮你弄。”</p><p class="ql-block"> “好!”我跟着他步入家禽店。</p><p class="ql-block"> 这是家禽店的第三家,农贸市场大棚外的商铺,店背面往北上十几级台阶就是宝山路,整个台阶足有三米多高。潮湿的地面,留有的残冰,踩得“咯吱咯吱”响,浓郁的腥臊味和着家禽屎臭味迎接你的到来。店主准备关门,因为一对老年夫妻正收拾着店面。</p><p class="ql-block"> “老表,等下关门,有只鸭子要杀。”</p><p class="ql-block"> “快两点了,我还没吃饭勒……”老男人边说边扭头回看。</p><p class="ql-block"> “邓警长,你要杀鸭呀!”</p><p class="ql-block"> “娘子人,等下关店,先把这鸭子处理掉。”男人认出我,赶忙从店内向外搬宰杀盆。</p><p class="ql-block"> “你认识我吗?”我问道。</p><p class="ql-block"> “认识,有次你抓人从我店旁台阶滚下来,是我报的警,你忘记了?”</p><p class="ql-block"> 这事怎么会忘记?那是我心头永远的痛。</p><p class="ql-block"> 二十年前六月的一个夜晚,忧郁而阴沉的天,使人担忧大雨将至。作为护士的妻子值小夜班(晚上六点上到次日凌晨一点下班),我在家带六岁的儿子睡。</p><p class="ql-block"> 十一点钟,我接到分局黄局长电话:“邓警长,周某某嫌疑人在宝山路游戏厅玩,我派人正跟踪着。”(有事“邓警长”,无事时“小邓”)心里嘀咕着黄局长对我称呼的变化。挂了电话,我的内心一紧,本以为昨天值了夜班,今日可在家好好休息带孩子,看着他双手捧着奥特曼玩具正熟睡着,我犹疑了。这个逃犯是正月初五晚上,在网吧外的街上殴打一人,拖行五十来米,影响恶劣,受害人家属多次到局里上访。破不了案压力大,五个月后,嫌疑人再次出现,绝不能错失良机。</p><p class="ql-block"> 没时间多想,我迅速赶到宝山路与同事汇合。嫌疑人正从游戏厅出来,从背影目测,二十来岁,身体健硕,一米八多个头,比我俩要高出一大截。</p><p class="ql-block"> “周某某”我喊到。他回头一瞬间,我们冲到他跟前,扭住他的胳膊。他脱掉衬衣想摆脱,我抓住他的手,他奋力挣扎,三人失去重心倒地上,此地正是宝山路与菜市场连接处,我们在地上翻滚至台阶,从十来级的台阶上滚落下来,感觉头像皮球一样不停地撞击着台阶,最后压塌了卖货木架子摊位。“咔嚓”的巨响声惊动了开店商贩。</p><p class="ql-block"> “年轻人别打架。”有个商贩劝道。</p><p class="ql-block"> “帮忙打110电话,我们是警察。”这时我们已经控制住嫌疑人。</p><p class="ql-block"> 零点四十分,我们将嫌疑人带到分局,掏出钥匙,“吧嗒”钥匙掉地上,我的右手食指已经红肿,无力拿住钥匙(后来拍片已骨折),痛感从指头袭来。“哐哐”,一阵狂风越过院子、廊道不停地撞击着门窗,天边一道闪电劈开夜幕,扭曲着的云层被撕成碎片,仓皇逃离天空,倾盆大雨从天砸下来,地面升起灰雾,“咔嚓”,一声炸雷,炸灭了电,仿佛光明是一小撮面粉,就这样被它吹散了。整栋房子像一个断了气的人,黑沉沉地静默着。这时,我才想起儿子,担忧独自在家熟睡的他,被炸雷惊醒,面对着黑暗,电闪雷鸣,是多么的恐惧,肯定正在嘶哑地哭喊。此刻,我的心像纸张被碎纸机一样撕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之后很多年每遇雷雨天,儿子总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眼里挂着泪花,身子瑟瑟发抖。此时,我总会愧疚地搂紧他开导着:“闪电就像奥特曼之光,当它发出霹雳的时候,它会消灭世界上所有的怪兽的……”</p><p class="ql-block"> 往事如水,内里蕴藏着许多曾经的激情岁月。我不禁想起了带我入行的师兄、师姐,他们大多已退休,但却从事法律援助或夕阳红调解等志愿服务。</p><p class="ql-block"> 他们警察的生涯里,谁没伤过、痛过、苦过、哭过、担心过、委屈过、埋怨过、伤心过、愧疚过、奉献过?但从没后悔过!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岁月的洪流浩浩荡荡地从他们身上踏过,改老了容颜,却改变不了从警誓言。</p> <p class="ql-block">  我收回思绪,看着午后的冬日暖阳照进菜市场,空气中弥漫人间烟火味。卖菜大娘笑盈盈地称着土豆和胡萝卜,旁边的小贩正忙着给顾客装鸡蛋。我们并不认识他们,但他们很多人都认识我。</p><p class="ql-block"> 远处,一队警察巡逻过来,我的目光注视着挺拔的脊梁上那一身藏蓝的阳光,闪亮的警徽照亮着公平正义;照亮着每一个平凡的日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