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煮

徐茂

人活着很难，所以便产生了形式多样的宗教来慰藉人们受伤的心灵。然而，宗教的作用毕竟有限，因为苦难还是紧紧地纠缠着人们，如影随形。世人所言“好活”与“不好活”，那是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对于自己，永远是满肚子说不清、道不尽的委屈与辛酸，别人听着只是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贪婪，人的天然本性，谁也逃不脱它的桎梏，只是每个人受拘禁的程度不同罢了。有的苦难，是自己主动贪婪的报应；有的苦难，是别人贪婪自己被动接盘的无奈。即使自己不贪，谁还能左右别人贪？

终日奔波只为衣食，一旦美味佳肴盈口，绫罗绸缎上身，又思美貌妻子、妖艳情人。没钱时想钱，有钱没势被人欺，又琢磨着去当官。官小职位卑，于是溜须拍马、欺上瞒下，豁出命去往上爬。一朝南面做天子，又想神仙下象棋，吕洞宾与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人啊人，就是这么一群东西，欲壑难填，上帝也无奈！

人既然无法摆脱贪婪，那就难免被苦难折磨，所以说，日子就得煮着过，像煮肉那样子。每个人就是一块被煮着的肉，四仰八叉地横卧在现实这口大铁锅里，接受生存之火的炙烤，忍受悲喜之情的熬煮。

人刚涉世，仿佛大火煮肉。

刚入世的小青年，意气风发，壮志凌云，一派天高任鸟飞的大好境界。身边的人也还没有把他当成个角色，黄口小儿，不足挂齿，随便他扑腾吧。此时，他生存的环境还是安静温柔的。他像一块鲜嫩的肉块儿刚入锅，感受着水的温凉，水的晶莹，水的柔滑。可是，它哪里知晓，锅底的火正在蓄势待发，不知不觉中，水就会烧开，汤花翻滚，蒸汽腾腾。

随着这个小青年的成长，他的人际关系逐渐盘根错节，背地里利益的争夺风起云涌，电闪雷鸣。这小青年犹如在烧沸的水里上下扑腾，左右翻滚，以他的激情和心智顽强地挣扎。领导、同事、客户，凡是与他有利益瓜葛的人，都是一块块燃烧的通红的碳火，他们把自己的能量竭尽全力地集中在锅底，呼啦啦地燃烧、燃烧、燃烧……谁都期待自己的杯里多一汤匙羹。

肉块儿被大火暴煮，锅里激起来一小堆一小堆的泡沫，尽管白色里掺杂些红色的血迹，散发出来的味道却是原始的纯粹的肉香。这也是小青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和琴棋书画诗酒花的浪漫。当这些美丽的泡沫被一勺一勺撇去之后，留给小青年的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平庸与繁琐。

人到中年，仿佛文火煮肉。

锅里的肉，非文火长时间煮，才能质地酥软，绵柔醇厚，唇齿留香。人亦必须有厚重的情志应对中年的煎熬：难挣的钱，倦怠的心；成长的孩子，老去的父母；仰望的星空，梦里的远方……

于此，我们还是请出几位先人来吧，因为他们应对生活熬煮的态度，足以让我们有醍醐灌顶的觉解与顿悟。

抛开政治的倾向性，单从人性方面来说，陶渊明应该是一个不耐煮的文人。他最后一次当官，仅仅干了八十天就跑回乡下去了。他“有猛志，不同流俗”，这是他不耐煮的思想根源。古往今来，没有一个人不是活在“流俗”里边的，既然那么痛恨流俗，就闯入“流俗”，做些自己该做的事情吧，哪怕微不足道，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陶渊明对人说“我醉欲眠卿可去”，他彻底躺平了，据说是过起了隐逸生活。这哪里是隐逸啊？分明是隐遁！他为后世文人开了个很糟糕的头，稍微有些风浪，遇些挫折，就抱怨怀才不遇，咿咿呀呀，唠唠叨叨，恼羞羞地跑到山里边种几棵松树、养几只鹿，在河边喝酒睡觉去了。所以说，陶渊明是一块最不耐煮的肉，一入锅，就化成了肉羹，再也提不起来了。相比陶渊明，战国文人屈原捐躯赴难，虽未能挽救楚国，但已竭尽全力，令人仰慕！

还有耐煮的人吗？有啊，谁呢？苏东坡和曾国藩。

苏东坡，他经受的那些磨难也许还有人经受过，但是，像他那么豁达、坚韧、耐煮，勇敢地面对人生的人，恐怕很难找。他说：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何其旷达，何其威风堂堂啊！他被贬谪到当时还荒无人烟的海南岛，条件恶劣，没有食物可吃，他笑呵呵地说：没啥，还有阳光可吃来止饿呀！苏东坡究竟有多耐煮，我们说不清，只有林语堂能说得清。

——我们未尝不可说，苏东坡是个禀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

苏东坡一生经受九九八十一难的熬煮，却能从容接受，豁达应对，从而使自己的人生如此灿烂多姿，实在是一个生命的奇迹啊！

曾国藩初入官场，锋芒毕露，棱角分明，不断上书针砭时弊、呼吁改革，搞得皇帝心烦不堪，差点砍了他的脑袋。

去地方办团练后，他又手提尚方宝剑，让皇帝把那些不配合工作的同僚革职查办。这可把同僚们惹急了，就你清廉、就你高尚，那你一个人干去吧！不被皇帝喜欢，不被同僚认可，太平天国稍一消停，他就被撵回了家。

曾国藩也够难的，皇帝用猛火煮，同僚用大火煮，更让人佩服的是他自己也用文火煮自己。废寝忘食地读书悟道，剥皮抽筋地自我解剖。经过长时间的熬煮，当曾国藩再次出山的时候，他纳万物于怀抱，运万众于掌心，游刃有余地驰骋于生命的竞技场，所向披靡，万众瞩目！

苏东坡和曾国藩所遭受的熬煮和磨难，令中年人心惊魄动，热血沸腾。我们上学时教室里挂着的那些人生格言和名人警句，犹如一张白纸那么苍白，好似一圈蛛丝那么脆弱。此时，我们就会睿智地接受文火的熬煮，坚韧不拔地自我修行，历练出一个光辉灿烂的生命之春！

人之老年，仿佛断火焖肉。

文火慢炖过的肉块儿，断了火的时候，还不急于出锅，让它在锅里再焖些时间。焖之中，它的质体好像冰雪消融的大地，充分舒展，排出多余的水分，一点一点地吮吸汤汁里的各种佐料。当打开锅盖的时候，瑰丽的情景出现了，嫩红的肉块儿色泽温润，芳香四溢。

经过半生文火慢炖的中年人，也渐已趋向老年。此时，他的棱角亦被磨平，性子也被煮绵。他能从容地与环境相融合。逆境，沉着应对，不急不慌；顺境，借势而为，不骄不躁。与我志同者，携手共进，相濡以沫；与我殊途者，道声珍重，送上祝福。他能摆脱世俗的纠缠，置身云端，俯视人间之纷扰；能看淡利益之得失，仰观云卷云舒，回顾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