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思念如马,自别离,未停蹄。</p> <p class="ql-block"> “蟋蟀独知秋令早”,蟋蟀一叫,秋就来了。古人亦称这种昆虫为促织,也许是它用叫声来提醒人们——天气一天凉似一天,要赶紧织布缝制寒衣了。</p><p class="ql-block"> 秋日萧瑟而并不寂静。于万千秋声里,蟋蟀的鸣叫声如空山潺湲,清新而深远,极具辨识度。田头,井边,草丛或断瓦残垣处,这些大方又羞涩的歌者为觅得良缘毫不吝啬地举办着演唱会。循声欲走近寻觅,它们却又偃旗息鼓,终不让你得知它们躲在何处。</p><p class="ql-block"> 听!文艺款的,幽幽怨怨浅吟低唱;粗犷型的,秦腔一吼高亢激昂。这大合唱此起彼伏,风格迥异流派不一,汇合起来却又不觉杂乱。放学走在回家的小路上,我甚至能清晰地记得这家院子丝瓜架下的蟋蟀像张飞,那家门口薏米丛里的蟋蟀是美貌的花旦……当然,这全凭我对蟋蟀的叫声来判断。入夜后,无数角角落落里的蟋蟀叫得更欢,这歌声一直持续到白露之后,到底是逐渐消隐或是一夜间销声匿迹的?这一直是个谜。</p><p class="ql-block"> 在家乡四会,人们把田间野外的蟋蟀叫“草唧”, 登庭入户的则被称之为“灶鸡”。不知“草唧”是否源于“促织”的读音由北往南传时出现了差缪?在此,蟋蟀有了甚接地气的称谓,尤其“灶鸡”这名字沾着浓郁的稻草烟火味,每每念起似觉灶膛的温度触手可及。</p><p class="ql-block"> 霜降前后收割完晚稻,天气已颇冷,万物深藏。待田野里的稻草垛子干透后,父母就要把稻草从田里一捆一捆地挑回家,这个活儿大概要忙三五天。他们往往从下午开始劳作到月亮升起,我也跟在父母身后参与劳动。露寒霜重,田野在月色下泛着朦胧的白。热闹地唱了一秋,这时的蟋蟀在古诗里叫“寒蛩”,已不甚鸣叫。偶尔有一两只在肩上的那担稻草里唧唧地时断时续地叫,我模仿着,这就成了小小的乐趣。</p><p class="ql-block"> 待我们回家晚饭后将歇息时,灶鸡便会从墙缝、屋角跳出来。木锅盖斜靠在灶墙边晾干,因此灶上的大铁锅是没有盖盖子的,许多灶鸡跳下去取暖,甚是欢腾,但它们基本不鸣叫了。此时,鸡鸭早已进笼子睡觉,不会来啄食,母亲也从来不驱赶,说它们是干净的有灵气的生灵,会跑来人家家里过冬,却不会长居。也有跳进卧房的,在昏黄的灯光下鸣声细柔而清脆,没有烦扰之感,反倒似悠扬的琴声。母亲在灯下缝补衣服,父亲在打算盘,蟋蟀有节奏地细声吟唱,那场景温暖而深刻。</p><p class="ql-block"> 大学毕业后来到一个工业城市工作,宿舍楼对面的村子有一块未建房子的宅基地,里面长满一蓬蓬青葙、龙葵和鬼针草,我常常躺在床上听那里传来的蟋蟀鸣唱,这在寸土寸金的城市里已是难得的昆虫乐园了。有时心里突然就涌起复杂的情愫,伤感中又有丝丝温暖和感动,觉得那长音短调一声声如二胡送别远行的人,这是一个患思乡愁疾的病人的错觉和幻听?</p><p class="ql-block"> 可惜,没几年那里便也建起了楼房,蟋蟀声便消失了。</p><p class="ql-block"> 四十年的时光,灶鸡跳出了我的听阈,跳出了我的七月八月九月十月,跳进了《豳风·七月》里,跳进了《唐风·蟋蟀》里,空灵而优雅地唱着。它从熟悉的沾满烟火味的灶鸡变成了一个诗意忧伤的意象。童年熟悉的人、景、物都在渐渐远离,我终将在那一声声如二胡送别的秋声里远行。</p><p class="ql-block"> 蒋捷的蛩声碎哝哝诉愁到晓,吴文英的蛩声里织就霜丝多少。余光中的蟋蟀是一丝细细瘦瘦的笛韵,与流沙河的蟋蟀隔着海峡对唱,成为一个乡愁符号,不亚于蛙鸣。</p><p class="ql-block"> 一间破旧老屋,没有了温暖烟火,铺了水泥的巷子,没有了几蓬衰草,不知还有没有一只蟋蟀,在空寂的老屋里,在落满灰尘的灶头上唧唧唤着。那短音如催,推着你,扯着你,往故园的方向回归。长音似丝,把你那些破碎的记忆又串联了起来,还轻轻地,把你的伤口缝合了。</p><p class="ql-block"> 若有,可否借用余老的诗句一问:“ 就是童年逃逸的那一只吗?一去四十年,又回头来叫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