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暗花明

水若曾经

前日，与一长者重逢。席间，他就着屏风上写的诗句，欢迎远到的客人。“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文字书写有些潦草，但推敲几字，便可以完全识得。他已是座中最为年长，白发苍苍，然精神状态佳。他讲，如今喜欢看书，往往能钻进情节中去，一看几小时。不过看过便忘记，只记得年轻时看过的书。如今真是闲散之人了。在十余年前，我也有一次与他偶遇，他说，如今退休，一大把时间无以消遣。我说可以看书呀，我们年轻事情多，你可以看呀。他说，心不静，难读书。前日，他说自上次手术后，把历年所买的书，拆开一本本看。不知是因为术后，还是现在万事不关心，当书不再装饰书架，而是丰富内心时，一个人的精气神完全不同了。

今年双十一，什么都没买，买了十八本书。虽然事情较多，阅读过程中干扰不断，到昨日也是看完了六本。长者的话，令我也有类似的感悟。即如今看过，便忘了，年轻时看过，总能背出一两句，或对某个章节记忆犹新。本周，突然想起王立群读的《史记》，想起《报任安书》。急急翻来，又被太史公的忍辱负重激励一把。文中，他写迟迟回信的原因，遭遇宫刑的原由，忍辱之后愤而著《史记》。期间，举了很多人遭遇厄难之后，奋发进取的例子。“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他讲他的生死观。《报任安书》，可以说是他的绝笔，是一部小史记。每每读来，心绪难平，总觉得时光蹉跎，一事无成。

时间是靠挤出来的，静心与读书，其实没有先后。如果手中无书，也可以在手机上，看《报任安书》、《兰亭序》、《滕王阁序》、《赤壁赋》……如今你刷的短视频，除了满足你的空虚，影响你的睡眠，别无他用。谁记得几年前的网红，谁忘得了苏东坡。西方作家中，我最喜欢毛姆，喜欢他对人生的探讨。生命本来没有意义，而是你要去做什么，去赋予它意义。太史公的史记，便是他赋予自己生命的意义。毛姆总是不断从戏剧、小说、散文中，把不走众人走的路，视作自己的宗旨。

少年听雨歌楼上，壮年听雨江船中，暮年听雨僧庐下。这边改作读书，悲欢离合总无情，漫卷诗书喜欲狂。读书，让长者用诗句把庸常无味的饭局点缀，也让如今价值追求太单一的人们，找到一座灵魂的避难所。

——《读书》20231221

林语堂先生有一篇文章，讲“后台”的朋友。意思一个人在舞台中，粉墨登场，倾其全力地饰演好每一个角色，赢得观众的认可与喜爱。当他退下舞台，卸下妆，只有“后台”的朋友，可以接受那个真实却并不完美的自己，可以接受他的委屈，并给予慰藉。人生，观众很重要，一同演出的人很重要，但是没有“后台”的朋友，那么演出不会成功，更无法承受失败的结果。如以角色定位，年轻的时候，或许“后台”的朋友，是你的父母；成家后是你的伴侣、孩子；再年长一些，加上那些相伴几十年的三五知己。戏剧散场之后，你才演回真实的自己。

汉武帝时候，有一个“万石之家”，其家长在家里只要男丁在场，也穿着朝服，时刻保持一种礼仪。但王立群对此评价不高，说其并没有真正的能力，只会逢迎与作秀，就像一个人到了台后，还穿着戏服。我有一个朋友，每次我见到他，他总是鞋袜秀秀，西装革履，人也长得帅气。我赞扬他，对仪表注重。他说，我从小就觉得穿得整齐，在正式场合是对交往对象的尊重。回家后，就穿上便服，享受与家人一起的轻松时光。这样的朋友，比“万石之家”生活得惬意多了。

鲁米有一句话，“想知道谁想你，消失一段时间试试。”浮躁年华中，那些碰见的人，大多只是观众。人到中年，不会再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如待在“后台”，修炼心性，与真实的自己在一起。

——《后台》20240105

Johnson说我越来越像丹青了，看他写的书，听他的讲座，被他影响了。我认为，自己是那一路人，奔赴自己的热爱而已。且不说西藏组图、文学回忆录，就他那句，“世人只欣赏维纳斯的正面，而我总想绕到她的背面去看一下到底是什么？”就觉得余味无穷。

离得远，一枝半叶的了解，总会让人爱之不及。生活中，如果抛却需要， 你会喜欢和谁在一起？年末，朋友邀请，茅台1935品鉴答谢会后，蒙金如兄相邀赴雅院品茶。雅院依然，夫人依然，只是前一次造访，是春天。坐定后，金如兄泡了一盏茶，让我和莫总猜这是什么茶？莫总答岩茶，我说是红茶。我答对了。金如兄说这茶是他2017年自己制作，跑遍桐木关12个自然村落，寻找到最好的原料，土法制作。茶色透亮，香远益清，喝下去柔丝顺滑。主人位前，有一六边形的红木垫子，纹路清晰，古朴典雅。我见他摩挲把玩，便问何处得来？他说此物得来是缘分，有一年去歙县，汽车行经一户农家门口，见一金钱草长势良好，底座是火山岩的石槽，甚是喜欢，便停车相问。老妪回答，底座800元。金如兄说底座买去，金钱草也要搭走。老妪说，这盘草，我已经养了十一年，有点舍不得。左磨右泡，加了80元购得。然后问是否还有老物件？老妪领他到屋中，在一堆杂碎中寻得此物，质地细腻，年代久远，反面边上还有糯米粘过的痕迹，应是一木制容器的盖子。上手之后，便难以割舍。老妪说，这你也要？如今，在雅院茶桌上，此物添了不少风雅趣味，更有寻宝逸事，主人娓娓道来，风情雅致随着暖茶，沁入心脾。

与金如兄初见，已不可考。或曰宜兴之旅。当时人数较多，然其品貌出众，服饰精美，卓尔不群。后结伴买紫砂壶，夜游平潭，几年中，零星总有碰到。因他，真正爱上了茶。几个月前，与另一朋友吃饭，说经朋友介绍去往雅院，向他请教室内设计与茶桌选择事项。她却不知我与他相识。我说你问对人了。金如兄温文尔雅，每次相见让人如沐春风，更有艺术欣赏眼光，在本地一干企业家中，是唯美与典雅的存在。

“谁规定去爱，谁就得不到爱。”人世纷纭，大浪淘沙之后，我们知道一切不以我们的主观而改变。但你的本质，决定着你的走向。

——《雅院再品》20240106

前些日（20240112），几位高中同学的小聚，把彼此拉回到奔五的现实中。体态丰腴，华发霜侵，更兼三高。有些已数十年未见，不过好在样貌可辨，并不生分。三十年前，谁与谁同寝室？三十年后，董事长、局长、教师、个体户……人人定位清晰，唯我模糊。商人、职员、文人、旅者，还是高阳酒徒？不过那日终于回到一个清楚的身份：同学。因为这层关系，董事长不能居高临下，局长不能发号施令，教师不用一脸严肃……酒过三巡之后，彼此不过是一群十七岁的孩子。气氛融洽，用心交流，平素不易流露的情感，也滚滚而来。某君说：“当初父亲不让他从商，他非常不理解，事过多年之后——”他停顿一下，继续说：“现在我感谢父亲当初给我的规划。”若不是同学、发小，这样的话与谁去说，谁又能明白？四十不惑，当一个人能够安于当下，接受目前的自己，便是真正的英雄。

时间快马扬鞭，回首就是几十年。同学成了远处的风景，如依水而建的江南民居，梦中时隐时现。你总是要经过无数个驿站、无数次羁旅、无数高光的时刻、无数失败的苦痛，再从他们身上回到最初的自己。你们在同一个埠头出发，在那个晨雾弥漫的拂晓，带着无数的憧憬，在河与河的交汇处，奔向各自的前途。很长一段时间，你们只听见那些世俗认为的成功的回响，而过了很久，无论继续前进，还是急流勇退，都会望向出发的埠头，想起那些曾经一起生活过的人，他们如今在何处呢？或许，生活给了我们固执或者随和的心态，一见面，我们把她们统统还去。你我已出发太久，思念太久。

近日，饭局有点多。时常觉得不陷于这个圈子，便陷于另一个轮回。然而，那些不功利的饭局，总让人感觉生活的温度。曾经有人问我：“你坚持的宗旨是什么？”我一时不能回答。生活很多事情并无答案，时间最终会作出解答。饭局时，发一下朋友圈，不是拉仇恨，有时是广告需要，有时是为了感谢，有时是为了纪念。不久前，翻阅以往文字，找到一部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的电影。朋友圈的功能亦如是。

那日，有个同学，言语不多，只是一味殷勤倒酒。我们笑称他是无声手枪，特意记之，下次莫坐他身旁。

——《高中聚会》20240117

　　与她相识也有些年了，每一次合作，总让自己感觉踏实、温暖与坚定。一个女孩，初中毕业，背井离乡。起初白天幼儿园上班打杂，晚上做工厂计件的零时工。一段时间还摆过地摊，后来跟随别人跑销售。那时，她总是觉得学历不高，信心不足。带她的师父说，一个人重要的不是学历，而是努力。就这样一步一步，十年左右的时间，有了自己的公司，买下一层办公楼，年销售过亿。但她依然很节俭，开的仍然是当时卖价十万左右的车子，衣着朴素，业务上的事情亲力亲为。

她有两点特质，让我欣赏。一是喜欢学习，尤其对三国的故事尤为推崇。她讲，曹操是央企，“挟天子以令诸侯”，有着天然的优势。孙权是富二代，父辈打下的江山，让他有更多的底气。刘备是草根，但他懂得营销炒作，又能广纳人才，所以也能割据一方。她讲到吕布，说他是销售奇才，战斗力满满，但因为没有忠诚，所以跟一个老板杀一个老板，自己做老板，又没有那种谋略。见她侃侃而谈，在座朋友不免倾倒。追问她小学的名号，说她在经营上，已经是博士水平。诚然，学以致用，并非文凭所能衡量。

她的第二个特质，便是诚信。凡是她说的时间，没有一次会失约。几点打款，就是几点。每逢月底，总能感觉她的紧张情绪。她说客户信任我，我一定不能辜负。往往是下游企业款没有到，她便贷款筹措，约定时间之前打过去。打过去之后，隔着屏幕仍能感到她长出一口气。一个人要成功，一定不能找借口推诿。工作原因，与企业打交道较多，看很多人起起落落，不失诚信终能东山再起。有个朋友对我说，如果你答应31日付款，如果下午三点没有付，你要感到压力；如果到四点了，你要感到焦虑；过五点，你要感到羞耻。唯有这样，你才能量力而为，行而致远。

昨天的晚宴，她偕她四位大将前来。青春美貌，不遑多让；精神气质，令人起敬。学于古，多读书；学于今，觅榜样。这样的朋友，难道不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吗？

——《榜样》20240121

那日饭后，与小强步行去往民宿。见远山隐隐，繁星点点，甚喜。强说：“宇宙中，大多星星比地球都大，可见地球多么渺小。月亮反射地球的光，离我们最近，所以看上去最大。”我说：“是呀，地球渺小，而人类更为渺小。若彼此珍爱，就是对方的月亮；若反之，便是两粒微尘，辜负了短短一生。”沿途风景因光线而迷糊，他一一点来。这是杭州姐姐的樱桃，四月份成熟时，邀他免费品尝。再远点是另一个朋友种的香梨，那是八月份的香甜。远处最高的山脊中，有他新包的茶场，因今年霜冻天气较多，可能会减产。说完，他点了一支烟，黢黑中，似一只流萤，上下扑腾。

民宿因为冬天，生意较淡。我与他候了许久，老板娘才从外面过来开门。随行的还有一个女伴。外面是一座新式洋房，供自家居住，里面是一个小院、前厅、二层的仿古建筑。我们在前厅一侧的茶室坐定，老板娘泡茶，女伴则生火取暖。问我从何处来？我答宁波。说孩子曾在慈溪读书。两位女子年龄比我稍大一点，穿着朴素，不施粉黛。聊着聊着，老板带另外二人进来，招呼了我们一下，便移来桌子在火炉前打牌。这样的冬天，山村寂静冷清，一只火炉，一桌人，人世温暖就在于此。

回房间后，发现电视遥控没电了。想起以前住过的地方，老板曾说，来这里就是看看书，发发呆，故意不设电视，避免干扰。于是打开《游山日记》，看了好几卷。舒梦兰讲在庐山吃南瓜叶，说认识南瓜叶半生，不知可吃，而且味美如此。不禁失笑。又写到，有一个亲王，面对满桌佳肴，问他有没有可口一点的食材。他回答，说把这些全部撤走，然后让你一天不吃东西，就没有什么不可口的食材了。这次来安吉，特意嘱咐小强，不要上街买什么，你家里有的烧着吃就好了。只有一样，米饭要大锅煮，要有锅巴。小强照做，结果超出预期，令我十分欢喜。

翌日清晨，一声鸡鸣后，透过阳台前的翠竹，一轮红日，冉冉升起。行至民宿后的小山顶，脚下山村还弥漫着一股雾气。昨夜与小强行进的道路如一条丝带散落山间。一个朴实的朋友，是生命中最好的歇脚处。

——《小强》20240131

年年春节的拥堵，已是老生常谈。想去年安昌古镇，西湖白堤，几无立锥之处。今年，原欲去往拙政园，临行发现门票预约已是四日之后。遂前往寒山寺，初一祈福，人流拥挤，好在秩序井然，得以一一膜拜，欣赏石刻之枫桥夜泊诗若干。因人得名，因诗而著称于世的古寺怕不少，然以一诗光环耀之，而不见其他，只寒山寺也。可见文章千古，不在于多；人物之妙，不在于全。某种特定的情境下，真实的抒怀，点燃了千百年来羁旅之人的千古悠思。此为寒山寺独有，张继独有？非也。

西塘很近了，乌镇去过几次，周庄、同里也去过，再不去就说不过去。运气算是好的，也是随遇而安的心态导致一路的顺畅。到西塘时，暮色四合，小巷里穿过，游人三三两两，高峰过了。江南水乡，枕水而居，你不来即可想象。然暮色沉降，灯火燃起，枯树古桥，酒旗黑瓦，皆倒映于彩色的河中，你必须亲临。即便亲临，也只是一刹那，如青春般短暂。瞬间，人流又密集涌动起来。酒吧街，食肆，突然冒出许多人来。未来之前，便知西塘之美在于夜景，沿河点点灯火，璀璨多姿，摇船而过，顾盼之间，凝成炫目彩带。非春江花月夜不能拟之。

晨起，西塘却在沉睡中。如一位美女，褪去妆容。日光远没有灯光多情，河流也恢复了青绿。夜里走了一遍，俨然熟门熟路。酒吧、食肆下班了，博物馆、园林开放了。西园内，假山亭阁，水池锦鲤，养拙居，犹若拙政园，正好一解小儿未去之憾。南社成员一一罗列，除柳亚子，其他概未听闻。而扇子工艺大师，也是第一次了解。此皆西塘人文，为之添色。行至后院，忽闻游客说道：“此处有蜡梅，我闻到了。”循香而往，果见一方小院，独一株蜡梅，正逢盛开。一院一梅，院为梅辟，梅为院开。枝干并未修剪，一味冲上屋檐。西园游人不多，此处皆驻足许久。想村中蜡梅，香不减其，枝蔓胜之，未有其幸。

捧一杯热腾腾的黑芝麻糊，穿过一条条古巷，这种感觉，在屯溪老街有过。那时青春，渺然远之。百年旦昼也，然世事变迁，故交散落，此心此情，何止百年！世味淡如蜡，梅开又逢春。人皆慕西塘之色，岂吾独慕其香乎？

——《西塘》20240215

那日前往火烧鸟之前，我跟m说，”上次你在阿豪牛味背逍遥游，这次的主题是否是‘凝视深渊的人’？”。他笑了，“哪有什么主题，要说有，这次该你了。”我们四个在群里每天探讨文学、书法、历史、英语，但线下四人相聚少之又少。高楼煮茶的随风，是金融界的隐士；铁兄又是文学界的侠客，看展、品读，迎接不暇；m一周只周日有空，而我亦是俗务缠身。所以，每一次相聚总要策划许久，方能成行。

铁兄邀了c，我邀了x，这样六人在正月末的火烧鸟二号包厢。话题总是我去展开，先让m讲“凝视深渊的人”。他却避而不谈，讲邱吉尔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当我打断他的时候，他亦用邱吉尔那句“在我打断你的时候，不要打断我”来回应。或应许久未见，他积累了很多阅读的素材，谈锋甚健。从邱吉尔谈到村上，谈到毛姆是由他推介，成为我最喜欢的作家。由毛姆引到辜鸿铭，说他是奇才。说有一次辜鸿铭在德国的列车上，对座的人有点瞧不起他，他故意把报纸倒读，然后对方说你把报纸倒读了。他不紧不慢地回答：“你们德文太简单，我倒读也能读得来。”对方哑口无言。《在中国的屏风上》毛姆写到去拜访辜鸿铭的经历，先是听从他人安排，写了纸条让他过来。几天没有回复。毛姆也是聪明人，又写了纸条说欲登门拜访，马上回信了，说几时几刻，在家相候。两人相见，辜鸿铭便毫不客气地说，“你们西方人，以为中国人不是买办，就是苦力，我实话告诉你，你们西方没有哲学，只有石油，如果能假以时日，我们必将造出比你们威力更大的枪炮。”毛姆对这个梳着辫子的小个子男人还是相当钦佩。m讲了最后临别辜鸿铭的赠诗，原来是以前写给妓女的，说最后还摆了毛姆一道，这我不曾觉察，毛姆也不曾觉察，否则也不会写进去，可见m读书之深。

去年开始重温百家讲坛王立群、鲍鹏山、蒙曼，阅读上以毛姆、村上为主，中间夹了一部《游山日记》。若遇天晴不雨，上午、下午，各一次西坡散步。饭局减少，饮酒几无，觉身轻体健，肠胃舒服。读书每有所感，四人群中共鸣。谈到读书，我读罢的每一本书，放入书柜，与新书无二。m读过的书，完全可以用惨不忍睹描述。红笔、黑笔勾划，折页、撕裂不断。c则说，两种境界，皆有之。随风、铁兄、x，又是何种境界？相同令人喜悦，不同亦令人欣赏。李总准备的刺身与牛肉甚为美味，leffe啤酒又恰如其分地连接了实质的口感与精神的享受。

鲍鹏山在讲武松时，引用了一首诗：森林里有一群鸟，它们是黑色的，其中有一只，也是黑色的。说人的寂寞，不是因为彼此不同，而是太相似了。缤纷色彩闪出的美丽，是因它没有分开每种色彩。

——《凝视深渊》20240305

抵达岩下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村口的石桥，一瞥之间，令人惊艳，暗生欢喜。西南是一株樱花，正逢盛开，站到桥上，举手可触。东北靠后一点，是两株桃花，从北面看过来，石桥倒映碧水，掩映于绯红与粉白之间，古朴不失灵动。桥面与石阶，皆是原石，未经打磨，错落有致，更显韵味。村中房屋，大都由石块垒成。步入祠堂，北面是戏台，南面挂有祖宗画像。墙面介绍说，此处朱氏子弟为朱温后裔，避难于此，遂成村落。整个祠堂，未有翻新的痕迹，历史气息扑面而来。沿村中石道，民居依山势溪流而建。道路与建筑之间，有深渠相隔，放一石板以供进出。

看路牌得知，东南有一瀑布。沿溪流东侧而上，见朱红大字“石韵”，乃去年所刻。石阶扶手仿木式，呈不规则形态，与自然融为一体。跨溪而过时，作了一个甬道式的设计，初见觉得新颖，很快便又觉得破坏环境。经行了二十多分钟，从溪流东侧到了西侧，终于看见一道飞瀑，从东边的山顶急泻而下。前方道路变窄，不似上来那段，应是古道。朋友与我，商议继续攀爬，直到刻有“好溪（寿）源”四字处。前方已是公路，公路一侧亦有一座石桥。造型如岩下村口那座并无二致。惜无碧水相映，又无桃樱环绕，孑然一身，独守荒野。望飞瀑源头，有一亭，不知何处能上。时已不早，只能作罢。原路下去，中间有两条小道，通往积潭。夕阳在山，水流石上，泛着金色的光芒。行尽窄道，我们沿西侧的道路下行，穿过一大片竹林。下山比上山快了很多。

朋友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土鸡、土猪、溪鱼。他说，你来之前，我考虑你的喜好，觉得这个地方符合你的口味。诚然。这个地方，如藏在深闺的女子，雕琢的痕迹尚浅。想两次去德天瀑布，原先可以直达，后来要坐景交车摆渡；原先可以站在水边拍瀑布，后来增加一道铁丝网；原先只有上下两条道路，后来中间又建起木制走道，山上建了观光缆车。便觉得兴致了无。不是说人工就不好，是过度的商业化，破坏了自然的魅力。在恩施大峡谷，导游建议缆车，我们决意步行。沿途所见所感，不知丰富了多少倍。旅行是用脚步与心灵丈量世界，并非到此一游。

饭后，饭店老板娘热情地邀请我们在门口唱卡拉OK。酒后的科军，唱得非常尽兴。朋友夫妻，也在门前的石道上，翩然起舞。老板娘也高歌一曲。她说，原先嫁到这个地方，觉得是下嫁，现在觉得也挺好。有生意的时候做生意，没有生意的时候就在门前唱歌。自己不认字，听着听着就学会了。自己与老公都没有文化，儿子现在读重点大学。看着她满足的样子，我不免也有一丝触动。科军应景地唱了一首“外面的世界”，老板娘听得如痴如醉，樱花也听见了，溪流也听见了，石桥也听见了。

枕溪而眠，睡得踏实。科军却在第二天告诉我，他三点钟才睡着。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唱歌的缘故，又或者是我晚上给他讲的千秋大计？溪流潺潺，日夜不息，没有那么多此去经年，也没有那么多前程可期！

——《岩下》20240311

​通往霞幕山的道路，从山下到山顶，沿途皆是茶园。进山之际，下起瓢泼大雨。心想，今天不巧，不能去茶园走走了。待行至百岁爷基地，雨停了。莫姐下车，便说道，“你们运气好，你看这山间的雾，如此壮观，这么多年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顺着她指的方向，见雾气从山谷蒸腾而上，几秒钟时间，便将杉树、茶园、远处的山顶，浸没，只剩远处高压电线的座基，稍露着它的顶端。众人见已是白茫茫一片，便进屋，一推开门，雾气随着我们也进入屋中。上次过来距今日不到一年，熟悉的陈设，茶盘上放着一杯白茶，糕点以及水果。只不过这次多了几个人，农林大学的林教授，写硕士论文的大学生A，莫姐，还有几位茶园管理者。​

宾主坐定，莫姐讲今年的茶叶因为冻雨，比去年迟了一些。广德那块茶园，比这里还高，只能通过自制的索道上去。马爷说，那边山高林密，运气好，可以看见山麂在林中漫步。百岁爷茶园位于霞幕山最高处，终年气蒸雾绕，采用生态防治，品相不像一般茶场出产的一致，产量也较低。所以，普通消费者如果单从价格考量，会觉得定价过高。但从健康角度，口味来说，很多人都成为了回头客。她讲到，消费升级，如果一个人一年喝十斤茶叶，选择百岁爷这样的生态茶，花费其实相差不多。她对于产品的质量要求，近似苛刻，所遇到的问题，与我经营好当家海参如出一辙。朋友说，你的海参为什么颜色不一致，个体不如别人在卖的饱满？他们并不知道，有些海参来自网箱养殖，如一桩楼养25万头猪，饲料通过管道运输，直达每一间猪槽。而我们的海参栖息海底，水流、温度、海底环境都会造成色差，捕捞时需要海猛子钻入水底，徒手作业。莫姐说，赚钱从来不是唯一追求，一个人吃穿用度又有多少？如何将自己理念、品格、操守留给下一代，才是我们这代人的首要考虑。自315曝光糟头肉做的梅干菜扣肉预制菜以来，我一直无法平静。其中有一个员工在屏幕前说，“反正我们自己不吃！”鲁迅若在世，是不是又会说，“我向来不惮于用最坏的恶意揣测国人。”​

我们出来继续开车沿路而上，到莫姐租下的部队营房。四合院模式，院中有几十棵高大的杉树。据说这些建筑已经有60/70年的历史。现在她改作宿舍，采茶季节工人就住在这里。院中有一眼井，井内根须纵横交错。井旁立一石碑，上书“霞雾泉”三个大字，下面刻有井的由来。再往上，是她最高的茶园，几株腊梅散布其间。她说，她做了一款腊梅红。站在防空洞前面房子的屋顶上，山间雾气随风移动，远山如舟，出没其里。防空洞下一步打算作一些休闲用途。穿洞而出，我们沿着茶园湿漉的石阶，一步步往下走。整片茶园与我们皆在云雾之中。途中有一工人在采摘新鲜的桑叶芽头，不知作何用处？​

去年在武夷山看了几个岩茶厂，几乎每一个企业最醒目的地方，都写着“一生专注一件事”，如今我在霞幕山找到了最好的典范。以往时光，或许碍于性格、境遇，使自己不够专注、坚定，穿过霞幕山的云雾，未来清晰可见。

——《一生专注一件事》20240324

见缤长老朋友圈发着净土庵周围的春日胜景，让我忆起当年探访的场景。那是一个国庆长假的尾声，与陆总一道，从虾峙岛的街市缘山路而行，行过废弃的村屋，不久见大海、岛屿，再沿海边崖上窄窄的石径，行了半个多小时。前方低缓处，见几棵大树侧向大海，一方窄窄的门，正对向我们。进门，院落、庵堂、修行室依次座落于山体，面向大海。一尼出来迎接，虽是长假，亦无人探访。有客而至，并未惊扰，反露欣喜之色。庵中无论院落，庵堂，皆纤尘不染。园中有石榴一株，生机盎然。堂前有水缸，缸中有鱼，鱼戏莲叶间。参观完毕，遂去窄门对面会客室。交谈之中，知其名见缤，台湾人氏，在此挂单修行。此庵住持年龄比她尚小，约三十左右，姓名已忘。见缤长老，泡一小青柑，宾主坐定，室雅茶香。

我们原只是沿山路而行，活络筋骨，打发时光，略感疲乏之时，没料有如此殊遇。小青柑茶，那时也是第一次喝到，甜涩交融，口舌生津。住持言，“虾峙岛属舟山群岛中尚未开放之处，岛民外迁较多，而名胜少，即便长假，来的人也不多。净土庵已有些年数，佛教活动以普陀为盛，往往是那边的活动之余，有仨俩旨在清修之士，寻人问友，才知净土庵之所在，欣然前往。此处又不通公路，只能循山路而行，有大件行李者，体弱者，意志不坚定者，望路而回，不在少数。于是，越发寂寥。”普陀我去过几次，无不人流拥挤，摩肩接踵，此处清幽，更得我心。住持接着说道，“今年前门大路已在施工，下次你们可以直接开车过来。”住持言罢，面露微笑，仿佛憧憬着净土庵香客络绎不绝的样子。她的上方墙壁，挂着一块匾额，上书“观自在”三个大字。

见缤长老送我们至进来的窄门，互加微信，相约再来。曾经好几次，我也有约朋友一起过来的念头，终未成行。我知道，并非那条马路直通庵门，让我少了一份探幽的乐趣；也不是害怕她们应接不暇，虾峙岛毕竟不会像普陀那般，人流如织。好像这一生去过了太多地方，认识太多人，一旦扔进了回忆，便再无勇气取出来了。

——《净土庵》20240405

看了几本书就好发议论，看多了就沉默了。看书一样，阅世也如此。饱经沧桑的人，不会叫苦，明白这是历练。当一个人不再去解释的时候，说明他成熟了。当他愿意接纳真实而残缺的自己，说明他开悟了。

近来，太多意外的消息，同龄人心梗，或者意外离世。虽然关系不算亲密，对他们的印象从孩提到中年从未间断。正当年华，猝然离去，总让人不胜唏嘘。意外之中，皆有其因，对身体的操作不当。不是过度饮酒，就是饮食习惯不好，缺乏运动。生命是自己的，怎样安排他人都不该指责，但这样的结果真是他们想要的吗？前几天，饭桌上碰到一个朋友，每次喝酒都拿自己的指标说事，说我不喝，是因为看“人”喝酒，他说对了，这个“人”是我自己，我自己感觉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不喝。不能接受这一点，也没有必要做朋友了。

当一个生命在世间消失的时候，我总会想他来过的意义。往往不得其解。《刀锋》中的拉里，战友在他面前死去后，他走上了寻常人不能理解的生活道路。放弃爱情，放弃已经铺好的前程，孤身一人去往巴黎，然后辗转印度，求解生命的意义。又或者如《月亮与六便士》的史翠兰，放弃股票经纪人的身份，放弃家庭，在四十岁的时候赴巴黎学画，然后在大溪地度过余生。他又听到了生命的何种召唤呢？有一部著名的老电影《公民凯恩》，讲全国首富即将告别人世，口里一直念着“rosebud”，众人不解其意，觉得这是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东西，纷纷展开调查，最终在一个废弃仓库杂货堆里找到了一支破旧的雪橇，上面写着“rosebud”。一个人最终如何定义他的一生？众生所想，皆是徒然。

他人的人生，成为自己的警示。在纷纭复杂的世间，厘清真实与虚妄。

——《rosebud》20240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