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稚柳:憶公何止念平生

成振

<p class="ql-block">詩書老去頌生民,</p><p class="ql-block">健筆縱橫意態新。</p><p class="ql-block">放眼江山風物美,</p><p class="ql-block">憶公何止念平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九七一年六月二日,我的一個學生奔來告訴我:沈尹默先生於昨天去世了。當時我臥病在家,竟未能去臨終告别,蓦然聽到這個消息,不禁淸淚涔涔,萬感交集。一代的愛國大詩人、大書家,就這樣的離開人間了!事實上,我與尹默先生雖同居一地,自一九六六年以後,直到他的去世,這六年中,都未能相見。學生走後,我寫下了這四句,在當時,人們看了此詩,以爲我的「放眼」未免是違心之論。但是我確實是把眼放得遠一些的,如果尹默先生現在還在世,以他的縱橫健筆,又會寫下許多河山壯麗與歌頌人民的詩篇,這是無可置疑的。全國解放後的二十年中,尹默先生所寫的詩,特别是歌頌人民的詩,就我所見到的,長歌短什,不下有百餘篇,他會經給我看過的原稿,就有一厚本。十幾年過去了,前幾年我還能背誦得幾首,近來腦力衰退,再三的回想,也再記憶不起來。而那本如在眼前的淋漓潇灑的墨迹,恐怕也已散失,或者竟歸於烟滅,惋惜之情,恐非我一人如此。</p><p class="ql-block">我與尹默先生相識是在重慶,當時我才三十歲。尹默先生是前辈,他要比我大三十歲。當時我與尹默先生同住在重慶陶園,僅有兩間之隔,幾乎是早夕相見,談詩論書,我是獲益非淺的。記得我當時很愛讀李長吉詩,有時也學着長吉體胡謅幾首,尹默先生會告誡我,不要專學長吉,還是要研究一些宋人的詩,吟詠一些自己眞切的感受,這對我是有深切的感受的。</p><p class="ql-block">尹默先生在重慶的生活,非常有規律,每天一早起床後,首先磨好一池墨,然後早餐,如沒有他事或友人來訪,一個上午就是爲人寫字,或者臨帖,《伊闕佛龕碑》他一臨就是幾百遍。有一個時期,對褚遂良的書體的研究學習,是用過很大的功力的。他對唐人的正書,幾乎無不學遍。有一個時期,又寫魏碑以及宋人行草書。在重慶的幾年中,幾乎沒有一天間斷過,眞是數十年如一日,這種治學的精神,告訴我們一個成功的大作家,要付出多少精力,乃至整個生!</p><p class="ql-block">尹默先生幾乎每天都創作诗詞,並且以極工整秀美的正書抄在自己的詩稿上,當時積下了好幾厚册,尹默先生去世時已八十九歲,一生積下來的詩詞稿不下數十本,都是他自己親筆工楷所書。七十歲時,我爲他祝壽,用他所寫的原迹印了一册《秋明室诗词》,现在我的手邊已經一本也沒有了,散在人間的總還看得見,而他的那數十本親手寫下的原稿,又不知還有幾本留在人間否?</p><p class="ql-block">抗戰勝利,我與尹默先生同回到了上海,又與尹默先生對巷居,還是能早夕相見,經常對我論陳簡齋的詩和晏小山的詞。談書法,講筆法,列舉唐宋之間的一些名家的書體和筆勢。寫了許多書法的理論文字,如二王、張旭筆法十二憙的解釋等等。還有一些,沒有来得及出版,據說也都散失,無可尋覓。這在書法史上是一個極大損失。</p><p class="ql-block">尹默先生經常對人談書法,首先要能懸腕,他說,黄山谷論書說要「腕随己左右」,當他談到此時,就以手作執着筆的形勢向空左右搖擺,以示腕要靈動。事實上,尹默先生的原意,只是說明腕要靈活,而眞當執筆臨笺,只是立正了筆,提按自如,左右靈動,而並不是把筆左右搖擺,而懸腕也不是寫字從頭至尾腕都不許着桌,只是應該懸時就能懸。例如寫小正書,就用不着完全把腕懸起,作大書時就根本不可能不懸腕。我所見尹默先生作書時,就是如此。有人遂以爲作書時必須把筆在紙上左右搖擺,也必須從頭至尾腕不許着桌。這完全是誤解了尹默先生當時解釋懸腕與「腕随己左右」的原意。</p><p class="ql-block">尹默先生數十年的臨池,眞做到了得心應手,隨意自如,各體具備,自成一家。他的書體,風靡了全國,爲後學所宗仰,得其片紙隻字,珍如拱壁。尹默先生有一千七百度的近視,離眼一尺遠就看不清了。他曾爲人書寫一幅七八尺大的直幅,將近一寸大小的行書,幾乎有二三十行,每行直下竟無一絲歪斜的地方,行氣亦非常均勻,這已經不是依靠視力,而完全是憑着自己得心應手的熟練工夫。這幅字現在還寶存在我的一位朋友那裏,每一展視,眞令人驚歎!數百年來,書家林立,盖無人能出其右者。</p><p class="ql-block">尹默先生一向得到政府的關懐與尊敬。在一九六六年以前,他是全國政協委員、中央文史館副館長、上海書法篆划研究會主任委員。尹默先生逝世後,又於一九七九年開了隆重的追悼會,以示悼念。</p><p class="ql-block">尹默先生的詩文書法,博雅精深,淺學如我,實不能盡其萬一。然而以我與尹默先生之相知,對這位前輩的懐感之情,眞是「憶公何止念平生」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九八〇年一月 謝稚柳於上海</p><p class="ql-block">(節選自《沈尹默論書叢稿》序言)</p> <p class="ql-block">沈尹默致谢稚柳信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