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儿

史忠平

<p class="ql-block">  我们把兔子叫兔儿。</p><p class="ql-block"> 小的时候,我家周边的山林里住着很多兔儿,他们的身影也经常会出现在我们的视线里。比如在挑水的路上,冷不丁会有一只兔儿从眼前蹦过去;在给牲畜割草时,甚至会无意间抓到正在熟睡的兔儿软和的皮毛。它从梦中惊醒,弹簧一般跳起来,蹭的一下,如离弦之箭一样射了出去;冬天的雪地上,经常会看到一串串脚印。有人会拿着土枪,寻着足迹去猎兔儿。</p><p class="ql-block"> 兔儿好像也是欺软怕硬的。因为我曾经看到过一些兔儿见到小孩子时并不害怕,反而蹲在前面挡着道儿,把鼻子扑哧扑哧的吸呼着。那几根胡须来回晃荡着,两只大耳朵一会儿竖起,一会儿耷拉下来,做出一副满不在乎、挑衅的样子,等小孩子快靠近时,他便迅捷的弹出去了。</p> <p class="ql-block">  有一段时间,政府为了帮助农民致富,扶持大家养起了兔儿,我家就是被扶持的农户之一。</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种特殊的兔儿,身上的毛很长很长,大家叫它长毛兔儿。据说之所以专门饲养,就是为了利用它身上的长毛。长毛兔儿的繁殖本领极强。我已经不记得我家养兔儿的历史有多长,但印象最深的是我家后院成了兔儿的乐园。有黑的、灰的、白的,也有黑白相间的。它们的长毛在奔跑时就像社火队里舞动的狮子一般,深深的长毛,随风抖动,非常好看。只是有一件烦恼的事,那就是兔儿是打洞的高手,我家的后院都快被他串空了。</p><p class="ql-block"> 长毛兔儿似乎没有让我们家脱贫,不知什么时候,长毛兔儿从我家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养过兔儿。</p> <p class="ql-block">  有一年夏天的傍晚,夕阳斜照在山尖上,金灿灿的。我照例去离家不远的泉上饮驴,当快到泉边时,我看见对面坡上的苜蓿地里有一只兔儿,一瘸一拐的顺着地埂跳动,看样子是受伤了。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奔跑着冲了过去。兔儿见我追来,有心逃跑,但无奈身负重伤,无法快速逃离,于是从坡上直接滚落到沟里。那时的我鬼使神差,穷追猛打,最终残忍的杀害了那只兔儿。</p><p class="ql-block"> 但当我把这只战利品拿回家时,心情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心中反而充满内疚和恐惧,我开始后悔并自责。最后把兔儿送给了邻居,终究没有吃他的肉。这件事对我的触动很大,直到现在,在我的心里都是一个过不去的坎儿。每次想起当时的情景,都有说不出的懊悔,为一个兔儿命丧我手而忏悔。多年来,这一件事一直深埋在我心中,没有勇气讲说出来,生怕自己的罪恶被人发现。也正因此事,我也很少触碰有关兔儿的话题。</p> <p class="ql-block">  可是,有些事真不是你想回避就能回避的。我在美术史学习中,偏偏就能看到了兔儿的身影。丢勒笔下的兔儿,毛是很深的,静静的卧在那里,一动不动,神情安逸,难道它也是长毛兔吗?宋代崔白笔下的兔儿正奔跑着,却被树梢上鸟儿的聒噪声惊吓了,突然止步,回头张望,那鼻孔似乎还在一呼一吸的喘着粗气,心中不免埋怨那两只不懂事的鸟儿。</p><p class="ql-block"> 不愧是顶级高手之间的对决,一中一西,真是要将兔儿的灵魂给摄去了。当然,我也能看到一些西方的油画家把兔儿打死后,血淋淋的摆放在静物台上,一丝不苟的描绘它。这些画作尽管精致细腻,但毕竟缺少生气,而且令人不适。</p><p class="ql-block"> 兔儿是我理解书法中蓄势内涵的最好例证。在我看来,一只兔儿由静到动的变化过程,像极了书法用笔的蓄势待发。所以我曾多次以兔儿的图例来给学生讲解书法中的势,取得了较好的效果。</p> <p class="ql-block">  我虽然对崔北笔下的兔儿赞叹不已,佩服的五体投地,但从未想过自己要画兔儿。在我看来,兔儿的形是不易表现的,尤其是正面形象,以及他那所谓的兔唇结构关系更是不好表达。</p><p class="ql-block"> 但我还是画起了兔儿,并且一发不可收拾,一张接着一张,一只接着一只。</p><p class="ql-block"> 这一切都是很偶然的。没有任何缘由,只能把这一现象归结于冥冥之中的缘分。</p><p class="ql-block"> 有人曾问我,我是怎么想起要画兔儿的?是因为今年是兔年吗?我说不知道,也不是因为兔年就要画兔儿。一位研究心理学的同学问我,我画兔儿时的心理轨迹是怎样的?我说,完全是无意识的,或者准确的说,面对一张白纸,我起先是不知道画什么的,比如画什么样子的兔儿,画多少只兔儿都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我喜欢提着笔在纸上漫无目标的闲逛。</p> <p class="ql-block">  孙过庭在《书谱》里讲,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我想大抵与我画兔儿有点相像。因为我画兔儿,两耳是一兔之规,一兔是一篇之准。也就是说,我先是随意画两只耳朵,因耳朵生出一兔,再由一兔生二兔,二兔生三兔,一切都是因势利导,随行而生,因势而生。就这样,一只又一只兔儿在笔底诞生了。</p><p class="ql-block"> 它们在笔底孕育时,谁都不知道其模样,一旦生于纸上,却各有情态,而这些都是我想都想不到的。看着一个个不同的面孔,我确实挺高兴的。因为它们都是我画的,但我事先居然对它们的容貌一概不知。他们都是化生出来的,注定不是凡胎,也不是俗骨,也没一个有媚貌。所以我喜欢我笔底下的每一只兔儿,无论美与丑,不管胖与瘦,我都喜欢。也不希望别人有恶意的诋毁。</p> <p class="ql-block">  我的兔儿大都是在天上飞的,它们手拉着手,足连着足,你勾着我的肩,我搭着你的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非常浪漫,也非常不羁。</p><p class="ql-block"> 我喜欢它们的样子,欣赏它们的身姿,羡慕它们的状态。随着一笔一笔的游走,一只只兔儿的生成。我想我早已化身其中,它们都是我,我是他们中的任意一个。我们一起狂欢,一起遨游,一起漫舞,几乎可以与庄子笔下的鲲鹏相媲美了。</p><p class="ql-block"> 但我也知道,它们可能也有很多埋藏着心灵深处的苦痛。只不过,苦也罢,乐也罢,一切不就如同他脚底下踩踏的一片片浮云吗?是的,他们脚下蹬的是浮云,手中握的是浮云,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片片浮云呢?自己的人生又何尝不是浮云?所以在我的兔儿展览的时候,布展的同事问我可有画名?我思索良久后说,那就叫《浮云》吧!</p><p class="ql-block"> 我的兔儿中还有一些是从莲花中化生的。它们超越了湿生、胎生、卵生,是自带神性的。我想它们都是在思考如何自救,如何救人,是践行大乘佛教思想的智者,是悲天悯人的善者。当然,也有一些凡胎俗骨的兔儿忙着打洞,结婚育子,或在树林间追逐嬉戏,虽然非圣非贤,却也快乐自在。</p> <p class="ql-block">  有一只有名的兔儿,伴随着嫦娥居住在月宫之中,那就是玉兔。小时候,晴空万里的夜晚,我们除了看牛郎织女外,就是猜测那只捣药的兔儿。直到我看到汉代的画像砖时,方才得以一睹这只兔儿的模样。还有一只兔儿也很有名,他为了听道士为他讲授佛法,甘愿跳入火坑自焚,以供道士食其肉,而这只兔儿便是释迦牟尼的前身。</p><p class="ql-block"> 兔儿是一种神圣的灵物,也是一种祥瑞的动物。我无意中为它们图写真容,或许真的是注定有一笔债要还。尽管许久没有动笔写兔儿了,但我知道,我们之间的缘分还没有结束。因为在我的预期中,还有数量更多、规模更大的兔儿作品等待着我去完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