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沙鸡子是伴着雪花飞来的,雪花在前面飞,沙鸡子在后面飞。雪花是一片一片像蝴蝶一样飞,沙鸡子是一群一群像暴风雪穿过草原一样飞。雪花是无声的飞,沙鸡子是哗哗地彻天动地扇着膀子飞。雪花飞来的时候,必有沙鸡子飞来。雪花落到地上就消失了,沙鸡子落到地上就叽叽咕咕地觅食了。沙鸡子飞来了,草原的热闹了,热闹的是一群娃娃,他们匆忙地从母亲挂在墙上的麻披子中扯几根搓成细长 的麻绳子,然后挽些活扣子,猫着腰悄悄地溜到觅食的沙鸡子群附近,吭哧吭哧挖一道壕,埋下麻绳子,两头钉死,露出活扣子,撒点草籽,又猫着腰迅速撤离,站在大门前,急吼吼地等着沙鸡子上扣。沙鸡子咕咕地跳着觅食,一不留神爪爪子就被活扣子套着了。沙鸡子被套着的时候,先是蹬团,蹬团不掉就往起飞,往起飞又被麻绳子拽着爪爪飞不起来,就拼命地扇翅膀,又咕咕地大声叫。娃娃们就高兴地飞奔过去,一把抓住沙鸡子,绵软软,圆滚滚,小毛头,圆眼睛,煞是可爱。娃娃们心嗵嗵地跳着,死死地抱着沙鸡子,慢慢地解开扣子,一路奔跑着回到家。</p><p class="ql-block"> “下雪呀,下雪呀。”一到冬天草原人就这样热切地盼望着下雪,娃娃更是如此。大人们盼下雪,是为了让雪花落地,润润干旱的土地,给草原和耕地蓄点墒气,来年有个好收成。娃娃们盼下雪,就是为了抓几只沙鸡子炖上吃。雪花飘,沙鸡子飞,是草原冬天最美的风景。沙鸡子追逐着雪花沙沙沙地飞来了,那是几百只上千只沙鸡子组成的群体,遮天盖地地往过飞。沙鸡子飞翔特别快,沙沙沙的飞翔声从远处的天空中传过来,震动得雪花狂乱飞舞。雪花无声地飘,沙鸡子有声地飞,无声衬托着有声,有声渲染着无声,搅动着天地,搅动着人心,搅动出一副天地生灵万象迷茫的色彩。因此,冬天的草原一旦出现雪花与沙鸡子共舞的景象,那就是大自然生成的一幅动人的画面。 </p><p class="ql-block"> 不下雪的冬天是个奇怪的冬天。太阳暖融融地照着,村口上的老人们筒着袖子东拉西扯地说着话,抬头看看太阳说:“好暖和的天气呀。”其实他们心里很毛糙,这样一直暖下去,土地不就要一直干下去吗?瘟疫也会乘虚而入。果然嘁嘁咔咔的咳嗽声就一家一家地传开了,头痛害冷的人越来越多,地里干活的人越来越少。风沙一股子一股子往过吹,土地干旱得冒土了。娃娃们盼望沙鸡子飞来的心情越加迫切。</p><p class="ql-block"> 但是,人们还是害怕下雪。下雪天出工难,放羊难,喂牲口难,到滩里捡柴拾粪难。可是不出工,地里的活谁干?不放羊,圈里羊吃什么?不喂牲口,牲口还有力气帮人干活吗?不到滩里捡柴拾粪,煨炕做饭烧什么呀?</p><p class="ql-block"> 下雪天,真是个让人矛盾的天。</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草原人被一场大雪下醒了。</p><p class="ql-block"> 鹅毛大雪连天连夜地飞,鹅毛大雪纷飞,就不是蝴蝶轻飞曼舞了,而是一片一片鹅毛铺天盖地地往下倒。真不知天上堆积了多少雪,这些雪块子,又被多少把刀子切成碎片,从高空撒下来,撒了十多天都撒不完。撒下的雪片子把草原盖得严严实实,羊饥饿得嚼食草原上高杆柴草,嚓嚓,嚼食一天也填不饱肚子,咩咩地嚎叫,嚎叫得让人着急。大雪积压在草垛上,草圈冰天雪地,人们跪在雪地上铡草,草湿刀老,噌噌,铡上一天,腰酸腿疼也铡不了多少。牲口急吼吼地等着吃草,一会儿互相抵抗着身子,一会儿回头张望着圈门,那明显是饿得急不可待了。直到太阳落山,喂牲口老汉才一瘸一拐地背着背篼走进棚圈,唰唰唰地刷槽,没等槽刷干净,饥饿的牲口就把背篼里的草叼吃完了,喂牲口老汉大骂一顿牲口,再一瘸二拐地去背草。</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沙鸡子特别多,还是一群一群往过飞,落到地上就用爪爪刨雪,刨开一坨坨土地,咕咕咕地拣食草籽,能有多少草籽呀?沙鸡子明显吃不饱了,娃娃们就去追,沙鸡子轰隆隆地飞走了,娃娃们无望地朝天上看,沙鸡子一群一群往过飞,大雪一片一片往下飘。后来人们发现电线杆下有碰死的沙鸡子,这是个大好消息,娃娃、大人就沿着电线杆奔跑,厚厚的积雪,让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奔跑上一天,有人空手而归,有人高高兴兴地捡回来几只。捡回了沙鸡子,就先拔下尾巴上长长的翎翎,积攒着到供销社卖钱。接着就开肠扒肚炖上吃。沙鸡子肉少汤香,人都说:“吃沙鸡子就是为了喝那口汤。”其实,还为了用那个长长的翎翎去换钱。一对对翎翎卖几分钱,攒多了就能卖几毛钱,几毛钱的收入是让人心花怒放的收入啊。于是大人们坐不住了,一到晚上就成群搭伙地冒着雪捏着手电扛着筛子到草原上扣沙鸡子了。沙鸡子又冷又饿,抱成团悄悄地窝在雪地上,扣沙鸡子人打开手电,一束强光照了过去,沙鸡子迷迷糊糊地抬起头,骨碌碌转动着脑袋,不知所措地鸣叫着。扣沙鸡子人,一个打着手电死死地照着沙鸡子,另一个举起筛子,猫着腰溜溜探探地围过去,啪地一下,筛子扣下去了,一窝沙鸡子在筛子下狂乱地挣扎,筛子死死地压着沙鸡子,沙鸡子束手就擒了。打手电的人急匆匆地跑过来,手伸进筛子,一个一个往出抓,抓一只装进麻袋,抓一只装进麻袋,抓得剩下一地羽毛了,就哈哈大笑地背着沙鸡子再满滩满洼转着找沙鸡子,找着一窝扣一窝。但空手而归,也大有人在。最可怕的是,大雪纷飞的夜晚,扣沙鸡子迷失方向。迷失方向就顾不得扣沙鸡子了,焦急地寻找回家的路,焦急地分辨回家的方向,大雪覆盖的草原白茫茫的一片,哪有回家的路,哪有可辨的方向呀?于是就不停地转悠,转到天亮一看,原来就在自家门口转悠了一夜。</p><p class="ql-block"> 这场大雪惹怒了一个村子的人,因为村里张家要娶媳妇过大事,一个村子老老少少的人都急切地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他们好久没有吃席了,没有大口大口地吃过席面上那一道一道的荤菜了。可是大雪就是不停地下。大人们看着天说:“好日子没好天,看来这场雪要下到张家的喜事上了。”娃娃们不敢多嘴,蓄着一肚子怨气盼着老天快点放晴。果然这场大雪就一直下到张家过喜事的那天了。那一天,大雪照常纷飞,早晨,一阵鞭炮声送走了娶亲车;下午,一阵鞭炮声迎回了娶亲车。鞭炮倒是响的热烈,却炸不开这铺天盖地的寒气。吹鼓手咿咿哇哇地吹,也吹不完一首信天游的调调,吹一会冻得不吹了,放下喇叭焐手。娃娃们围着吹鼓手看,吹鼓手一停下,娃娃们就有点失望。这么大的喜事,怎么就造不出喜气洋洋的氛围呢?吃席人在桌面上匆匆忙忙地刨着筷子,等着吃席的人,在院子冻得站不住,都挤到家里,端盘子的人大喊:“油,油!”摇摇晃晃地把一碗一碗荤菜端到桌面上。</p><p class="ql-block"> 张家的喜事就这样,在一场大雪中过完了。喜事一过完,天就放晴,太阳明明亮亮地照着,寒风依然在呼呼地吹。人们就咒骂说:“这死天气,要把人往死冻吗?”</p><p class="ql-block"> 雪水慢慢地消融到草根下了,人们就像往常一样,过着安静的日子,似乎把这场大雪遗忘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春天,地一解冻,犁铧就翻起湿漉漉的泥土,犁地人踏着墒沟走,一走,鞋就变成一个泥榔头。清明过后,草原铺满了绿色,羊很快就能吃饱肚子了。到了收秋季节,看着成熟的庄稼,人们突然想起了头年那场大雪,就说:“哎呀,要不是去年那场大雪,今年又要挨饿了。”</p><p class="ql-block"> 大雪就是这样,有时候被人遗忘,有时候被人想起,想起和遗忘都是在大雪到来和过后的日子里。</p><p class="ql-block"> 但是大雪不管这些,就是带着沙鸡子,一次一次从草原上往过飞,飞了百年千年,草原就兴衰了百年千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