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瓦窑

楼兰

<p class="ql-block">七十年代的孩子或许都住过瓦房,下雨天,雨水顺着清一溜的瓦檐飞流而下,像是一串串水晶帘子在欢快的摆动,激起孩子们一阵阵兴奋。</p><p class="ql-block">在多雨的南方, 屋顶能盖上瓦的都算是家庭比较宽裕的门户。那会农村大多住的都是茅草房,茅草房是水稻收割后晒干的稻秆或者小麦收割后晒干的秸杆一层叠一层铺上去的,它们常常经历雨水的洗礼很容易就发霉烂掉。遇上刮风下雨天气,冷不丁从房屋上掉下来一块腐烂的草渣,掉到睡觉的床上、正在煮饭的锅里、或则吃饭的碗里。茅草房也是老鼠的乐园,这些讨厌的家伙在搭建好的茅草房上筑窝生崽,把屋顶刨的窟窿眼跟天窗似得,人随时都要上房补漏,雨大的时候屋顶四处漏水,盆盆罐罐都派上了用场,家里还是满地泥水。</p><p class="ql-block">那个年代,瓦就成了抢手货。</p> <p class="ql-block">父亲是一个泥瓦匠,从我记事起,父亲的那一双大脚丫子,总是在一滩泥里像跳舞似得踩来踩去,脚下还发出一连串扑哧、扑哧地声响。村里的小孩子觉得好玩,便学着父亲挽起裤腿也要下到泥里去踩,父亲鼓励道:“来,你们都来踩,看谁踩的最有劲,我就给你们讲《水浒传》里的武松打虎。”说完便让到泥的一边。小孩们争先恐后的把光脚丫子脚伸到泥里去,一股刺骨的冰冷瞬间串满了全身,孩子们赶紧撤回满腿是泥脚丫子跑开了,倦紧身子在一边瑟瑟发抖······父亲仰起脖子哈哈大笑,他似乎早已预料到了他们的可怜样,两条泥腿在泥浆里踩的更欢实了。</p><p class="ql-block">做瓦的泥要选择黏土,再把土里的杂质筛选出来,把土捏的细细的,然后用水和匀,父亲的一双脚就开始在泥里来的回踩,直到把泥踩成浆,抓到手里跟面糊糊一样细腻黏稠为止。泥踩好了以后片刻也不能停留,因为泥浆会随着时间变硬,变硬的地方又得重新用脚踩,那就费时费工了。</p><p class="ql-block">做瓦用的是一种可以旋转的筒子,筒子利用离心力和手的配合而成。父亲两腿分成八字,把做瓦的筒子摆在正前方,嘴里还哼哼着小曲,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然后用手轻盈而又巧妙的把踩好的泥敷在了筒子上,不厚不薄,不多不少,另一个握住筒子的手往前轻轻一轮,筒子就欢快的呼啦啦转开了,敷泥的手在筒子上来回巡视,眨眼功夫,父亲手起筒停,一筒泥胚子就算做好了。</p> <p class="ql-block">父亲小心翼翼地从轴心上取出筒子,再把筒子放到早已铲平的空地上,轻手慢脚把筒子与泥分离开,分离的过程一定不能让已经成为筒状的泥胚子有丝毫的变形。父亲轻盈而利落的抽出筒子又开始了下一轮的动作,直到把一堆泥全部变成一排排圆圆的泥胚子,父亲才能停下来松一口气。</p><p class="ql-block">泥胚子还不能算是瓦,它还要经历数日的阴干,期间不能暴晒,暴晒会使泥筒子开裂起纹,更不能淋雨,一旦淋雨泥胚子就会烂成一滩泥。泥胚子要想成为一块真正的瓦,非得像唐僧取经一样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呢。</p><p class="ql-block">泥胚子从日子的缝隙里由柔软慢慢变的坚硬,父亲就开始拍瓦了,每一个泥胚子都有四个竖条的印记,一个泥胚子要拍成四块瓦。拿起泥筒子的手要干练稳健,拍的时候把劲用匀,一气呵成将泥胚子顺着四条印记变成四块瓦片,不论因为什么原因泥胚子在你手中破碎,或则拍的不成规则了,那之前所有辛苦、劳作也就算白费了。</p><p class="ql-block">只见父亲妙巧的轮起泥胚子,闪电般的在手调个头,只听见“啪、啪、啪”的一串脆响,泥胚子瞬间了均匀的成了四瓣,稳稳的落在了父亲的手上。随着啪啪啪的声音越来越快,一会儿功夫瓦片就像士兵一样整整齐齐的码在了屋檐下,向父亲敬军礼呢。</p> <p class="ql-block">接下来该是我们全家出动上山下坡砍柴的日子了,那会田间地头的柴草都很金贵,被各家各户搜罗的跟剃过头似得,连地皮都光秃秃的泛着白光。所以父亲要带领我们到离家更远的山上去砍柴,我们一家老小每天从鸡叫头遍就开始出门,到晚上村里都各家已经点上忽明忽暗的油灯我们才摸黑回家,背上都压着几十斤到一百多斤的柴,一路跌跌撞撞跟敢死队一样。累的连母亲做的饭也懒得吃了,倒在一边就睡的人事不省。</p><p class="ql-block">瓦在烧制过程中需要几天几夜才可以停火,如果半道上柴火不够烧,再去砍柴是来不及的,所以柴一定要砍到堆成小山一样才可以罢工。即便这样的活路既辛苦又漫长,却还常常遭村里人的羡慕,逢人见我们都会咂舌:哎——哟,你们这一家子可真厉害呀,老老小小都跟铁打似得不晓得累噢!父亲听了头仰大声笑着回道:哎呀呀,莫办法呀,都是生活所逼,愁死个人呢······</p><p class="ql-block">待到砍回来的柴放到可以燃烧了,父亲就开始把瓦片搬进窑里。瓦片在窑子里的摆放也是非常有讲究的。父亲负责瓦的摆放,但从不让外人看,我们就负责跑腿往窑里抱瓦,倘若谁不小心摔一跟头把瓦片摔碎了,父亲就气的捶胸顿足,全然不顾摔没摔坏人,厉声警告我们再不小心摔坏瓦片了就得挨揍!</p> <p class="ql-block">窑是父亲亲手拱的,用时一个月之久,拱窑是一门诀窍,瓦烧制的成不成功,窑是关键,就跟农村盘灶做饭一样,弄不好烟口出不去,火就烧不旺,浪费柴还满屋子呛烟。</p><p class="ql-block">终于到了烧瓦这一天,我们家的院子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小媳妇们家长里短嘴里讨个热闹,小孩子就跟打鸡血似的兴奋的满院子疯跑。村里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是被父亲请来烧窑的,他们吃过母亲做的早饭,围在摆满花生、瓜子、香烟、茶水的桌子跟前扯着嗓门摆龙门阵。孩子们乘大人不注意时抓起一把花生或者瓜子迅速跑掉。</p><p class="ql-block">开······火······啰!</p><p class="ql-block">随着村里德高望重的尚大爷一声长长的吆喝,火苗就像一条飞龙似得从窑口窜出,红彤彤的火焰在空中妖娆的飞舞。一圈人呼啦啦围过去:啧啧,好兆头啊,这火开的旺噢!</p><p class="ql-block">窑烧了三天三夜都不熄火,熊熊火光在寒冷的夜晚照亮了半边天空,几个青年汉子干脆脱掉衣服,只穿一个大裤衩,轮起一把几尺长的铁叉,汗流浃背的往窑里递柴。父亲也三天三夜没合眼,他围着窑观察着情况,偶尔在桌子上打个不到一袋烟的功夫盹,又被惊醒了,这一窑瓦的命运全凭火候掌握。它似乎也掌握着父亲的命运!父亲是上门女婿,他与母亲白手起家,在那艰难的岁月里还从未让他的四个孩子饿过肚皮,父亲是个争气的人!</p><p class="ql-block">有一个外村的小伙黏在父亲屁股后头转悠了几天几夜,给父亲端茶倒水,一张殷勤的脸笑的跟太阳似得,可父亲根本不去理会他,只是沉住脸,闷声不响的接过茶水来喝,或者围着窑来回踱步。小伙子只能跟在父亲身后,亦步亦趋,偷偷瞅父亲的脸色行事。原来小伙是想偷学父亲烧窰的把式。十里八村的,只有父亲是烧瓦的师傅,父亲一年到头忙的几乎很少在家,所到之处倍受欢迎,那年月人有个手艺比县长都吃香,父亲岂能轻易让他把看家的本领偷去!</p> <p class="ql-block">火烧到五天过后就可以闭窑了,闭窑就是熄火,闭窑以后需要半个多月的时间的来冷却,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父亲的心根本松不下来,只有等到开窑的那一天,他才能知道这半年多的付出是否功败垂成。</p><p class="ql-block">开······窑······啰!尚大爷铆足劲一嗓子把脸憋的通红,发出一连串的咳嗽。</p><p class="ql-block">父亲穿戴整齐出的门来,他慢慢地走到窑跟前,先是蹲下身子,父亲没有急于动手,他像是在犹豫着什么,顷刻他还是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把铺在窑上的那一层黄土轻轻的一点一点地刨开,黄土下面露青幽幽一排瓦,父亲眼睛锐利的巡视着瓦片的颜色,围在窑周围的人群也都屏住了呼吸,眼睛瞪的跟牛眼一样大,仿佛父亲正要开启一座藏满金银财宝的古墓,所有的金银财宝都各家有份。他们都揎拳捋袖蓄势待发······</p><p class="ql-block">父亲小心地把最上面这一层泛着青幽幽的瓦取出一片,瓦片与瓦片之间的碰撞发出了刺耳的钢声,这时就听见了父亲从喉咙里滚出来咕咕的笑声。不知谁一声咋呼:成······嘞!人群就推前拥后呼啦啦沸腾了······</p><p class="ql-block">父亲缓缓起身,眼睛早已乐的眯成了一条线,他双手叉在已经发酸的腰杆上望着村里人直呵呵傻笑。香烟从四面八方递给父亲,叮叮当当的水杯举到他的跟前。人群里发出一阵唏嘘:这下好啦,这下好啦,咱们再也不愁没有瓦片盖房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