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夜的雨声和雷声总算是在天亮后停了下来,位于天津渤海湾的清河劳改农场老残队由猪圈改成的工棚里已经成了泥潭。</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清河劳改农场遗址</span></p><p class="ql-block">这一天是公元1969年3月6日,农历正月十七,惊蜇。</p><p class="ql-block">现在,室外的雨虽然停了,从屋顶渗下来的水还在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落在囚犯们早已经辨不出本色的被褥上。</p><p class="ql-block">姜葆森掀开了蒙在头上的几乎已经湿透了的棉被,从土炕上坐了起来。他拿手去推了一下身边被子里的人,喊了一声先生,见那人毫无反映,便掀开了他头上的被子,忽然他僵直地坐在那里凝视了那人好久,蓦地掩面啜泣。</p> <p class="ql-block">躺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一双空洞的眼睛大大地睁着,直直地盯着房梁,嘴巴也是半张着,仿佛想要问些什么。</p><p class="ql-block">被子盖在他的身体上如同盖在一根枯死的干柴上,他整个人也仿佛只剩下了一张皮裹着的一具骷髅,但却露出一张出奇干净的脸。</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吕荧</b></p> <p class="ql-block">半个小时以后,狱医闻讯过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电筒按亮照了照死者的瞳孔,然后扒开死者的前襟看了看他身上的尸斑,又扫了一眼死者枕头边上的三个暖水瓶瓶塞大小高粱米面的窝头,面无表情地说,死了,昨天下午就死了。</p><p class="ql-block">狱医在本子上记下几行字,示意姜葆森把死者用他的破被卷起来,然后对他说,我们把他拖到585去吧。</p><p class="ql-block">姜葆森虽然只有35岁,但因为他患有严重的心脏病,所以一到这个劳改农场就给派到了老残队,这个老残队基本上都是干不了什么重体力活的将死之人。</p> <p class="ql-block">姜葆森是清华大学水利系的学生。大学毕业那年他被选为右派,为什么是选呢?因为有名额呀,你也不想当,我也不想当,最后就民主选举吧,选谁是谁。姜葆森身材矮小,性格懦弱,出身贫寒,再加上有先天的心脏病,所以平常很少与同学们往来,选三好没他的份,选右派就非他莫属了。</p><p class="ql-block">本来,他戴着右派的帽子从学校出来,就没有单位敢录用他了,于是这个清华的高材生就靠维修钟表电器来勉强度日,不过也好,没人再来找他的麻烦。谁知文革开始以后,他的历史问题又被眼睛雪亮的人民群众翻了出来,然后公安机关就把他送到了这里。</p> <p class="ql-block">姜葆森把死者用他的破被卷了起来,然后和狱医一前一后拎起来死者的遗体踩着泥水向外走。</p><p class="ql-block">囚室的土炕上,几个非老既残的劳改犯表情麻木地看着二人抬着死者从他们的面前刚一经过,就像苍蝇一样扑了过去争抢那三个小窝头。他们每日三餐加一起只有九个瓶塞大的窝头,饥饿让人失去了所有的尊严。</p><p class="ql-block">浑身虚弱无力的姜葆森这回并没有觉得很吃力,这具尸体太轻了,轻得如同他前些天去585割回来的一捆铁杆芦苇。</p> <p class="ql-block">585是劳改农场墓地的代号,因为靠近一片沼泽,那里生长了一片一人多高的芦苇。</p><p class="ql-block">几天前,姜葆森去那里割了一捆芦苇,准备拿回来给昨天死的那个人辅在褥子的下面。那天,他在585遇见了另一个也是来割芦苇的右派,那人的名字叫丛维熙。</p> <p class="ql-block">姜葆森把丛维熙领到那人的身边时,那人那时已经不能说出完整的话了。</p><p class="ql-block">几天没来,585又多了几个坟头,姜葆森和狱医合力将那人从手推车上搬了下来,放到一个废弃的墓穴里,草草的埋上了几锹土,然后在附近找来一块砖头,捡来别人用过的一个粉笔头在砖头上面写了两个字:吕荧。</p> <p class="ql-block">1955年5月25日,北京,国家新闻总署大礼堂。</p><p class="ql-block">郭老主持的中国文联主席团和中国作协主席团联席扩大会议进行了一整天,会议只有一个议题:批判胡风。</p><p class="ql-block">郭老的动员讲话话音一落,全场七百多文学家的掌声随之响起,只有一个人没有鼓掌。随后是会议举手表决,七百多条手臂举起,有人甚至举起了两条,还是只有那个人没有举手。</p> <p class="ql-block">虽然他是一个另类,但在当时的会场上并没有人在意他。所有人都在或兴奋或恐惧中,兴奋的是终于可以看到自己一贯反感的胡风倒霉,恐惧的是怕被人揭发与胡风有扯不清的关系。然后是代表发言,二十多名代表如复读机一样不断重复着的除了“拥护”就是“赞成”。</p><p class="ql-block">就在这时,那个既没鼓掌也没有举手的人突然站了出来,大步地走到了发言席上。</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胡风与妻梅志</span></p> <p class="ql-block">此时的胡风不仅仅是从矢之的,他已经成为了人民公敌。 </p><p class="ql-block">1955年1月26日,老人家在批发了中宣部的报告中说胡风“披着‘马克思主义’的外衣,在长时期内进行着反党反人民的斗争,对一部分作家和读者发生欺骗作用,因此必须加以彻底批判”。有了这样的最高指示,全国人民不管认不认识胡风,也不管他都说了些什么,就都开展了对他的大批判,仅从1955年1月26日到5月12日的不足四个月里,就有公开发表的批判文章446篇。 </p> <p class="ql-block">5月13日,《人民日报》以《关于胡风反党集团的一些材料》为题,公布了舒芜辑录的部分胡风在解放前写给他的信以及胡风的《我的自我批判》,并加编者按语指出:“从舒芜文章所揭露的材料,读者可以看出,胡风和他领导的反党反人民的文艺集团是怎样老早就敌对、仇视和痛恨中国共产党和非党的进步作家。”于是,胡风等人被打成了“反党集团”,全国立即掀起了声讨“胡风反党集团”的运动。 </p> <p class="ql-block">5月18日,胡风被捕入狱。一同入狱的还有他的“集团分子”:路翎、鲁藜、阿垅、绿原、曾卓、牛汉、贾植芳、彭柏山、王元化、冀汸、张中晓等。胡风因言入狱了,他的问题也就由人民内部矛盾升级为敌我矛盾了,此时谁还敢为他说话,那简直是活腻歪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鲁迅的大弟子胡风</span></p> <p class="ql-block">只一个为胡风说一句公道话的那人就是吕荧。</p><p class="ql-block">吕荧在台下多次举手要发言,见台上的大佬们都不理他,他干脆自己登上了主席台。</p><p class="ql-block">他来到郭老的身边,用手扶了扶话筒,大声地说:“对于胡风我认为不应该说是政治问题,而是学术问题,是文艺观的一种争论,更不能说他是反革命……”。</p> <p class="ql-block">台上和台下的人都惊呆了,过了好一会才转过神来,然后是一片叫骂声:“公开为‘反革命分子'胡风鸣冤叫屈,这还了得!"“滚下去,叫他滚下去!”</p><p class="ql-block">吕荧根本不予理睬,振振有词地继续着他的发言。一些人冲上台来,连推带拉将他拽了下去。</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中年吕荧</span></p> <p class="ql-block">1915年11月25日,吕荧出生在安徽天长县新何庄的一个小地主的家庭,他七岁入私塾,20岁时考入北京大学。</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1935年,吕荧(后排左三)在北大校园</span></p> <p class="ql-block">吕荧本非姓吕名荧,他的原名是何佶。佶者,壮也。可惜吕荧从小身体就不够健壮,他甚至每到入夏时还在穿着棉鞋。但他的精神是健壮的,甚至可以说是威武不屈的。</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吕荧(前排左二)四兄弟合影</span></p> <p class="ql-block">1937年北平沦陷,吕荧随流亡学生赴武汉,次年年参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并结识了胡风等文艺界知名人士。胡风还在《七月》杂志为他发表短篇小说《新中国的火炬》。</p><p class="ql-block">1937年秋,吕荧回到西南联大复学,毕业后任中学教师;1945年后去台湾,执教于台湾师范学院。</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1949年4月,吕荧(左)与骆宾基</span></p> <p class="ql-block">1949年10月,吕荧满怀豪情回到大陆出席全国第一次文代会。1950年,他出任山东大学中文系主任。1952年他调至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专门从事翻译和美学研究。</p><p class="ql-block">1955年6月10日,中共中央公布的《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第三批材料》的编者指出:还有一部分暗藏的反动分子,“或者就是胡风集团里面的人,例如北京的吕荧”,“站起来替胡风辩护的就是这个吕荧”。</p><p class="ql-block">6月19日,经最高人民检察院批准,吕荧被隔离审查,长达一年之久。</p><p class="ql-block">1957年,《人民日报》发表他的美学论文《美是什么》,文前所加的由胡乔木撰写老人家审改的“编者按”,这让他逃过了一劫。</p> <p class="ql-block">文革中,这个“漏网的胡风分子”被批捕入狱了。不过抓他的理由并不是因为他是胡风分子,为什么说他不是呢?因为老人家说他不是呀。还用问为什么吗?</p><p class="ql-block">吕荧被捕入狱的罪名是手持刀具威胁革命群众。起因是他因为生活琐事与他人发生了口角,争吵时他拿着手中的水果刀胡乱比划着——那时他正在用刀削苹果。</p><p class="ql-block">警察来拘捕他时,他要求随身带一台英文打字机和一包蜡烛。他以为到了农场后可以过上田园生活,可以继续从事他的作和翻译。</p> <p class="ql-block">在劳改农场,他的举动被视为“疯子”行为,他受尽非人的折磨。因为平时他既不带红宝书又不肯“早请示晚汇报”,所以经常被作为大会小会斗争的靶子,常遭斥责、谩骂和殴打。那时,他就整日沉默寡言、闭目静坐以示抗议。</p> <p class="ql-block">他的囚室的门前一片苗圃和稻田。田野上的茨菇开着白色的小花时,瘦弱不堪的他披着破旧的衣衫,拄一根木棍,绕着那白花转,一转就是几小时。有时还与花儿对话,夸那些花儿:“真美,真美!”</p> <p class="ql-block">1969年3月5日,惊蛰的前一天,中国现代著名的美学家和教育家吕荧惨死在地处天冿隶属北京的清河劳改农场。</p><p class="ql-block">死的时候,他的体重不到30公斤。</p><p class="ql-block">若干年后,585那里的沼泽长了水,水淹没了吕荧的坟。水退了之后,吕荧的坟也不见了,不见的还有那块早已经看不清的写过吕荧名字的砖头墓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