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太阳之子《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有感</p><p class="ql-block">文丨薇子</p><p class="ql-block">1937年,13岁的黄永玉从家乡湘西凤凰城出走,这一去,山高水阔,长风万里,此生他再也没能回家落脚。他走过福建、江西、上海、台湾、香港、北京,一直走到法国巴黎、意大利翡冷翠,家成为他文字里的驿站,故乡成为他永远的乡愁。他说:“为了太阳,我才来到这个世界。”这位太阳之子,一生追逐光,追逐艺术的真谛,追逐生命的本源,他真的实现了来到世界的宣示。这世上,有几人可以在活过一生时无愧地领受这样的荣光?</p><p class="ql-block">2022年,作家出版社出版黄永玉的随笔《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记得2021年年末阅读黄永玉新出版的诗集《见笑集》时,我说这是“今年读的最沧桑的一本书”。今年年末,读《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我想说这是“今年读的最温暖的一本书”。</p><p class="ql-block">最初读《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没来由想起了张爱玲写胡适的一篇文章《忆胡适之》。刚到美国时,张爱玲住在救世军办的一个救济贫民的职业女子宿舍,胡适去看她。张爱玲写到:“我送到大门外,在台阶上站着说话。天冷,风大,隔着条街从赫贞江(即哈得逊河)上吹来。适之先生望着街口露出的一角空濛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雾,不知道怎么笑眯眯的老望着,看怔住了。……我也跟着向河上望过去微笑着,可是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当时诧异为什么会有这样十万八千里的联想,后来默然,悲风是我触摸到的黄永玉生命的底色,而他的不凡,就是跃出这生命底色的太阳的温暖和灿烂。</p><p class="ql-block">《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由两部分构成,《沿着塞纳河》与《翡冷翠情怀》。1990年前后,67岁的黄永玉游历法国及意大利,每天在巴黎的街头巷尾到处乱跑,随地画画;在翡冷翠,每天披挂着少说20公斤的画具什物流浪四方,半年时光,创作了40幅油画、8件雕塑和一些零星画作。《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记录了这些作品的诞生,也勾勒出人类文化与艺术的浩瀚星空。读这部随笔游记,你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年近七旬、卓有成就的老人匍匐在大地上画画的身影,他完全摆脱了年龄的限制,超脱了身份的桎梏,也全然忘却了熙熙攘攘的鲁莽游客形成的20世纪的盛景,而只被美所蛊惑,以最天然单纯的心性投身自然和历史,创造属于他的艺术。他的时间静止在少年,有资格面对世界不羁地挥舞画笔:“我是一只孤独的蚂蚁。世界上有独居的蚂蚁吗?请问!”(《是画家的摇篮还是蜜罐》)</p><p class="ql-block">这只孤独的蚂蚁,起初是在法国作家雨果、左拉、巴比塞、阿拉贡及流亡巴黎的苏联犹太人作家爱伦堡的作品中,认识了巴黎“诗意的广阔、爱情和艰辛”,接着在展现巴黎年轻艺术家阁楼生活的美国歌舞片《巴黎艳影》、电影家伊文斯的纪录片《雨》《塞纳河畔》中,看到了巴黎人“原汤原汁的那种心灵中最纯净的美”。于是,除了画画,黄永玉还要探究印象派沿塞纳河发展的渊源,探究巴黎艺术的流向和岁月深处的巴黎容颜。这只孤独的蚂蚁,每天不知疲倦地用双脚走在上至埃菲尔铁塔、下至巴黎圣母院二三十里的塞纳河一带,画铁塔,画塞纳河两岸,画对河的好看的教堂,画爱伦堡回忆录所说的洛东达咖啡馆,画洛东达咖啡馆附近罗丹的巴尔扎克雕像,画圣母院和圣母院不远处的大屠杀纪念馆……再往远走,画埋葬梵高兄弟的小镇和墓碑。</p><p class="ql-block">在意大利,黄永玉租住在翡冷翠一个叫莱颇里的地方,近处是据说系翡冷翠文化发源地的婀娜河支流木约奈河,河对面是菲埃索里山,许多文艺复兴之前古罗马时代的房子满脸霜华,仍然伫立在山上,写《十日谈》的薄伽丘曾经住在那里。这只孤独的蚂蚁每天画10小时以上的画,画菲埃索里山和佛罗伦萨全景,画修道院、教堂、巴第亚桥、钟表店、房东兄弟、古老的退休了的公共汽车快乐王子号,画罗马最初的黄昏,画切卡托镇薄伽丘出生受洗逝世的一条街,去芬奇小城画原样简朴的达·芬奇故居的后院、达·芬奇纪念馆、达·芬奇博物馆,画但丁的家和但丁见到比雅特丽丝的圣三一桥……</p><p class="ql-block">罗浮宫外大桥(1990年)</p><p class="ql-block">黄永玉用文字与绘画复活了塞纳河和翡冷翠的艺术世相,他的若水妙笔使《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清澈隽永、坦荡真实,一如太阳下没有阴影的河流,绘画见证文字的传神,文字向世界敞开绘画的灵魂。我因此真正认识了许多不是神而是人的艺术大师,这是最真实的人性、最诚笃的顶礼、最慈悲的热泪。</p><p class="ql-block">巴黎的洛东达咖啡馆,早年聚集着德加、莫奈、莫迪里阿尼、毕加索、布拉克、爱伦堡、里维拉等艺术家,黄永玉写下《洛东达咖啡馆的客人》《让人记挂的地方——洛东达咖啡馆》,谈爱伦堡和他的著作《人·岁月·生活》。说起爱伦堡意味深长的一生,黄永玉感慨系之:“信念和正义藏在心头而混迹于五彩缤纷的尘寰。他世故而又孩子似的天真。任何形式的‘教堂’都容不下他。”对在书中多次提及爱伦堡的黄永玉而言,这番话亦是他的自画吧。黄永玉就是一个洞晓世故而天真未泯的孩子,纵观他的“人·岁月·生活”,但见他漂泊半生,旷达一世。唯有这样的心性,方能照见这世间复杂的人性,理解生命深处的悲欣。他写意大利天才画家莫迪里阿尼在巴黎病逝,“勤奋、智慧而贫穷,自然容易夭折”,叹息一众画画的兄弟才把莫迪里阿尼送进墓地,他美慧的妻子简妮就跳楼自杀。黄永玉“带着这些忧伤的故事坐在路边为洛东达写生”,想着在巴黎画画的年轻人,“希望他们的创作和爱情,更多的和毕加索的好运接近一点,不那么愁苦,不那么忧伤,让美丽的简妮活着……”他写墨西哥画家里维拉,令人惊诧愕然之余,还有莫名的喜剧感,却也忍不住唏嘘:“里维拉年轻时就是个胖子,下眼睑翻吊着,气喘,张开眼也能睡觉,力气大,惊人的是他大白天张着眼的梦游症,摸到什么打什么。魔鬼下凡,毁灭一切。”此前我也算是了解里维拉的一些故事,缘由是我对一位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卡洛特别充满敬意,她一生备受磨难,为了缝补碎裂的身体,做了大小32次手术,在难以想象的疼痛中画自己破碎、流血、忍受绝望的现实。看过弗里达的自画像,了解过弗里达的生存,我再也不敢面对他人的痛苦说“感同身受”。弗里达是里维拉的妻子。至此我仿佛稍微明了了他们相爱相杀、痛楚而又勇敢冒险的生活。这是属于弗里达和里维拉、也仅仅属于他们的生的传奇。</p><p class="ql-block">梵高最后生活的巴黎小镇,今人译作奥维尔,黄永玉直接用音译“屋外走蛙式”,真是令人捧腹,然而他写《梵高的故乡》时,充盈着滴得出水的伤感:“梵高在热闹的人间那么孤寂,逝世百年之后,人们残酷地拍卖他的画作,画价高如天文数字,足够买得下当年一万个活梵高。”小镇的每个角落都在打着梵高的旗号做生意,黄永玉洞察世事的冷眼逼出了我的眼泪:“一个人出了名,到处都有人跟他认同乡。梵高是荷兰人,生前住在这里是因为房钱便宜。那时,有谁会理会这个长满红胡子的怪脾气的荷兰人呢?”人心的势利、褊狭、冷酷,人性的贪婪、自私、健忘,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会繁衍生息啊!黄永玉画下依偎着的梵高兄弟墓碑,翠绿的蔓草连接着他们的永生:梵高依靠区区自信活了下来,“给我们居住的小小寰球来了一次很艺术的地震”。支撑梵高的,是“好像为了照顾可怜的哥哥才来到这个世上似的”的弟弟提奥,“梵高一死,弟弟第二年也跟着离开人间”。黄永玉的笔触极尽简约淡然,却有着深入骨髓的疼痛与了然,仿佛裸呈着沙砾的荒凉河床,岸边一丛碧绿的苇草,在风中孤独地舞蹈,忧伤到极致也美到极致。</p><p class="ql-block">梵高的观念和梵高的教堂(1990年)</p><p class="ql-block">匍匐在塞纳河岸雕塑思想家布德尔的作品脚下,黄永玉写《忆雕塑家郑可》,回忆启蒙他认识布德尔的中国雕塑家郑可,这个诚恳宽怀、一身绝技的艺术家,把毕生热情献给了艺术、祖国和朋友,历经坎坷,绝技成泡影,80多岁因病住院,“半夜小解为了体恤值班护士,偷偷拔了氧气管上了厕所,回来咽了气……”郑可临终前几年入了党,黄永玉说:“我和他一样都没有‘群’。没有‘群’的人客观上是没有价值的。他一心为祖国贡献了一生,入党是他最大的安慰。没有什么比这样的安排更能弥补他的创伤的。”寥寥几笔,写尽一代艺术家的情怀与命运、理想与人生归途。</p><p class="ql-block">面对意大利的达·芬奇,黄永玉除了惊叹还是惊叹,他使用了“人”的极端定义:达·芬奇是最“人”的人!具备了一切人的完美的实质!他历数达·芬奇的天才:“他是自有绘画以来毫无怀疑的全世界‘第一好’的画家。是美术理论家、乐器演奏家、建筑家、解剖学家、军事工程家、物理学家、发明家、几何学家、水利学家、大力士、雕塑家……”达·芬奇是如此令人绝望:“这个老头的业绩离人的工作能量限度太远,不可及……”然而,在无人企及的灼人光芒背后,是一个从未触到母亲温度的孩子。黄永玉写达·芬奇的题目是《没有娘的巨匠》,一个刚刚生下孩子的乡下姑娘,转眼被转送他乡转嫁他人,一个天才,27岁成名后多方调查始获知母亲的名字。黄永玉的描述淡淡的,没有激烈的情绪,但文字背后的体恤与温情动人心魄,令人神伤。半生漂泊、体察世情的黄永玉,对人有深刻的了解之同情,柔软的内心与质地坚硬的木刻,构成他远非常人可及的感受力和探知力,他与意大利的艺术心灵深度契合,因而他能如此理解500年前伟大的达·芬奇在国王的怀里去世时,伤心的国王“啜泣着,像失去自己的兄弟”。他们都天真地热爱艺术。</p><p class="ql-block">黄永玉到底是黄永玉,他的天性又是跳脱放达的,我常常从他联想到苏东坡,大凡天纵奇才的性情中人,都会变生命的逆境为自由无涯的大道,看尽千帆,阅遍人心,跃出悲哀的底色,于灯火阑珊处爆出热烈的照彻夜空的火花。在翡冷翠,黄永玉写《纪念馆和薄伽丘》,感叹翡冷翠有艺术有文化,当然也有瑕疵,因为爱,所以他看翡冷翠——神、历史人物、艺术、城镇,一流的服装、家具、皮鞋、火腿、干酪、酒,古老贵重的居所……都“觉得亲切,感触到温暖的人味”。这个“人味”用得实在妙极,当活得自以为通体是神的人高居庙堂,冷冰冰地俯视芸芸众生时,黄永玉说:“一个地方或一个人,若果仗文化和学问欺人,还是跟他离远点好。”而翡冷翠是真对黄永玉的脾性,在他眼里,“翡冷翠是个既有文化而又遍地同情和幽默的地方”,拜访古人如至邻家:乔托、米开朗琪罗、达·芬奇、但丁、薄伽丘……几百年,他们的家原汁原味,没有任何的涂脂抹粉,看每一位来访的游人都如昨天打过招呼的街坊邻里。在薄伽丘庄严静穆、充满宗教感的故居里,黄永玉的少年心性感觉到了“薄伽丘先生在阴影里向我挤眉弄眼”。他在《了不起的父亲和儿子》中写文艺复兴三杰之一的拉斐尔和父亲的故事,珍视的仍然是“人和人之间的那一点宝贵的朴素和真诚”,因着感佩拉斐尔父亲乔凡尼·桑蒂、拉斐尔的老师佩鲁基诺和拉斐尔的情义,黄永玉甚至给自己的狗取名佩鲁基诺,“以寄托我们亲切的敬意”。</p><p class="ql-block">芬奇(1995年)</p><p class="ql-block">《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有对艺术的致敬,也有对生命的温柔,更有沉重的思考。住在巴黎的房间,楼上阳台看得到卢浮宫顶的雕刻,往下可以看到圣女贞德广场,而房间里偶尔飞进来的一只金丝雀,令黄永玉想到东方人吃鸽子和狗的情形,他心里泛起罪感,因为“它好像一座小小的会飞翔的忏悔台”。巴黎圣母院不远处,是纪念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法西斯屠杀的几十万死者的纪念馆,一座仿造监狱的建筑,置身其中犹如坐牢,黄永玉久不能释怀,在《“可以原谅,不能忘记”》中写下:“阿拉贡代表性的句子刻在正门顶上:‘可以原谅,不能忘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