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

冬夏

<p class="ql-block">迟子建,女,汉族,1964年2月27日出生于黑龙江省漠河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中国作协第六、七届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第九届主席团成员,&nbsp;&nbsp;现担任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nbsp;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1984年毕业于大兴安岭师范学校。1987年入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研究生班学习。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0年毕业后到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工作至今。著有长篇小说《树下》《晨钟响彻黄昏》《伪满洲国》《越过云层的晴朗》《群山之巅》等;小说集《北极村童话》《白雪的墓园》《清水洗尘》《雾月牛栏》《迟子建作品精华》(3卷)。已发表作品600多万字,《当代作家选集丛书·迟子建卷》《踏着月光的行板》;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迟子建随笔自选集》。另有《迟子建文集》出版80多部单行本。迟子建的作品荣获“鲁迅文学奖”“冰心散文奖”“茅盾文学奖”等文学大奖,部分作品在英、法、日、意等国出版,是当代中国具有广泛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其文章曾多次入选中高考现代文阅读。</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作者简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迟子建,</b>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中国作协第十届全国委员会副主席,黑龙江省作协主席,黑龙江省政协副主席。</p><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迟子建,国家一级作家,全国政协委员、常委,黑龙江省政协副主席、作协主席,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获得者)</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1.《我的世界下雪了》(1)</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作者:迟子建</b></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我之所以喜欢回到故乡,就是因为在这里,我的眼睛、心灵与双足都有理想的漫步之处。从我的居室到达我所描述的风景点,只需三五分钟。我通常选择黄昏的时候去散步。去的时候是由北向南,或走堤坝,或沿着河岸行走。如果在堤坝上行走,就会遇见赶着羊群归家的老汉,那些羊在堤坝的慢坡上边走边啃噬青草,仍是不忍归栏的样子。我还常看见一个放鸭归来的老婆婆,她那一群黑鸭子,是由两只大白鹅领路的。大白鹅高昂着脖子,很骄傲地走在最前面,而那众多的黑鸭子,则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比之堤坝,我更喜欢沿着河岸漫步,我喜欢河水中那漫卷的夕照。夕阳最美的落脚点,就是河面了。</p><p class="ql-block">进了水中的夕阳比夕阳本身还要辉煌。当然,水中还有山峦和河柳的投影。让人觉得水面就是一幅画,点染着画面的,有夕阳、树木、云朵和微风。微风是通过水波来渲染画面的,微风吹皱了河水,那些涌起的水波就顺势将河面的夕阳、云朵和树木的投影给揉碎了,使水面的色彩在瞬间剥离,有了立体感,看上去像是一幅现代派的名画。我爱看这样的画面,所以如果没有微风相助,水面波澜不兴的话,我会弯腰捡起几颗鹅卵石,投向河面,这时水中的画就会骤然发生改变,我会坐在河滩上,安安静静地看上一刻。当然,我不敢坐久,不是怕河滩阴森的凉气侵蚀我,而是那些蚊子会络绎不绝地飞来,围着我嗡嗡地叫,我可不想拿自己的血当它们的晚餐。</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2.《我的世界下雪了》(2)</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作者:迟子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b></p><p class="ql-block">在书房写作累了,只需抬眼一望,山峦就映入眼帘了。都说青山悦目,其实沉积了冬雪的白山也是悦目的。白山看上去有如一只只来自天庭的白象。当然,从窗口还可以尽情地观察飞来飞去的云。云不仅形态变幻快,它的色彩也是多变的。刚才看着还是铅灰的一团浓云,它飘着飘着,就分裂成几片船形的云了,而且色彩也变得莹白了。如果天空是一张白纸的话,云彩就是泼向这里的墨了。这墨有时浓重,有时浅淡,可见云彩在作画的时候是富有探索精神的。</p><p class="ql-block">无论冬夏,如果月色撩人,我会关掉卧室的灯,将窗帘拉开,躺在床上赏月。月光透过窗棂漫进屋子,将床照得泛出暖融融的白光,沐浴着月光的我就有在云中漫步的曼妙的感觉。在刚刚过去的中秋节里,我就是躺在床上赏月的。那天浓云密布,白天的时候,先是落了一些冷冷的雨,午后开始,初冬的第一场小雪悄然降临了。看着雪花如蝴蝶一样在空中飞舞,我以为晚上的月亮一定是不得见了。然而到了七时许,月亮忽然在东方的云层中露出几道亮光,似乎在为它午夜的隆重出场做着昭示。八点多,云层薄了,在云中滚来滚去的月亮会在刹那间一露真容。</p><p class="ql-block">九点多,由西南而飞向东北方向的庞大云层就像百万大军一样越过银河,绝大部分消失了踪影,月亮完满地现身了。也许是经过了白天雨与雪的洗礼,它明净清澈极了。我躺在床上,看着它,沐浴着它那丝绸一样的光芒,感觉好时光在轻轻敲着我的额头,心里有一种极其温存和幸福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又一批云彩出现了,不过那是一片极薄的云,它们似乎是专为月亮准备的彩衣,因为它们簇拥着月亮的时候,月亮用它的芳心,将白云照得泛出彩色的光晕,彩云一团连着一团的出现,此时的月亮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蜜橙,让人觉得它荡漾出的清辉,是洋溢着浓郁的甜香气的。</p><p class="ql-block">午夜时分,云彩全然不见了,走到中天的明月就像掉入了一池湖水中,那天空竟比白日的晴空看上去还要碧蓝。这样一轮经历了风雨和霜雪的中秋月,实在是难得一遇。看过了这样一轮月亮,那个夜晚的梦中就都是光明了。</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3.《我的世界下雪了》(3)</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作者:迟子建</b></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我还记得2002年正月初二的那一天,我和爱人应邀到城西的弟弟家去吃饭,我们没有乘车从城里走,而是上了堤坝,绕着小城步行而去。那天下着雪,落雪的天气通常是比较温暖的,好像雪花用它柔弱的身体抵挡了寒流。堤坝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我们俩,手挽着手,踏着雪无言地走着。山峦在雪中看上去模模糊糊的,而堤坝下的河流,也已隐遁了踪迹,被厚厚的冰雪覆盖了。河岸的柳树和青杨,在飞雪中看上去影影绰绰的,天与地显得是如此的苍茫,又如此的亲切。走着走着,我忽然落下了眼泪,明明知道过年落泪是不吉祥的,可我不能自持,那种无与伦比的美好滋生了我的伤感情绪。三个月后,爱人别我而去,那年的冬天再回到故乡时,走在白雪茫茫的堤坝上的,就只是我一人了。那时我恍然明白,那天我为何会流泪,因为天与地都在暗示我,那美好的情感将别你而去,你将被这亘古的苍凉永远环绕着!</p><p class="ql-block">所幸青山和流水仍在,河柳与青杨仍在,明月也仍在,我的目光和心灵都有可栖息的地方,我的笔也有最动情的触点。所以我仍然喜欢在黄昏时漫步,喜欢看水中的落日,喜欢看风中的落叶,喜欢看雪中的山峦。我不惧怕苍老,因为我愿意青丝变成白发的时候,月光会与我的发丝相融为一体。让月光分不清它是月光呢还是白发;让我分不清生长在我头上的,是白发呢还是月光。</p><p class="ql-block">几天前的一个夜晚,我做了一个有关大雪的梦。我独自来到了一个白雪纷飞的地方,到处是房屋,但道路上一个行人也看不见。有的只是空中漫卷的雪花。雪花拍打我的脸,那么的凉爽,那么的滋润,那么的亲切。梦醒之时,窗外正是沉沉暗夜,我回忆起一年之中,不论什么季节,我都要做关于雪花的梦,哪怕窗外是一派鸟语花香。看来环绕着我的,注定是一个清凉而又忧伤、浪漫而又寒冷的世界。我心有所动,迫切地想在白纸上写下一行字。我伸手去开床头的灯,没有打亮它,想必夜晚时停电了;我便打开手机,借着它微弱的光亮,抓过一支笔,在一张打字纸上把那句最能表达我思想和情感的话写了出来,然后又回到床上,继续我的梦。</p><p class="ql-block">那句话是:我的世界下雪了。</p><p class="ql-block">是的,我的世界下雪了……</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4.《寒夜生花》</p><p class="ql-block">作者:迟子建</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那年冬天,大兴安岭奇寒,春节前后,气温都在零下三十七八摄氏度之间。世界看似冻僵了,但白雪茫茫的山林中,依然有飞鸟的踪迹;冰封的河流下,鱼儿也在静静地潜游。北风呼啸的街头,人们也依然忙着年。</p><p class="ql-block">有生命的不止这些,还有花。</p><p class="ql-block">是霜花!</p><p class="ql-block">每天早晨,我从床上爬起,拉开窗帘,便可望见玻璃窗上的霜花。今冬我见的霜花,不像往年只蔓延在窗子底部,而是满窗盛开!</p><p class="ql-block">霜花姿态万千,真是要看什么有什么。挺直的冷杉,摇曳的白桦,风情万种的柳树,初绽的水仙,还有呼呼大睡的肥猪,亭亭玉立的少女……仅有这些还不够,没有光,世界是彻头彻尾僵死的,于是霜花中就有了日月星辰,有了来自天庭的照耀!</p><p class="ql-block">白昼中被阳光鞭挞的寒流,在太阳消失后,竟做起了浪漫的事情。它们中的一部分,潜入千家万户的窗缝,在人们熟睡时,用月光星光做笔,蘸着清芬的霜花,在明净的玻璃窗上,点染出一幅幅图画。</p><p class="ql-block">有千万扇窗户,就有千万个霜花的世界,因为霜花的世界没有相同的。今天你看到的情景,明天会演变为另一片景象,让你慨叹它们造物的神速。</p><p class="ql-block">晨曦初现,霜花被映照成柠檬色,远看像张金箔纸;等八点多太阳完全冒出头来,霜花就是橘红的了,如果此时恰好有酒杯形态的霜花闪烁其中,我就是喝到浓郁的葡萄酒了;而等太阳升得高了,阳光照耀着雪地,天地间跃动着白炽的光芒,霜花就回到本色,一片银白,玻璃窗就成了银库了!不过,太阳每前进一步,霜雪图就损毁一些:花瓣凋零了,树木枯萎了,河流干涸了,房屋坍塌了,动物少了四蹄或是尾巴,犁铧残破了,玻璃窗像是心疼什么人似的,漫溢着霜花的泪滴。阳光把这样的泪滴照耀得晶莹剔透,如果说冬天也有露珠的话,该是它们吧。</p><p class="ql-block">霜花在正午时消失了,玻璃窗干干净净的了!不要以为它们的故事就此结束了,夕阳尽了,霜花又会在玻璃窗上重谱新篇。于是像我这种爱做梦的人,又有了新的憧憬。</p><p class="ql-block">霜花似乎很懂得主人的心思,有的时候,我能从霜花中看到已故亲人用过的东西,比如茶壶、眼镜,比如砚台、笔管。让人怀疑他们夜间悄悄匍匐在窗棂上,听我梦中的呓语。在冷酷的现实世界中失去的,那个世界又温柔地回馈了我,让我直想亲吻那片霜花,让我所爱的,再度与我的呼吸共融。</p><p class="ql-block">没有一个早晨,我不是与霜花共度的。我站在它面前看它,它也在静静地看我。能与心灵共通的世界,谁敢说是虚幻的! 霜花是彼岸世界送给此岸世界的哈达,你的目光与它交汇时,就是领受了福气。</p><p class="ql-block">新年到来的那一刻,我凑近霜花,仔细地闻。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说,你还能闻出香味来?是啊,霜花不是尘世的花朵,没有凡俗的香味。可它那股逼人的清新之气,涤荡肺腑,这难道不是上天赐予人间最好的香味吗?我把这话说与身后发问的人,回首处,却看不见人影,只有门楣处的红灯笼,在寒夜里一闪一闪的,像是在跟我搭话。</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5.《母爱就像伞》</p><p class="ql-block">作者:迟子建</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大兴安岭的春雪,比冬天的雪要姿容灿烂。雪花仿佛沾染了春意,朵大,疏朗。它们洋洋洒洒地飞舞在天地间,犹如畅饮了琼浆,轻盈,娇媚。它们似乎知道自己的美丽,不像冬天的雪往往在夜里下,它们喜欢白天时从天庭下来,安抚着人们掠美的眼神。</p><p class="ql-block">我是喜欢看春雪的,这种雪下的时间不会长,也就两三个小时。站在窗前,等于是看老天上演的一部宽银幕的黑白电影。山、树、房屋和行走的人,在雪花中闪闪烁烁,气象苍茫而温暖,令人回味。</p><p class="ql-block">去年,我在故乡写作长篇《额尔古纳河右岸》。四月中旬的一个下午,正写得如醉如痴,电话响了。是妈妈打来的。她说,我就在你楼下,下雪了,我来给你送伞,今天早点回家吃饭吧。</p><p class="ql-block">没有比写到亢奋处遭受打扰更让人不快的了。我懊恼地对妈妈说,雪有什么可怕的,我用不着伞,你回去吧。妈妈说,我看雪中还夹着雨,怕把你浇湿,你就下来吧!我终于忍耐不住了,冲妈妈无理地说,你也是,来之前怎么不打个电话,问问我需不需要伞?我不要伞,你回去吧!</p><p class="ql-block">我挂断了电话,听筒里的声音消逝的一瞬,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最不可饶恕的错误!我跑到阳台,看见飞雪中的母亲撑着一把天蓝色的伞,微弓着背,缓缓地往回走。她的腋下夹着一把绿伞,那是为我准备的啊。我想喊住她,但羞愧使我张不开口,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渐行渐远。</p><p class="ql-block">也许是太沉浸在小说中了,我竟然对春雪的降临毫无知觉,从地上的积雪看得出来,它来了有一两个小时了,确如妈妈所言,雪中夹杂着丝丝细雨,好像残冬流下的几行清泪。做母亲的,怕的就是这样的泪会淋湿她的女儿啊!而我却粗暴地践踏了这份慈爱!</p><p class="ql-block">从阳台回到书房后,我将电脑关闭,站在南窗前。窗外是连绵的山峦,雪花使远山隐遁了踪迹,近处的山也都模模糊糊,如海市蜃楼。山下没有行人,更看不到鸟儿的踪影。这个现实的世界因为一场春雪的造访,而有了虚构的意味。看来老天也在挥洒笔墨,书写世态人情。我想它今天捕捉到的最辛酸的一笔,就是母亲夹着伞离去的情景。</p><p class="ql-block">雪停了。黄昏了。我锁上门,下楼,回妈妈那里。做了错事的孩子最怕回家,我也一样。朝妈妈家走去的时候,我觉得心慌气短。妈妈分明哭过,她的眼睛红肿着。我向她道歉,说我错了,请她不要伤心了。她背过身去,又抹眼泪了。</p><p class="ql-block">我知道自己深深伤害了她。我结婚时,最高兴的就是她了。我爱人去世后,她大病一场,一年中衰老了许多。她大约知道无人疼怜我了,向我张开了衰老的臂膀,把她那受了命运伤害的孩子又揽回怀中,小心呵护着。可我虽然四十多岁了,在她面前,却依然是个任性的孩子。</p><p class="ql-block">母亲看我真的是一副悔过的表情,便在晚餐桌上,用一句数落原谅了我。她说:以后你再写东西时,我可不去惹你!</p><p class="ql-block">母爱就像伞,把阴晦留给自己,而把晴朗留给儿女。</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6.《元旦》</p><p class="ql-block">作者:迟子建</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如果把节日也分个三六九等的话,那么元旦在中国人的节日中只能居于中游位置。它比不上火爆的除夕,也比不上中秋节、元宵节和端午节。中国的老百姓似乎更喜欢过那些只属于本民族的传统节日,它们除了伴有无穷无尽的神话传说外,还演绎出了一种饮食文化,如中秋节的月饼,元宵节的汤圆,端午节的粽子等。也许是中国人更重视口腹之欲的缘故,这些有了经典性吃食的节日给人们带来了无尽的快乐和诗意。所以古代诗人吟咏中秋和元宵的诗作总多于对元旦的遐想,足见元旦在中国的节日中颇有落落寡合之意。但元旦却是个世界性的节日。除却圣诞节,对元旦的庆祝可以说是全球都关注的。它也是个平等的节日,无论你何种国籍、种族、信仰,元旦都不会把你却之门外。只要你活着,那么它肯定会如期与你见面。</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小孩子盼元旦,是因为他们的新牙还未长牢固,他们有无穷无尽的幻想等待实现;青年人也盼望元旦,那是因为他们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渴望着新年会给他们性能良好的马达再加些油;中年人对元旦的来临持漠然态度,因为这往往是他们身心最疲惫的时期;至于老年人,我想没有谁会对元旦的降临欢欣鼓舞,因为增岁对他们来讲意味着减寿。然而不管人们对它的态度如何,元旦总是心平气和地朝人们走来。它们兵分几路,有的去白雪飘飞的北方,隔着结有冰凌花的窗户对主人低声说一句“新年了”;有的去绿茵茵、湖光潋滟的江南,对着在田间劳作的农人温馨地道一声“新年了”;有的去茫茫的戈壁,追着牧人激越的马蹄声高喊“新年了”;还有的去沃野千里的中原,希冀那一声新年的问候能给寂寥的冬景涂上一抹生机。元旦就这样来临了。它们很善良地想把往年的苦难和不平统统关在一扇永不开启的门背后,让新的一年充满着阳光雨露、鸟语花香,岂料苦难和不平以强大的力量与它一同迈入新年的门槛,登堂入室。也许是人们早已明白岁月不总是风和日丽吧,所以人们也不责怪它把不受人欢迎的东西又一次带来。人们在新年钟声落下后依然过着老日子,一年就这样朴素地开始了。在我看来,元旦就像拍卖行的槌子,当它重重敲下、一锤定音后,我们只能看着岁月增长和流逝。</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7.《原来姹紫嫣红开遍》</p><p class="ql-block"> ——关于年货的记忆</p><p class="ql-block">作者:迟子建</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我对年货的记忆,是从腊月宰猪开始的。三四十年前,大兴安岭山林小镇的人家,没有不养猪的。一般的人家是春天抓猪仔,喂上一年,不管它长多大,进了腊月门,屠夫就提着刀,上门要它们的命了。猪挨宰时嗷嗷叫着,乌鸦闻着血腥味,呀呀叫着飞来。不过好的屠夫,会让它连一滴血都尝不着。血被接到盆里,灌了血肠吃了!猪被大卸八块后,家家会敞开肚子吃顿肉,然后把余下的作为年货,存在仓房的大木箱里。怕它风干了味道不好,人们在储肉箱里撒上雪。大兴安岭不趁别的,就趁雪花,你想撒多少就撒多少。有的人家图省心,干脆把肉埋在院子的雪堆里。可是吃的时候去拿,发现肉少了!在黑夜里做强盗的不是人,而是那些会倒洞的黄鼠狼!它们有拖走东西的本事。有了猪肉,除夕夜的肉馅饺子就有了主心骨。可光有肉还不行,那夜的餐桌上,还必须有鸡,有鱼,有豆腐,有苹果,有芹菜和葱。鸡是“吉利”,鱼是“富余”,豆腐是“福气”,苹果是“平安”,芹菜是“勤劳”,葱则是“聪明”,这些一样都不能少!过年不能吃酸菜,说是“辛酸”,白菜也不能碰,说是“白干”。腊月宰过猪,就得宰鸡了。宰猪要请屠夫,宰鸡一般人家的女主人就能做。鸡架在霜降时,就从院子抬进了灶房,跟人一起生活了。这些过冬的鸡,基本都是母鸡,养它们是为了来年继续生蛋,而鸡架的大公鸡,不过一两只,主人留它们,是为了年夜饭,所以只能活半冬。公鸡死后,我们会把它身上漂亮的羽毛拔下来,以铜钱为垫,做鸡毛毽子,算是女孩子献给自己的年礼吧。年三十餐桌上的鱼,通常是冻鱼,胖头鱼、鲅鱼、刀鱼之类。这是供给制时代,能够买到的鱼。做鱼不能剁掉头尾,说是“有头有尾”,年景才好。女主人的菜刀要是不慎伤及头尾,就会很慌张,担心未来的日子起波折,所以过年时的菜刀不敢磨得太快。在鱼身上,除了防菜刀,还得防猫。闻着腥的猫,两眼放光,你一不留神,大半条鱼就被它消灭了!所以很多人家的猫,这时会被关在小黑屋。人在过年,猫在受苦,它的忧伤可想而知了。有没有吃到鲜鱼的可能呢?那得看家中男主人捕鱼的本领和运气了。在冰河凿口冰眼,下片渔网,有时能捕到葫芦籽和柳根鱼。这类鱼都不大,上不了席面。谁要是捉到鲶鱼和花翅子,那就是中了彩了!这种能镇得住除夕宴的鱼,会让从冰河回家的男主人腰杆挺直,进屋后有老婆的热脸迎着,有热酒迎着。只是这样走运的男人很少,绝大多数都是如我父亲一样的人,空手而回。比起鲜鱼,豆腐就很容易获得了。我们小镇有两爿豆腐房,得到豆腐除了用钱,还可用黄豆换。一般来说,换干豆腐,比水豆腐用的黄豆多。男人们扛着豆子去豆腐房时,你从他们肩上袋子的大小上,就能看出这家过年需要多少豆腐。莹白如玉的水豆腐进了家门,无非两种命运,一种切成小方块进了油锅,炸成金黄的豆腐泡,另一种则直接摆在户外的木板上,等它们冻实心了,装进布袋,随吃随取。</p><p class="ql-block">除夕宴上的葱,是深秋储下的。葱在我眼里是冬眠的菜蔬,它在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中,看似冻僵了,可是进了温暖的室内,你把它扔在墙角,一夜之间,它就缓过气来,腰身变得柔软了!又过几天,它居然生出翠绿的嫩芽了,冻葱变成水灵灵的鲜葱了!至于芹菜,它也来自园田,不过它与葱不同,要是挨冻,就是真的冻死了!芹菜秋天时割下来打捆,下到户外的菜窖里。两三米深的菜窖,储藏着土豆、萝卜、大白菜等越冬蔬菜,芹菜就和它们同呼吸共命运了。不过芹菜没有它们耐性好,叶片很快萎黄,幸而它的茎,到年关时没有完全失去水分,仍然能做馅料。我小时一听大人们骂架,诅咒对方下地狱时,我就想,地下有什么可怕的,冬天时漫天飞雪,地窖却是春天呀!年夜饭中唯一的冷盘,就是苹果了。苹果可用鲜的,也可用罐头的。我们那时更喜欢罐头的,因为它甜!这两种苹果的获得,都是在供销社,拿钱来买。除了买苹果,我们还要买烟酒糖茶,花生瓜子,油盐酱醋,冻柿子冻梨。最重要的是,买上一摞新碗新盘子,再加一把筷子,意谓添丁进口,家族兴旺。在置办年货上,家中的每个人都会行动起来,各司其职。主妇们要去供销社扯来一块块布,求裁缝裁剪了,踏着缝纫机给一家人做新衣。腊月里猪的嚎叫,总是和着缝纫机的哒哒声。缝纫机上的活儿忙完了,她们还得蒸各色年干粮,馒头、豆包、糖三角、菜包等等。馒头这时成了爱美的小姑娘,女人们会用筷子蘸着印泥,在正中央给它点上一枚圆圆的红点,那是馒头的眉心吧。除了这些,她们还要做油炸江米条和蕉叶子,作为春节的小点心。</p><p class="ql-block">那些平素淘气惯了的男孩子,这时候也得规规矩矩地忙年。他们负责买鞭炮,买回后放到热炕上,让它干燥着,这样燃放起来更响亮。他们得拿起斧头,劈一堆细细的松木柈子,让除夕夜的灶火旺旺的!他们还要帮着大人竖灯笼杆,买来彩纸糊灯笼。不过在我们家,糊灯笼是我的事情。因为我是元宵节天将黑时出生的,父亲送了我一乳名“迎灯”,家人认定我的名字中有光明,糊灯笼非我莫属。不过我糊灯笼是讲条件的,那就是提前享用油炸小点心,虽然母亲不情愿,但为灯笼着想,只得依从。我给圆圆的宫灯糊上一圈红纸后,会用金黄的皱纹纸,为它铰上飘逸的穗子,粘在灯座上,让灯长出金胡子!那时还没有印刷的春联,作为校长的父亲,因毛笔字写得好,腊月里就有很多人家求他写春联和“福”字。人们送来红纸,我帮着裁纸,父亲挥毫。写好一副,待墨迹干了,就把它卷起放到一边,写另外一家的。有时父亲让我编写春联,他也采纳过一副,是贴在仓房上的,记忆中我把他的小名“满仓”嵌了进去。父亲写完春联,会给我们做一盏用木座和罐头瓶子做成的灯。为了获得完美的灯罩,他得从户外捡回挂着霜雪的罐头瓶,然后飞快地将一瓢热水浇下去,这样它的底儿就会砰然脱落。当然取灯罩并不容易,有时一瓢热水下去,它整个碎了,只能弃了;有时那罐头瓶子如烈女一般,热水泼来,依然固我。父亲只得再跑回雪地中,去翻找罐头瓶子。小年前后,我会和邻居的女孩子搭伴,进城买年画。好像女孩子天生就是为年画生的,该由我们置办。小镇离城里十几里路,腊月天通常都在零下三四十度,我们穿得厚厚的,可走到中途,手脚还是被冻麻了。我们知道生冻疮的滋味不好受,于是就奔跑。跑得快,血脉流通得就快,身上就不那么冷了。我们跑在雪地的时候,麻雀在灰白的天上也跑,也不知它们是否也去购置年画。天上的年画,该是西边天绚丽的晚霞吧!进了城里的新华书店,我们要仔细打量那一幅幅悬挂的年画,记住它们的标号,按大人的意愿来买。母亲嘱咐我,画面中带老虎的不能买,尤其是下山虎;表现英雄人物的不能买,这样的年画不喜气。她喜欢画面中有鲤鱼元宝的,有麒麟凤凰的,有鸳鸯蝴蝶的,有寿桃花卉的。而父亲喜欢古典人物图画的,像《红楼梦》《水浒传》故事的年画。母亲在家说了算,所以我买的年画,以她的审美为主,父亲的为辅。这样的年画铺展开来,就是一个理想国。</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买完年画,我们会去百货商店,给自己选择头绫子、发卡、袜子、假领子,再买上几包红蜡烛和两副扑克牌。那时我们小镇还没通电,蜡烛是家里的灯神。任务完成,我们奔向百货商店对面的人民饭店,一人买一根麻花,站着吃完,趁着天亮,赶紧回返。冬天天黑得早,下午三点多,太阳就落山了。想在天黑前到家,就要紧着走。我们嘴里呼出的热气,与冷空气交融,睫毛、眉毛和刘海染上了霜雪,生生被寒风吹打成老太婆了!不过不要紧,等进了家门,烤过火,身上挂着的霜雪化了,我们的朝气又回来了!人们为自己办年货,也为离世的亲人办年货。逝去的人,未必坟茔就在近前。所以小年一过,小镇的十字路口,会腾起团团火光。人们烧纸钱时,不忘了淋上酒,撒上香烟。年三十的饺子出锅后,盛出的头三个饺子,要供在亲人的灵位前,请他们品尝。我小的时候,父亲和爷爷都在时,我们只在十字路口为葬在远方的奶奶烧纸。爷爷去世后,除了给奶奶买下烧纸,爷爷那里也得备一份了。等我长大成人,父亲过世了,母亲预备下的烧纸,就比往年厚了。待到十年前我爱人因车祸离世,我回故乡过年,在给爷爷和父亲上过坟后,总不忘了单独买份烧纸,在除夕前夜,在我和爱人无数次携手走过的山脚下的十字路口,为回归故土的他,遥遥送上牵挂。火光卷走了纸钱,把我留在长夜里。我快五十岁了,岁月让我有了丝丝缕缕的白发,但我依然会千里迢迢,每年赶回大兴安岭过年。我们早已从山镇迁到小城,灯笼、春联都是买现成的,再不用动手制作了。我们早就享用上了电,也不用备下蜡烛了。至于贴在墙上的年画,它已成为昨日风景,难再寻觅其灿烂的容颜了。我们吃上了新鲜蔬菜,可这些来自暖棚的施用了化肥的蔬菜,总没有当年自家园田产出的储藏在地窖的蔬菜好吃。我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便利,越来越实际,可也越来越没有滋味,越来越缺乏品质!我怀念三四十年前的年,怀念我拿着父亲写就的“肥猪满圈”的条幅,张贴到猪圈的围栏上时,想着猪已毙命,圈里空空荡荡,而发出的快意笑声;怀念一家人坐在热炕头打扑克时,为了解腻,从地窖捧出水灵灵的青萝卜,切开当水果吃,而那个时刻,蟋蟀在灶房的水缸旁声声叫着;怀念我亲手糊的灯笼,在除夕夜里,将我们家的小院映照得一片通红,连看门狗也被映得一身喜气;怀念腊月里母亲踏着缝纫机迷人的声响;怀念自家养的公鸡炖熟后散发的撩人的浓香;怀念那一杆杆红蜡烛,在新旧交替的时刻,像一个个红娘子,喜盈盈地站在我家的餐桌上,窗台上,水缸上,灶台上,把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都照亮的情景!可是这样的年,一去不复返了!在我对年货的回忆中,《牡丹亭》中那句最著名的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不止一次在我心中鸣响。好在繁华落尽,我心存有余香,光影消逝,仍有一脉烛火在记忆中跳荡,让我依然能在每年的这个时刻,在极寒之地,幻想春天!</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8.《春天是一点一点化开的》</p><p class="ql-block">作者:迟子建</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立春的那天,我在电视中看到,杭州西子湖畔的梅花开了。粉红的、雪白的梅花,在我眼里就是一颗颗爆竹,噼噼啪啪地引爆了春天。我想这时节的杭州,是不愁夜晚没有星星可看了,因为老天把最美的那条银河,送到人间天堂了。</p><p class="ql-block">而我这里,北纬五十度的地方,立春之时,却还是零下三十摄氏度的严寒。早晨,迎接我的是一夜寒流和冷月、凝结在玻璃窗上的霜花。想必霜花也知道节气变化了吧,这天的霜花不似往日的,总是树的形态。立春的霜花团团簇簇的,很有点花园的气象。你能从中看出喇叭形的百合花来,也能看出重瓣的玫瑰和单瓣的矢车菊来。不要以为这样的花儿,一定是银白色的,一旦太阳从山峦中升起来,印着霜花的玻璃窗,就像魔镜一样,散发出奇异的光辉了。初升的太阳先是把一抹嫣红投给它,接着,殷红变成橘黄,霜花仿佛被蜜浸透了,让人怀疑蜜蜂看上了这片霜花,把它们辛勤的酿造,洒向这里了。再后来,太阳升得高了,橘黄变成了鹅黄,霜花的颜色就一层层地淡下去、浅下去,成了雪白的了,它们离凋零的时辰也就不远了。</p><p class="ql-block">虽然季节的时针已指向春天了,可在北方,霜花却还像与主子有了感情的家奴似的,赶也赶不走。什么时候打发了它们,大地才会复苏。四月初,屋顶的积雪开始消融,屋檐在白昼滴水了,霜花终于熬不住了,撒脚走了。它这一去也不是不回头,逢到寒夜,它又来了。不过来得不是轰轰烈烈的,而是闪闪烁烁地隐现在窗子的边缘,看上去像是一树枝叶稀疏的梅。四月底,屋顶的雪化净了,林间的积雪也逐渐消融的时候,霜花才彻底丢失了魂儿。</p><p class="ql-block">在大兴安岭,最早的春色出现在向阳坡。嫩绿的草芽像绣花针一样顶破丰厚的腐殖土,要以它的妙手,给大地绣出生机时,背阴山坡往往还有残雪呢。这样的残雪,还妄想着做冬的巢穴。然而随着冰河乍裂,达子香花开了,背阴山坡也绿意盈盈了,残雪也就没脸再赖着了。山前山后,山左山右,是透着清香的树、烂漫的山花和飞起飞落的鸟儿。那蜿蜒在林间的一道道春水,被暖风吹拂得起了鱼苗似的波痕。投在水面的阳光,便也跟着起了波痕,好像阳光在水面打起蝴蝶结了。</p><p class="ql-block">我爱这迟来的春天。因为这样的春天不是依节气而来的,它是靠着自身顽强的拼争,逐渐摆脱冰雪的桎梏,曲曲折折地接近温暖,苦熬出来的。也就是说,极北的春天,是一点一点化开来的。它从三月到四月甚至五月,沉着果敢,心无旁骛,直到把冰与雪安葬到泥土深处,然后让它们的精魂,又化作自己根芽萌发的雨露。</p><p class="ql-block">春天在一点一点化开的过程中,一天天地羽翼丰满起来了。待它可以展翅高飞的时候,解冻后的大地,又怎能不作了春天的天空呢!</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9.《谁说春色不忧伤》</p><p class="ql-block">作者:迟子建</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我最爱的词人辛弃疾,</p><p class="ql-block">曾写过“春风不染白髭须”的名句。</p><p class="ql-block">是啊,</p><p class="ql-block">春风染绿了山,</p><p class="ql-block">染红了花,</p><p class="ql-block">染蓝了天,</p><p class="ql-block">染白了云,</p><p class="ql-block">可它不能把我们的白须白发染黑,</p><p class="ql-block">不能让岁月之河倒流。</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但春风能染红双唇,</p><p class="ql-block">能让它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花,</p><p class="ql-block">吐露心语,</p><p class="ql-block">在夜深时隔着时空,</p><p class="ql-block">轻唤你曾爱过的人,</p><p class="ql-block">问一声: 你还好吧?</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10.《读书,是一种宁静的辉煌》 </p><p class="ql-block">作者:迟子建</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读书带给人的好处并不是只言片语就能说尽的。这个世界留给我们的最巨大的遗产不是高技术文明所带来的一切生活上的便利和好处,而是群星一样灿烂地照亮夜空的丰富的文化宝库。书籍便是其中最为持久明亮能够照耀我们生命的星辰。</p><p class="ql-block">书籍是无声的音乐,是绚丽的绘画,是巍峨的建筑,因为只有它才能纳百川于一海,才能包罗万象,才能将历史活生生地再现在人们面前。书籍能让我们感受到已逝世纪的灯火、黄昏、繁荣和颓败,书籍也能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我们无法涉足的鲜为人知的故事。</p><p class="ql-block">书籍将人类自身无法逾越的障碍和局限揭示给了我们,而且毫不保留地将人的痛苦、幸福、愉悦、悲伤、烦闷、绝望、矛盾种种复杂心理启示给我们。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无法离开书。</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11.《拾起岁月的珍珠》</b></p><p class="ql-block">作者:迟子建</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1991年,忘了是四季中的哪个日子,青春的我写下《好时光悄悄溜走》,已然感觉时光如流,美好难再。而一旦岁月的波痕让心起了褶皱,心语就多了沧桑。所以到了60岁,编辑这本散文随笔集,在书名的选择上,我和出版社的编辑,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这一篇。仿佛它是岁月之河的网,一旦撒下,昨日就会斑斓重现。</p><p class="ql-block">  回忆让时光倒流。</p><p class="ql-block">  翻阅过去40年间写下的非虚构文字,那些远行和尘封的日子,像月下的迷离树影,又在晚风中交错浮现了。</p><p class="ql-block">  童年时父亲用罐头瓶,给我做了一盏迎新的灯,我在除夕夜走街串巷时,不再怕夜黑;母亲在雨雪交加的时刻,给沉浸在《额尔古纳河右岸》写作中的我,送来回家的伞,怕被命运风雨淋湿的我,再被自然的雨雪淋湿;爱人离世的前三天,我们还携手去花店,买了娇艳的玫瑰和康乃馨,可是看不见的魔鬼给他的生命,亮起了永远的红灯,让我在雪山脚下的长夜仰望星空时,是那么地想在星星的眼眸,发现他的目光——哪怕隔世,也是照耀;30年前我和同事去北极村奔赴白夜时,终于明白外祖母的存在,才是我生命中永不消逝的白夜;还有童年时我和姐姐弟弟在山林小镇,那些孩子间可爱的“战争”,都是那么难以忘怀。</p><p class="ql-block">  除了亲人和乡邻,故乡的山林、溪流、风雪、庄稼、动物、农具、蚊烟、吃食等等,这些让生活熠熠闪光的珍珠,这岁月最美的镶嵌物,也成为我追忆的对象。</p><p class="ql-block">  我发现夏日的天空能涌起九级浪;冬天的火炉会唱歌;一滴水可以有三生三世;时光会在音乐中飞舞;疼痛可以唤醒我对黑暗的柔情。</p><p class="ql-block">  我还在慢行列车上看过在大平原的朝阳中翩翩起舞的鹤;在西栅的深夜听过清寂的梆声;在张家界的月下竹林感受萤火虫带来的幽微光明;在察布查尔看一支飞向泥土的箭;在上海的冷风中追寻鲁迅先生的足迹;在香港假日祭奠萧红女士;在巴黎的石桥下感受它优雅的流水;在俄罗斯的泥泞中遥想春天;在尼亚加拉的彩虹前心念隔世爱人;在都柏林的酒吧饮黑啤酒看欧洲杯;在柏林墙下看形形色色的涂鸦;在法国诺曼底海岸穿行于阵亡者庞大墓群中反思战争;在墨西哥城欣赏里维拉的壁画和卡洛在蓝屋留下的画作;在西班牙阿尔卡拉遥想王冠应该加冕于谁;在芝加哥艺术馆为那些震撼心灵的艺术品而痴狂。</p><p class="ql-block">  这些行走间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也许浮光掠影,不够深刻,但它真切记录了那一段段仿佛含着雨露的时光,令人怀恋。</p><p class="ql-block">  好时光仿佛一场场冬日的妖娆霜花,盛开和消逝,总在刹那之间。它留下的痕迹有黑有白——黑的是年长后睡眠渐短而更多感受到的长夜;白的则是愈来愈多的白发。我发现白发很浪漫,不像青春的黑发直溜溜的,它像五线谱一样曲曲弯弯。人也许还没活通透呢,白发却是活明白了,开始在我们头顶跳起舞啦!</p><p class="ql-block">  一个甲子的时光过去了,无论是苦辣酸甜,还是风霜雨雪;无论是喜乐哀愁,还是悲欢离别,都像电影的分镜头,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一幕幕地上演了。经历了这一切,你会更深切地懂得爱与包容,懂得感恩与怀恋。没有哪个日出是平凡的,也没有哪个夜晚是贫乏的。所幸生机、勇气和信心,在60岁以后,没有被磨蚀掉,它们依然绵密地埋藏于生命的肌理,与我共呼吸。</p><p class="ql-block">  而到了耳顺之年,能够更多地倾听不同的声音,更深地理解复杂的人性,保持自己的音色,坚韧而独立,入世而出世,那么生命之河,依然会泛起动人的涟漪。</p><p class="ql-block">  哈尔滨深秋了,万木萧萧,候鸟又开始了迁徙的旅程。此时的天空仿佛春运的车站和机场,异常繁忙。也不知各类鸟是怎么划分它们的飞行路线的,它们分批分时,疏密有致,有条不紊地奔赴越冬地。我看过一个资料,被迫成为北地羁鸟的,除了伤病无法南飞的,还有因贪食浆果而醉了的鸟儿。我故乡的野生都柿(蓝莓),就是可以醉人的浆果,我童年曾在采山时吃醉过。醉了的候鸟,翅膀就是败军的旗帜,岂能高飞。而如果它们抵御不了浆果的诱惑,一再吃醉,就会错过最佳迁徙时刻,被突然而至的大雪阻断脚步。留下的醉鸟,有的在瑟瑟发抖中失去生命,有的则在搏击中傲然适应了寒流,成为暴风雪中展翅的一员。</p><p class="ql-block">  我羡慕和钦佩后一种醉鸟,无拘无束地欣享大自然赐予的琼浆,无畏无惧命运轨迹的改变,率性天真,自由舒展,不期然间开辟了生命新天地,迎来另一番好时光。</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12.《撕日历的日子.节选》</b></p><p class="ql-block">作者:迟子建</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又是年终的时候了,我写字台上的台历一侧高高隆起,而另一侧却薄如蝉翼,再轻轻翻几下,三百六十五天就在生活中沉沉谢幕了。</p><p class="ql-block">厚厚的那一侧是已逝的时光,由于有些日页上记着一些人的名址和电话,以及偶来的一些所思所感,所以它比原来的厚度还厚,仿佛预示着已去岁月的沉重。它有如一块沉甸甸的砖头,压在青春的心头,使青春慌张而疼痛。</p><p class="ql-block">发明台历的人大约是个年轻人,岁月于他来讲是漫长的,所以他让日子在长方形的铁托架上左右翻动,不吝惜时光的消逝,也不怕面对时光。当一年万事大吉时,他会轻轻松松地把那摞用过的台历捆起,随便扔到什么地方让它蒙尘,因为日子还多的是呢。而对于中老年人来说,看着那一摞摞用过的台历,会有种人生如梦的沧桑感。</p><p class="ql-block">于是想到了撕日历。</p><p class="ql-block">小的时候,我家总是挂着一个日历牌,妈妈叫它“阳历牌”,我们称它“月份牌”。那是个硬纸板裁成的长方形的彩牌,上面是嫦娥奔月的图画:深蓝的天空,一轮无与伦比的圆月,一些隐约的白云以及袅娜奔月的嫦娥飘飞的裙裾。下面是挂日历的地方,纸牌留着一双细眯的眼睛等着日历背后尖尖的铜片插进去,完成与它亲密的吻合。那时候我每天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撕日历,早晨一睁开眼,便听得见灶房的柴火噼啪作响,有煮粥或贴玉米饼子的香味飘来。这基本上是善于早起的父亲弄好了一家人的早饭。我爬出被窝的第一件事不是穿衣服,而是赤脚踩着枕头去撕钉在炕头一侧的月份牌。凡是黑体字的日子就随手丢在地上,因为这样的日子要去上学。而到了红色字体的日子基本上都是星期天,我便捏着它回到被窝,亲切地看着它,觉得上面的每一个字母都漂亮可爱,甚至觉得纸页泛出一股不同寻常的香气。于是就可以赖着被窝不起来,反正上课的钟在这一天成了哑巴,可以无所顾忌地放纵自己。有时候父亲就进来对炕上的人喊:“凉了凉了,起来了!”</p><p class="ql-block">“凉了”不是指他,是指他做的饭。反正灶坑里有火,凉了再热,于是仍然将头缩进被窝,那张星期日的日历就随之跟了进去。父亲是狡猾的,他这时恶作剧般地把院子中的狗放进睡房。狗冲着我的被窝就摇头摆尾地扑来,两只前爪搭着炕沿,温情十足地呜呜叫着。你只好起来了。</p><p class="ql-block">*</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