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里藏着故乡的味蕾记忆

大嫚

有教会的姊妹送了筐柿子过来，忙不迭地剥开个皮儿已薄得透亮的软柿子，嘬起嘴巴就吸，一缕凉丝丝滑腻腻甜滋滋的汁液顿时在舌尖漾开来……果真是一口柿子浓缩了整个秋天的味道。

想不到在异国他乡还能吃到原产自我国的柿子。可惜这儿的柿树极少，只是在人家的院落里零星地见过几棵，不像在我们老家，房前屋后、田间地头、沟边崖洼，处处可以见到柿子树的身影。

而且，这儿的人似乎更讲究“住宅美学”，树上的果实多是不摘的，为的是装点庭院。常看到已熟透了的桔子、橙子、柠檬依旧挂满枝头。柿子也是。本是霜降时节的时令风物，却还在初冬的风里摇曳着，叶子已落尽，只留下红通通的柿子映衬着瓦蓝的天，如天空的灯盏。

想吃到这儿的柿饼，那自然是奢望，若在老家，眼下可正是吃柿饼的时候。

我们那儿有一句农谚: 七月核桃八月梨，九月柿子来赶集。农历九月，柿子大量上市了，可柿子是卖不了几个钱的，也不易储存，乡亲们便张罗着晒柿饼，并期盼着自家的柿饼能在集市上讨个好价钱。

本地产的柿子主要有“牛心柿”（老百姓口中的“油星柿”，谐音）和“托柿”（即磨盘柿）两种，适合做柿饼的是“牛心柿”。母亲从生产队里分来的一大堆柿子中，选出模样周正、肉质坚硬的，用自制的旋刀一个个将皮削掉。这算是个技术活，手法娴熟的人削的皮薄且不伤及果肉，而新手则往往一个不小心就伤及到自己的皮肉。

把削去皮的柿子挨个摆到秫秸箔上，晒至十天左右时，果肉皱缩，果顶下陷，这时便要开始频繁地翻动，而且还要根据柿饼的软硬程度进行揉捏，为的是促进水分蒸发，也让柿饼的外形更规整。这也是个只有行家里手才能干的活儿，因为只有力度拿捏好了才不会戳破表皮，影响外观。

印象中有好几次是一大早就让母亲从被窝里揪起来去和她一起翻柿饼的，睡眼惺忪的，心里老大不情愿，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而母亲管自忙着手里的活，只偶尔黑着脸嘀咕一声: 家里这么多张嘴吃饭，不干吃啥？

边晒边捏，约晒至半干，才是到了上霜的火候。这会儿，母亲会找来瓦楞纸做的纸箱，先把原来削下来已晒蔫了的柿子皮铺在底部，再把捏好了的柿饼两两正面相对地摆在柿子皮上，依次一层柿子皮一层柿饼，层层叠加，直至最上层用报纸封盖，才将箱子挪到阴凉处，待其慢慢长霜。

两三周后，柿子变成了厚实的布满柿霜的果脯，把柿子的精华紧紧地浓缩在其中。好的柿饼自然析出的霜也白也厚也匀，胶状的果肉滑腻、甘甜、软糯。即便是经验丰富的乡亲也不一定年年做出这种好柿饼来，所以谁若出产了卖相好的柿饼，也便成了向人炫耀的资本。

记得有一年柿饼因着了露水发了霉，母亲捧着要扔掉的柿饼心疼地直落泪。多少年过去了，这一场景还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小时候物质匮乏，家家户户都过得捉襟见肘，卖柿饼换来的这笔“不菲”的收入是要用来补贴家用的。吃柿饼未免奢侈了些，顶多尝个鲜，倒是同样着了霜的柿子皮可以管够，当零食，嚼得津津有味儿。

母亲晒得一手好柿饼，做的“漤（lăn）柿子”也甜脆爽口。

柿子是红了，可味道却还是涩的，一口咬将下去，难耐的苦涩霎时充盈了整个口腔，舌头发僵，似乎麻掉了，嘴里也像生出了很多条索状的东西，咳，咳不出，吐，吐不尽，一张脸扭曲到五官挪位。

让柿子脱涩变甜的方式有很多，现在最常见的是将涩柿子与成熟的香蕉一起装在塑料袋里，封好口后放在阴凉处，由香蕉释放的乙烯来催熟柿子。这个法子固然好，只是香蕉对那个年代的我们来说可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儿。所以小时候的秋冬季，几乎家家户户的窗台上都摆满了托柿和品相不好做不成柿饼的牛心柿，这是等柿子放软后糖化了吃。可小孩子是耐不住性儿的，那能等那么久？本来一年到头能吃到的水果就少得可怜。这时候最快捷的方式莫过于通过浸泡让柿子脱涩，我们叫“漤柿子”，也有些地方叫“暖柿子”。

漤柿子的关键是把水温拿捏好，温热但不烫手，估摸在40度左右，且始终保持恒温，过低无功，过热则更加苦涩。漤柿子也是母亲拿手的活儿。坐锅烧水至水温刚刚好，倒入硬邦邦的柿子，一天中朝灶膛煨几次火，甚至睡梦中也会隐约听到母亲窸窸窣窣地穿衣服，然后蹑手蹑脚往灶里添一把火的声音。三两天的工夫，柿子就暖熟了，一家人便能吃到又脆又甜的“漤柿子”了。

“秋去冬来万物休，唯有柿树挂枝头。欲问谁家怎不摘，等到风霜甜不溜。”霜降过后，柿子差不多要下市了，遗落在枝头上的几个经过了几次霜打，更加甜润了。其实，枝头上的柿子是留给过冬的飞鸟的，可小孩子家家的顾不了那么多，三五成群地相约着来到山上烤柿子解馋虫。

一拨人沿着老干虬枝爬到树上摘柿子，另一拨人则就地取材、垒灶取火。费尽周折，柿子摘到手了，地上的小坑也挖好了。坑边支上两块土坷垃，上面架上粗树枝，把柿子密密麻麻地摆在树枝上，点着一把干柿叶，便开始生火烤柿子。不大会儿的工夫，柿子已烤得“滋滋”作响，原本鲜亮的外皮开始炸裂。树枝渐渐烧作了两段，柿子也一股脑地落到了灶火里，这时候，只消耐心地等待十几分钟，焖熟了的烤柿子就新鲜出炉了。剥开焦黑的外皮，一股柿子特有的鲜香扑鼻而来，捧在手心烫得颠来倒去，冒着热气尝一口，甜粘软糯，不输世上的任何美味。

我们小时候走纯正的散养路线，那时的书包还没有那么重，天天去村外的田野里捡拾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没有大人的管教，像风儿一样的自由。不像现在的孩子，他们离自然太远。

柿树就像皮实的乡下人，不劳人浇水、施肥、剪枝，且不择地势，越是贫瘠，长势越旺。小时候跟父亲去打柿子，见父亲用钩竿将带柿子的小树枝一起钩下来，很不解，认为这样很伤树，父亲说，柿子总是结在当年生的新枝上，打柿子时钩掉带柿子的小树枝，来年柿树便会生出更多的新枝，柿子也就结得更多。

许是能吃到更多美味的水果了，或是坊间因传说吃柿子有许多禁忌，人们对它敬而远之，故而前些年柿子似乎被冷落了，熟了也懒得去收。这倒也成就了山中的一大景观，悬在枝头上的柿子，经冬不凋，像一盏盏小灯笼，喜庆着山里的村庄，也宽慰着乡下人的不如意。

好在近些年柿子的用途又被挖掘了，不仅可以用它来酿酒、做醋和酱，还因它的果肉和果汁如同天然糖浆，而被开发成了各种甜食。像陕西的名小吃柿子糊塔，将柿子去皮摘蒂，加面粉捣成糊，做成糕状，下油锅炸制，趁热吃，外酥里软，是一道好吃的糖油果子。

柿子是地地道道的中国味道。我们偏爱柿子，不仅是好吃、好看，更因为好彩头。因“柿”与“事”谐音，人们便将诸多喜庆吉祥的内涵融入其中，如“柿柿如意”等，寓意着人们的生活平安、美满、喜乐。齐白石喜欢画柿子，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自号“柿园先生”的白石老人画过不少柿子题材的画作，每逢画柿，他总要提上一句诸如“如意”、“多吉”、“平安”之类的吉祥话，借物送福。作家贾平凹更是称柿子为“佛果”，神化了这种国民水果……

前几天，梦到了老家自留地里的那棵小时候常爬上爬下的柿子树，上面结满了飘着香味的柿子。醒来忍俊不禁: 生柿子哪有什么气味儿？家人解梦: 你这是想家了。

上了些岁数的人本就常把回忆当日子过，何况又是远离故土。眼前的这筐柿子，免不了让怀旧的情绪再次泛滥，儿时的点滴像旧底片显了影，又在记忆中反刍。原来，故乡的那山、那水、那人，早已幻化为浓浓的乡愁。他乡的柿子再好吃，哪能赶得上自己家的口味？无它，味道吃熟了！

附：站在树上钩柿子的是我妹夫，瞧这架势，貌似在跟鬼子拼刺刀，有木有😊

（写于2023年12月10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