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血马良山（上）———潮州籍志愿军老兵战场纪实①

牵影子散步

根据志愿军老兵丁锦坤前辈及其家属口述后整理完成

　　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美国当局不顾我国政府的严正警告，率领16国组成的“联合国军”，公然武装干涉朝鲜内战，并将战火烧到鸭绿江边。为保卫国家安全、挽救朝鲜危局，党中央、毛主席毅然作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重大战略决策。从1950年10月至1951年6月，中国人民志愿军连续进行了五次战役。战局稳定了下来，双方重新把战线稳定在三八线附近，并开始了停战谈判。

在此期间，在前线经历了苦战的志愿军部队开始了休整和整补。我就在此时光荣地加入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和其他战友一起，从遥远的南方来到了北国这片萧杀之地。我的所在部队，是志愿军第64军191师572团。这是一支极具光荣传统和悠久历史的英雄部队——“红十三团”，前身是邓小平同志领导的广西百色起义成立的红七军，后编入彭德怀同志的红三军团，参加过长征。抗日战争时期，我们在冀中平原和日本鬼子进行了艰苦的搏杀。解放战争中，战功赫赫，参加了平津战役，解放大西北等著名战斗。

（图：据考证，如图这张志愿军跨过鸭绿江的经典照片中的部队，正是64军191师。）

我在部队中担任见习副排长，我的装备是沈阳造的苏式五零式冲锋枪，当战斗发起的时候我负责带第3班。我们一个班12人，正副班长2人各配备一把五零式冲锋枪，其他战士都是步枪。我和战士一样，配备一条布装的炒面粉、一个水壶、一个背包里有一条薄棉被，一个行军袋里装一两件换洗衣服，四颗手雷弹、子弹若干。

国产50式冲锋枪和原型枪苏联“波波莎”冲锋枪（上），两枪外形上最明显的区别是50式冲锋枪采用35发弹匣，没有仿制原型枪的75发弹鼓

我依稀记得班里的那两位战友，一个叫陈伟华，澄海人，和我同一个连，他多才多艺，擅长歌唱，平时也经常教我们唱歌，还会指挥大家一道合唱，另一位来自潮安庵埠镇的小战士，时隔多年，已经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只记得他当时只有19岁，人比较机灵可爱，因此我平时都喜爱地叫他庵埠弟。都是同乡，我们三人平时自然也走得比较近，彼此之间相互照顾，相亲相爱，情同手足。我们谁都不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一场惨烈无比又足以载入抗美援朝史册的经典战斗——马良山战役。

在停战谈判的时候，美国人嚣张无比，提出了臭名昭著的“海空补偿论”，要求白占2万平方公里的朝鲜土地，我们当然不能接受。对方的谈判代表叫嚷：“让飞机、大炮和机关枪去辩论吧!”接着从1951年8月18日起，“联合国军”发动夏季攻势，同时进行“空中封锁交通线战役”，对中朝军队的军事设施和交通线实施“绞杀战”。9月12日，志愿军空军开始加入战斗，至9月18日，粉碎了敌人的夏季攻势。

那年的夏天，朝鲜北部还经历了四十年一遇的洪涝灾害，洪水为患，道路不通，后勤受阻。可以说，整个1951年的6月到11月，是抗美援朝最艰苦的阶段，也正是敌人实力最强、士气最旺、气焰最猖狂的时候。在敌人的夏季攻势中，东线的朝鲜人民军第2、3、5军团根本无法抵挡住“联合国军”的进攻，被打得节节败退，丧失了三八线东部大片的领土。（可对比下图和本文开头的第一张图）

（图：红色“X”位置就是马良山所处位置，左边不远处就是开城、板门店）

1951年9月，“联合国军”疯狂发动“秋季攻势”，把主攻方向选在临津江西岸的马良山和高旺山以及临津江东岸天德山等，企图把志愿军压缩至眠山以北地区，造成侧击开城之势。如果美军控制了马良山，就可轻而易举占领开城，而开城以北则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美军可依仗空军优势一路向北继续进攻，朝鲜战争就会长期拖延下去。如果志愿军控制了马良山则可威胁汉城，保证开城侧翼的安全，确保临津江西岸地区的防守稳定。同时，保障友邻在临津江以东的侧翼安全，形成敌我胶着之势，迫使敌人最后只能通过谈判终止战争。所以，谁占领了马良山，谁就掌握了战场和谈判桌的主动权，马良山战斗胜负直接影响整个抗美援朝战争下一步的态势。

（蓝色画圈部分为64军191师当时的战场态势图）

我们部队一直驻守在最前沿的马良山，它矗立在该地区中心靠前位置，由主峰317高地、280高地、216.8高地等五峰相连组成。由此向西南约3公里处，则是高旺山主峰，海拔354.9米。马良山和高旺山居高临下，它们的东面和南面均有若干高地拱卫，对于掌控整个地区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后来我才知道，我们面前的对手，聚集了“联合国军”中最精锐剽悍的部队，除了美军骑一师，还有英联邦一师、加拿大旅、比利时营、澳大利亚营、希腊营等。他们之前和我们的兄弟部队多次交手，双方各有胜负，丝毫不落下风，可以说是战力强悍、不可一世、骄横至极。

（蓝色字体是当年和64军191师对峙的联合国部队）

为了躲避敌人的炮火袭击，我们的部队进入阵地后，在兄弟部队原有工事的基础上，又重点加修了很多战术要点和一些重要支撑点的工事，基本做到了在阵地上有单人散兵坑、防空防炮洞和堑壕、掩蔽部等。我们还根据上级关于构筑隧道式掩蔽部的精神，创造性地把防炮洞加深成半坑道式，将两个相邻的防炮洞从内部挖成“U”形。由于两个坑道口出击灵活机动、退守安全可靠，从而出现了坑道工事的雏形。

　　在之前一个多月的战斗中，我们和有着火力和装备巨大优势和空中绝对优势的敌人反复争夺，马良山在敌我之间多次易手，阵地失去了，我们再重新组织反击夺回来。很多战友都长眠在这片不到3平方公里的战场上。

马良山战役真实图片：美军正在阵地上挖战壕

1951年11月4日，我们师奉命向马良山阵地再次实施反击。犹记得那天凌晨，我们吃完饭后就开始出发，凛冽又刺骨的寒风飘着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被炮火摧残过的树木光秃秃的，就像赤裸裸黑乎乎的孩童，在寒风中摇曳、颤抖着…整个山谷万籁俱寂，只听到我们行军队伍的靴子踩在像蛋糕一样厚的积雪上发出的一片“沙、沙、沙”的声音。

走到山脚下，天还未亮，部队命令所有人迅速隐秘，不能暴露，因为天亮后敌人的飞机和大炮就要进行轰炸。对于掌握了巨大空中优势和火力优势的敌人来说，白天就是他们的天堂。一旦暴露，我们迎来的将会是美制240榴弹炮和凝固汽油弹带来地狱般死亡的炼狱。我们就安静地潜伏在山对面一座小山边雪地里，整整十多个小时，饿了就吃一口炒面粉抓一口雪下咽，大家都在默默地等待着冲锋号吹响的那一刻。

大约下午15时左右，平地惊雷一样的炮声骤然在山上炸起，我们后方的上百门大炮、火箭炮一齐将密集的炮火狂风骤雨一般地倾泻在山上敌人的工事和阵地上。风烟滚滚，地动山摇。山上被炮火点燃了的树木就像一道道火龙一样迎风飞舞，耀眼的炮火在山上爆炸如同烟花一般盛开怒放。我们伏在阵地上兴奋地欣赏着这种罕有难得又壮观的战场奇观。

　　原来是上级出动了火炮、喀秋莎火箭炮和苏制的T34坦克支援我们，这在之前的历次战斗是不敢想象的。整个五次战役运动战阶段，我们损失了太多精锐部队的优秀战士！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百战余生的老兵和战斗精英，靠着悍不畏死的精神意志和出色的军事素质，凭借落后敌人多少个代差的“万国牌”武器，硬生生把敌人赶回了三八线。如果一开始他们就拥有现在这样的装备，可能结果会更好，他们不用白白的牺牲，而敌人说不定早就被我们赶下海去了。

经过持续一个多小时的炮火反复急袭，摧毁了敌人大部分工事。然后炮火假装转移延伸，将敌人诱出工事，再突然重新实施炮火覆盖，这是我们对敌人发明的“抓一把、反复抓”的战术，对敌人造成了重大的杀伤。

“以牙还牙，以火还火！就让敌人也尝尝这种铁和火的洗礼吧！过去你们怎么对我们，现在该轮到我们怎么对你们了！”——陈伟华说。

“也许他们不用回到遥远的美国了，因为他们都可以把尸体留在亚洲。”——庵埠弟调皮地说。

我转过头，狠狠地盯着他们“别出声，不要暴露！”

弥漫的硝烟，烈火的炙烤，山上燃烧的味道远远呼吸进我的鼻子里，就像家乡农忙时焚烧谷物时发出的味道一样，特别熟悉，特别好闻……

　　直到太阳下山，冲锋号终于吹响，我们开始向敌人阵地发起冲锋。我带领全班战士，手持武器快速地向前奔跑冲刺，希望能快速通过山前那片开阔地。因为那里一片空阔，没有任何可以掩蔽的屏障，敌人的炮火覆盖、机枪扫射和突然从天而降的敌机空袭随时都会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陈伟华、庵埠弟一左一右地跟在我侧后方，我们三人一组，相互掩护，一边保持散开的战斗距离向前方奔跑，一边还要绕开敌人设置的铁拒马一样的障碍物，不时还被没有彻底摧毁的铁丝网减缓了速度。一路跌跌撞撞，摔倒，再重新爬起，又摔倒，又重新爬起……我仿佛没有听见身边有炮弹炸响，也仿佛没有听见子弹在我身边飞过发出的“咻咻咻”，只记得有人中弹负伤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让我不断加快着向前冲刺的步伐。

（三三制：三人一组的战斗小组）

我一边冲刺，一边紧握战前已经被我擦拭了无数遍的爱枪，身上的肾上腺水平上升，体内的多巴胺快速分泌着。我紧张又好奇地观察着前方四周随时可能出现的敌情，只要此刻有传说中高鼻子蓝眼睛红头发的鬼佬出现在我面前，我将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让他们成为我的枪下之鬼。

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亲眼看到冲在我前面的一名战士被一处残存的铁丝网绊倒，电光火石之间藏在铁丝网上的数枚红色的信号弹带着一阵刺耳的嘶鸣声朝天空高高地飞起，金色的火焰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夜色降临之际发出的那短暂而耀眼的光芒足以让我们此刻所处的位置成为了这片战场的中心焦点，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怔然、恐怖、彷徨一瞬间在我的内心交织。

“隐蔽”“快撤”“散开”……

在周围人群一片混乱之际，我吼道，“继续向前冲，快离开这里！”

这个世界上仿佛只剩下我和陈伟华、庵埠弟三个人，我们向同一个方向跑去，短短的几十秒时间，耳边响起了“嘶”“滋”“嘶”“滋”的怪异声音，由远至近。仿佛这个声音就是在朝我们冲来，朝我们追来，从四周向我们包围过来。就像结界里编织的天网地网一样，让我们无处藏身、无处可逃……

　　很快敌人的炮火火力急袭便接踵而至，只记得有一枚该死的炮弹在我身边不远处爆炸，天崩地裂、天塌地陷一样，强烈的爆炸气浪把我推向庵埠弟，“小心”这个词在我喉咙里还来不及发出，我重心不稳，借势把庵埠弟死死压在自己的身下。生与死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是时间机器仿佛停止了运转一样。双耳发出嗡嗡嗡的鸣声，夹杂着各种机枪、冲锋枪的声音，我们的、还有敌人的枪声一直从未间断，隐约还有哭叫声，还有喊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