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历史文学】 血色归路（澉浦突围战）

两代军人

声明：本文中所涉史实部分若有出入，请以第20集团军军史为准。

1945年10月，新四军浙东纵队奉党中央、毛主席命令北撤。何克希司令员率领机关、五支队、上虞自卫大队和地方干部团1200余人，途经海盐澉浦，遭遇国民党军第98军七个团万余人的包围。经过24小时浴血奋战，以伤亡223人的惨重代价，杀出一条血路，终于突出重围，尔后跨越沪杭、沪宁两条铁路线，渡过长江，胜利抵达苏北海安。

那段血与火的历史，如今化作英雄纪念碑，矗立在荆山顶上，仰俯于天地之间，折冲于岁月长河——

谨以此文纪念澉浦突围战胜利80周年！

阅读提示：

不要作为“史”来读，看故事吧

历史的转折

1945年6月30日，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攻克上虞县城所在地丰惠镇，接着8月15日日本政府宣布投降，在浙东大地耀武扬威了四年多的最后一面日本“膏药旗”砰然一声落入尘埃。日本国旗太阳旗，像极了中国古代医学中的一种狗皮膏药，所以，中国人蔑称它“日本膏药旗”。

中国近现代史写满对日本侵略者的家仇国恨，从1894年的甲午战争，到东三省沦陷，再到卢沟桥事变、南京大屠杀，血泪斑斑磬竹难书。而浙东人民自明朝就饱受倭寇的侵扰掳掠，恨之尤深。

抗战胜利了，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不过，新四军浙东纵队五支队一大队大队长张季伦这两天有点憋闷。他一把抓起桌子上的水壶摇摇，空空如也。算了，上街转转，找个小酒馆喝两口解解心里的一股无名烦恼。于是，他便拎上水壶，谁也没打招呼一声不吭地走出大队部。

晌午时分，他独自在上虞城内转悠，转了一会儿，看到一个卖酒的小店铺，就径直走了过去。

酒铺坐落在一个小桥边。店老板约莫五十来岁，坐在一把竹椅上，在秋日阳光下眯缝着眼睛，似睡非睡地望着桥上过往的行人。

“老板，打一斤酒！”张季伦脚还没有跨进店门就大吼一声。

阳光下走来一个相貌堂堂的军人，老板先是一哆嗦，待看清楚来人胸前佩戴的新四军符号，不由吐了口气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来哉，来哉！”

“老板，你这有什么好酒？”

“我这有上好的‘女儿红’，首长。”

“有没有白酒？”

“有有有，上虞黍烧，正宗‘元正坊’，本地最好的高粱烧。”

“那好，先来一斤。”

一碗酒落肚，张季伦感到心情舒缓了不少。

四明山

话还得从日本鬼子投降之日说起——

这是一个历史的大转折点：抗日战争胜利日！

1945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迎来胜利的曙光。5月，纳粹德国玩完，邪恶的“轴心国”阵营已然崩塌。中国战场，抗战形势急转直下。

7月17日，美英苏三国首脑在柏林近郊波茨坦举行会议，会议期间（26日）发表对日最后通牒式公告，即《中美英三国促令日本投降之波茨坦公告》（简称波茨坦公告）。

冥顽不化的日本政府却对此不予理睬，面对亚太战场节节胜利的同盟国军欲作困兽犹斗，“固守本土”。然而，美国的两颗原子弹将日本人最后的“武士道精神”化为齑粉，敲响了日本军国主义的丧钟。随即，苏联红军百万大军席卷我国东北，向驻东北的日本关东军发起全面进攻。

8月9日，毛泽东发表《对日寇最后一战》，号令各解放区军民夺取抗日战争最后胜利：“八路军、新四军及其他人民军队，应在一切可能条件下，对于一切不愿投降的侵略者及其走狗实行广泛的进攻，……猛烈地扩大解放区，缩小沦陷区。”朱德总司令连续发布七道命令，要求各解放区武装接受日军投降，收缴日伪武装，配合苏联红军作战。小日本扛不住了。

8月14日，日本政府通过瑞士和瑞典政府照会美、英、苏、中四国政府，表示接受波茨坦公告。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向全国广播“终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8月17日，日本天皇发布敕谕，命令所有武装部队停止一切战斗行动，向同盟国军队投降。

胜利了！浴血抗战十四年饱受苦难的中国人民胜利了，举国欢庆！为了这一天的胜利，中国军民付出了伤亡3500万人的代价。

浙东抗日根据地示意图

当胜利的消息传来，以浙江东部四明山区为中心的浙东抗日根据地的军民，人人欢欣鼓舞奔走相告。原中共浙东区委所在地梁弄镇，人们敲锣打鼓欢天喜地整整庆祝了三天。镇上所有卖酒的铺子里各色酒一销而空，无论会不会喝酒，这时候都要来几口，因为这是胜利酒。

多么不容易啊！在这块日、伪、顽各种敌对势力交织盘根错节的土地上，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红色武装力量硬是在夹缝中开辟出一个革命根据地，成为抗日战争时期全国十九个解放区之一。

时光回溯。1941年2月，中共中央和毛泽东同志根据“皖南事变”以后的形势，作出了开辟浙东战略基地的决策。4月，日军进攻浙东，宁绍地区沦陷。5月至9月，中共路南特委和浦东工委领导的抗日武装南渡杭州湾，进入浙东敌后“三北”地区（余姚、慈溪、镇海三县姚江以北地区），揭开了创建浙东抗日根据地的序幕。进入“三北”的主要力量是上海党领导的第三战区淞沪游击队第五支队（支队长连柏生）和被我党策反的伪第13师一部（领导人朱人俊）共约900人，分七批南渡杭州湾。

为加强对浙东抗日武装的领导，新四军军部特地从作战部队中抽调骨干。张季伦就是这个时候从新四军2师抽调，跟随何克希来到浙东。

余姚梁弄新四军浙东纵队司令部旧址

1942年7月，中共浙东区委员会在慈溪宓家埭成立，书记谭启龙，委员何克希、杨思一、顾德欢。8月，建立“三北”游击司令部，后改为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由何克希任司令员、谭启龙任政委，统一整编浙东的抗日武装。

1943年4月，浙东游击纵队攻克余姚梁弄镇。8月，区党委和司令部进驻横坎头村和梁弄镇，形成以四明山腹地梁弄为指挥中心的浙东抗日根据地。抗战结束之前，浙东抗日根据地已包括三北、四明、金萧、淞沪、三东的广大地区，面积两万余平方公里，人口400余万，拥有浙东行政公署及其所辖四个地区级、十六个县级政权，抗日武装10000余人。

从1941年5月至1945年9月底，在那段艰苦的岁月里，中共浙东区党委领导浙东广大军民，进行了大小战斗643次，克复南汇、上虞两县城，攻克大小据点110余个，解放同胞400万，毙、伤、俘日伪军9000余人，取得了辉煌战绩，在中华民族的抗日战争史册上写了光辉的一页。

浙东抗日根据地旧址

日本鬼子投降后，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遵照朱德总司令的命令，一面以何克希司令员的名义发布《对敌伪军通牒》，向盘踞在浙东的日伪军发出最后通牒，要求他们无条件缴械投降；一面集中主力部队横扫“三北”地区日伪军据点，进逼宁波城，准备攻取这座浙东沿海最大的中心城市。同时，迅速发展壮大革命力量，进一步巩固红色政权。

就在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兵临宁波城下，只待一声号令即可攻城的当口，却等来了另外一道命令：放弃攻城，迅速西撤至上虞县城丰惠镇休整待命。于是，部队马不停蹄昼夜不分地转移到上虞。

让张季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是，部队到了上虞城后，头天没有任何动静，第二天依然没有什么任务，只是要他们轻装待命，战斗部队本来就没有什么好轻装的，除了枪炮弹药还是枪炮弹药。到了第三天传来一个消息让他肺都气炸了：他们的冤家对头“田胡子”——国民党挺进第五纵队司令田岫山兵不血刃地进了宁波城。这个土匪出身的“田胡子”不打日本人专和共产党的队伍搞摩擦，早就让浙东纵队指战员恨的牙痒痒。咱们在前面扫清了外围据点，却让这小子大摇大摆进了城。这口鸟气怎么咽得下去！

张季伦身为大队长，心里的憋屈可以忍着不说，可战士们就没那么自律了，牢骚怪话挡也挡不住。

“休整休整，上面也不看看是啥辰光，偏偏到了出头日，来个休整，也不知道上级肚皮里装的啥货色，准备卖的是啥个药。”

“抗战，抗战，看来是给人家抗了。”

“唉，我们红脚梗，生来钻山沟的命。这辈子就别想进城开洋荤喽！”……

战士们的牢骚倒了一箩筐又一箩筐，张季伦听了也只能无奈地笑笑，听的不耐烦了顶多大声呵斥一句：“去去去，别胡说八道！”

其实，他心里对这次西撤休整也是疑惑重重，心路迷茫。

南下，开辟浙东

张季伦想不通，部队这是要干啥？上级意图不明，部队任务不明，这让带队的怎么掌握部队，怎样做战斗准备，怎么安稳战士情绪。好在教导员蔡子悟性格稳重心思缜密做思想工作有一套。他一个管军事的，不操心那个，但是部队下一步行动，他不能不掌握动向。

张季伦又喝了一碗酒。他是浙东纵队有名的“军中酒神”，不可一日无酒。

张季伦出生于浙江安吉，因家境败落，少年没读上几年书，经人介绍到上海做学徒，当上铜匠。“八一三”事件爆发，他失业流落难民所，上海地下党组织动员他到淮北，参加罗炳辉任师长的新四军第2师，从此走上革命道路。

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反正天生就酒量过人，也胆大过人。他喝酒还有个特点，可以不就下酒菜，照样能喝下几大碗。打仗的时候，人家的水壶是装水的，他的水壶是装酒的。哪怕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他也忘不了喝几口。酒一下肚，他立刻精神倍增，如有神助，仿佛天兵下凡，举起木壳枪大呼一声“冲啊！”带着队伍像旋风般冲向敌阵。

这时，他一眼瞥见二大队五中队队长顾宝善和妻子走到桥头，妻子突然不走了，蹲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张季伦走上前问道：“ 哪回事体，哭得介伤心？”

“送老婆回家，她不肯走。”顾宝善回答。

“待的好好的，回家干什么？”顾宝善的妻子在浙东区做地方工作，张季伦不明白回家看一下有什么好哭的。

“大队长不晓得？地方精简了一大批人，我老婆也被精简了。这一次分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顾宝善说着，眼睛也不由地红起来。

“好啦好啦，勿要哭哉！日本鬼子都打跑了，应该高兴才对。”张季伦虽然嘴上这么安慰，心里却也隐隐不满：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精简精简，精简个鬼呀，抗战结束了，怎么夫妻还要分别？

明明是抗战胜利了，为什么没有胜利的感觉？

浙东纵队领导人（左起）：刘亨云、何克希、谭启龙、张文碧与美国飞行员（中）合影（1945年于梁弄）

种种迹象表明，部队会有大动作。他得去找何克希司令员问问，部队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正想着，一个人气喘吁吁跑了过来，张季伦一看笑了：“哈哈，不用去找司令员，他来找我了。”

来人正是何克希的警卫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张大队长，刚刚去大队部，说你肯定出来喝酒，我就找到街上来了。何司令要你赶快过去，有重要事情商量。”

“正好，我也要找何司令。”

“快走吧！”

“哎，等一等。老板，这酒不错，叫上虞黍酒，对吧。来，把我这只水壶灌满！给，这是酒钱。”

张季伦跟着警卫员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赶往何克希的住处。

何克希的住所在城东头的一间民房里。当张季伦一身大汗地跑到门口时，下意识地整一整军装，将敞开的领口扣上。何克希素有“儒雅之将”的称号，一向对仪容仪表十分自律，久而久之，便对部下形成一种不怒自威的表率作用。

张季伦看了看手中的酒壶稍微皱了一下眉，随即塞到何司令警卫员的手里：“替我保管一会儿，何司令看到又要说了。”然后大咧咧地推开门走进去。

警卫员紧着在身后喊了一声：“报告司令员，张大队长来了！”

何克希，时任浙东纵队司令员

张季伦与何克希的关系非同一般。1942年6月底，根据中共华中局的指示，在苏北阜宁亭翅港新四军军部，陈毅代军长接见了从各部队抽调来准备南下开辟浙东抗日根据地的骨干人员，有何克希、罗白桦、余龙贵、余旭、张浪、戈阳、张季伦等七个人。

在农家小院的瓜棚下，身着白色衬衣、灰色军裤，脚穿布鞋的陈毅军长与他们一一握手，然后风趣地说：“你们多数是浙江人，有的还在浙南打过游击。浙江可是个好地方，鱼米之乡哟！”

接着，陈毅话锋一转：“不过，这次你们去浙江，不是去吃鱼吃大米，是去占山头，开辟抗日根据地。”

他把何克希拉到身边介绍给其他人：“何克希同志是你们的司令员，是四川人，我的老乡，曾组织过峨眉县武装起义，对当地的国民党政府震动很大。抗日战争爆发，他就在江苏江阴、武进一带争取梅光迪部队，改造朱松寿的地方武装，把他们拉到茅山来改编，成为江南抗日义勇军。何克希同志富有组建部队和开辟根据地的经验。以后你们就在一起喽，好好地干啊！”

陈毅军长翻开手中的分省地图，一边指着地图一边说：“日本鬼子发动浙贑战役，现在无法顾及浙东，你们正好可以去大展拳脚。这里有四明山、天台山、会稽山，山高林密，正是打游击的好地方。你们先在那里站住脚，徐图大计。”末了，陈毅军长还特地交待，浙东斗争形势很复杂，那里是蒋介石的老家，国民党一定会阻挠我们开辟根据地。所以，一定要做好统战工作，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广交朋友少树敌。

“谭启龙同志和浦东去的干部已经到了那里，还有苏南去的干部，当地的干部，1师还有一批干部和你们一起去。十八路诸侯会师浙东，哈哈，那是有好戏唱喽！”

张季伦走出好远，陈毅的那口浓重的四川口音尤在耳边回荡。

张季伦，时任五支队一大队长

蔡子悟，时任五支队一大队教导员

离开新四军军部，何克希一行到了苏中1师驻地，会同1旅1团参谋长刘亨云、南通警卫团政委张文碧，还有机要人员、报务人员，及几位女同志，不下20多人，从启东乘船南下。

上船之前，他们都经过一番巧妆打扮。刘亨云和张季伦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装扮成伙计、船工；张文碧身材短小，又是糟鼻头，装扮成跑单帮的；张浪文质彬彬，扮成读书人；戈阳年纪最小，扮成学生；何克希一身崭新的细布衫裤，手拿一柄折扇，风度翩翩，像煞做生意的大老板。几个女的，花样就更多了，有扮成富家小姐和阔太太的，也有扮成娘姨或学生妹的。

装束是改了，猛地一眼倒也看不出来破绽，就是语言不行。他们都从四面八方临时汇聚拢来，操什么样的口音都有，五花八门，而且互相之间还不认识，万一遇上情况不好对付。何克希想了个办法，要他们三两一组互相之间搭配，口音相近的在一起，而且要统一对口径，记牢自己的化名和身份，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干什么去，一一记在心里。

临上船，负责接送的周一光要他们把随身携带的武器统统交出来。军人视枪如生命，谁都不愿意拿出枪来，万一路上遇到情况怎么办。还是何司令员带头摸出勃朗宁手枪，其他人这才百般不爽地交出枪来。

随后他们一干人登上客船，经由崇明岛、浦东，渡过杭州湾，登陆慈溪古窑浦码头。

拂晓上岸后，淞沪游击五支队四中队副指导员瞿俊奉命带领约一个连的战士迎接何克希等同志，一路护送安全到达慈溪宓家埭。

瞿俊澉浦战斗时任五支队二大队四中队指导员

前来接船的还有“五支四大”（五支队四大队）办事处的徐卫萍，人称“女副官”，作风泼辣，做事特别顶真。千不该万不该，办事处主任陈平交待任务时，为了保密，说是北面来了一批“送大炮”的人。结果，当她看到下船的人身穿便衣，还有穿着花花绿绿的女人，且都是两手空空，顿生疑窦：“这些人哪像是送大炮的啊！”于是，对他们严加戒备，盯得很紧。

正是暑天，张季伦热得不行，就光着身子跳进河里洗澡，没想到正撞上徐卫萍，被她一顿猛剋：“谁让你下河洗澡的？一点组织纪律性也没有，赶快上来！”没办法，张季伦只得乖乖爬上来。

后来，徐卫萍才知道，这批人是上级派来开辟浙东抗日根据地的“宝贝疙瘩”，比大炮重要的多。

第2天，何克希等人与先期到达的谭启龙会合，两人第一次握手，开启浙东根据地的创建历程。

因了这层关系，张季伦在何克希面前也很少有一般上下级之间的拘束。

古窑浦的红色记忆

古窑浦登陆点旧圵

北撤的战略考量

进到屋里，张季伦猛一见到伏在桌案上工作的何司令不由吃了一惊。几天没见，何司令变成另一个人了：头发乱得像一蓬秋风里的枯草，腮帮子深深陷下去显得脸庞更加瘦削，胡子拉碴，眼睛布满了血丝……看样子，几天几夜没好好休息了。张季伦的心不免一沉。

见到张季伦，何克希也不客套，辟头就问：“部队情况怎么样？”

张季伦把部队转移到上虞城的经过叙述了一遍，末了说道：“部队目前情况基本稳定，就是有点情绪波动。”

“什么情绪？”

“司令员，你想啊，放着宁波不打，跑到上虞城，这下好了，让田胡子给占了便宜。还要我们轻装，战士们情绪可大了，他们想不通……”

“别拿战士当挡箭牌，是你有情绪吧。”何克希打断张季伦的话。

“我？……呃，当然也是有点想法。”张季伦的声调不像刚才那么激昂了。

“哈哈，我说嘛，士兵有情绪根子在领导身上。”何克希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两圈，突然停下来：“是啊！这也难怪你。不要说你和战士们想不通，我也没转过这个弯子啊。”

这时，何克希发现张季伦还站着，连忙招呼他坐下。

“现在的局势就像一只万花筒，千变万化，看得人眼花缭乱。要是不从全局看问题，是很难看明白的。你有没有看过党中央8月25日发表的《对于目前时局的宣言》？你知不知道毛主席到重庆参加国共谈判了？你有没有想过毛主席为什么要冒着巨大风险去重庆谈判？你再想想，蒋介石肯跟我们和平吗？”

平时话并不多的何克希，一阵连珠炮似的发问搞得张季伦不知如何回答，搞得他抓耳挠腮憋出一句：“我是天生爱打仗的命，大不了再打它个八年……”

“不！”何克希果断地打断张季伦的话语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看着眼前这位悍将，何克希眼里流露出又爱又怜的目光。他打起仗不要命，活脱一个“拼命三郎”，关键时刻真豁得出去。阳觉（音“阁”）殿一役若不是他带着战士奋勇拼杀，浙东纵队司令部都有可能被鬼子连锅端了。他唯一缺憾就是不爱读书看报，还有脾气暴躁嗜酒如命，不过倒也没有误过事，对战士也情同手足。索性今天和他好好摆一摆龙门阵，这关乎到部队北撤任务能否顺利完成。只有干部思想统一了，部队才能有钢铁般的意志和顽强的战斗力。

何克希拖过一张椅子，与张季伦面对面相视而坐。他语气和缓地说：“同志哥哟，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的。要打，先得问问老百姓会不会同意。抗战已经打了八年，再打八年，老百姓吃得消吗！就算根据地的老百姓理解，敌伪统治区的老百姓呢？特别是蒋介石统治区的老百姓会同意吗？要知道这个蒋委员长在中国这块土地上，还是有些威望的。要拆穿他的鬼把戏，是要花费时间的。毛主席不是常说：打，要打得有理、有利、有节吗？毛主席这次冒着巨大风险去重庆和老蒋谈判，一则是为了和平，一则也是给那位蒋委员长洗洗脸，让全国人民看看这位委员长是何许人也！”

“嗯！”张季伦点点头，似乎有些明白了。

何克希随即话题一转：“从当前的局势出发，中央要我们渡海北上，撤出浙东根据地。”

“什么，什么，渡海北上？撤出浙东根据地？”张季伦又迷糊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啊！回老家去！”何克希斩钉截铁地说。

一听到“回老家去”，张季伦腾地从板凳上跳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老家去？”

“是的，回老家去！”何司令再次肯定地说。

张季伦有些丧气地坐回板凳上。四年前的情景浮现在他的眼前：陈毅军长送他们几个去浙东的人临出门时说：“你们到浙江后，搞得顺利，就在那里打天下，搞得不好嘛就打着背包回来，可别把老本贴进去。”

当时，张季伦还哈哈大笑说：“军长放心，我们不会回来，不会的！”

他嗫嚅着自言自语似说：“回老家不就是承认我们失败了吗？”

“这可不一样，这次我们是主动撤出根据地，是毛主席从战略上考虑问题，以退为进，将老蒋一军。”

“噢……”张季伦虽然还无法说服自己，但一听是毛主席的决策，便不再有顾虑了。

其实，面对风云变幻纷繁复杂的局势，远在延安枣园窑洞的毛泽东也经历了微妙的转弯——

6月上旬，中共七大即将闭幕时，毛泽东对战后形势的估计已不象七大开幕时那样乐观。他多次在讲话中强调：现在美国的政策是联蒋抗日拒苏反共，企图独霸东方，中国战后有可能爆发内战，甚至会出现美国武装干涉的危险。他要求全党做好准备，要“估计最坏的一着”。不过，那时国共双方都估计，抗日战争还将持续一年左右时间。

8月上旬，美国向日本广岛、长崎投下两颗原子弹，苏联红军出兵东北，战局立刻发生决定性变化。抗战出人意料地进入尾声，使国共矛盾一下变得十分尖锐，受降问题成了双方斗争的焦点。

在获悉日本即将投降的消息后，中共领导人曾考虑在适当时机恢复国共谈判。但是，当蒋介石下达禁止中共部队参加受降的命令后，中共领导人立即决定把反对内战危机置于中共政策的首位。

8月13日，毛泽东发表讲演《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时局和我们的方针》，鲜明提出“针锋相对，寸土必争”的方针。抗战胜利的曙光带来了和平的希望，同时也投下了内战的阴影。

1945年8月14日这一天，接连发生了三件大事：一是日本政府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无条件投降；二是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签订；三是蒋介石发出第一封电报邀请毛泽东赴重庆会谈。接着，20日、23日，蒋介石又连发两封电报苦苦相催。

对于蒋介石摆下的“鸿门宴”，毛泽东早已了然于心：老蒋军事上没有准备好！的确是这样。当抗战行将结束的时候，国民党的200余万军队主要聚集于云贵川西南一隅，一时来不及凋度。而此时，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已发展到近90万人，抗击并牵制大部分在华日军和几乎全部的伪军，不仅控制着华北、华中、华南的各个解放区，还渗透到日军占领的大小城镇和交通线附近。

毛泽东结合国际和国内形势具体分析说：现在的情况是抗日战争阶段已经结束，进入和平建设阶段。全世界欧洲和东方都进到和平建设时期，不能有第三次世界大战是肯定的。我们现在的口号是“和平、民主、团结”。今天的方针是“七大”确定的，是抗战时期反内战方针的继续。和平能够取得，内战可以避免，这是因为苏美英需要和平，不赞成中国内战；中国需要和平，过去是大敌当前，现在是疮痍满目；人民需要和平，我们也需要和平；国民党也不能下决心打内战，因为摊子没摆好，兵力分散，内部有矛盾，加上解放区的存在和共产党不易被消灭。虽然蒋介石想消灭共产党的方针不会改变，但由于上述诸条件，他可能只好暂取和平。这个暂时的和平对共产党来说是个战略机遇。

毛泽东又指出：当前，蒋介石的有利方面是有合法地位与大城市，但他不能满足人民的民主民生要求；我党的有利方面是在全国人民中的地位为大革命与内战时期所没有过的。我党为民主民生而奋斗的纲领能解决蒋介石所不能解决的问题。我党不利的方面是没有大城市，没有机械化军队，没有合法地位。

洞悉一切的毛泽东预见到蒋介石的思想本质是要消灭共产党，必定会在谈判中对共产党领导的武装力量实行最大限度的压缩，遂提出我党的总体战略设想：把现有军事力量收缩集中于华北、山东和陇海路以北至外蒙古一带，并力争东北。基于这个思路，稍后提出了军事上“向北发展，向南防御”的基本方针。

8月28日，毛泽东、周恩来、王若飞在国民党代表张治中、美国大使赫尔利陪同下从延安飞抵重庆。

重庆谈判自8月29日至10月10日，历时43天，最终国共双方代表签署了《国民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亦称“双十协定”）。

在这份《纪要》中，中共方面承诺：“愿将其所领导的抗日军队由现有的数目缩编至24个师至少20个师的数目，并表示可迅速将其所领导而散布在广东、浙江、苏南、皖南、皖中、湖南、湖北、河南（豫北不在内）八个地区的抗日军队着手复员，并从上述地区逐步撤退应整编的部队至陇海路以北及苏北、皖北的解放区集中。”

这就是新四军浙东纵队北撤的历史背景。

这就是新四军浙东纵队北撤的的根本逻辑。

当然，作为军事天才的毛泽东深谙其中奥妙：把伸出去的拳头收回来再打出去！收缩是为了更有力的还击。

迎来胜利的浙东军民对未来有许多美好的憧憬，却唯独没有想到有一天要撤出根据地，把胜利的果实拱手让给蒋介石。

但是，历史证明北撤这步棋是无比英明伟大的一招先手！

泣别浙东父老乡亲

谭启龙颤抖的手捧着华中局的电报，心里像一把称砣压着，感到无比沉重。华中局的电报转发了中央关于撤出广东、浙江、苏南、皖南、皖中、湖南、湖北、河南（豫北不在内）八个地区抗日武装的指示，同时命令浙东区党委、浙东游击纵队及地方党政干部，除留少数精干武装隐蔽外，在七天内全部撤离浙东，转移到苏北。

之前，华中局曾发过两次电报。第一次指示，命令浙东主力部队主动出击沪杭线两侧，配合兄弟部队夺取上海。此时，淞沪支队已前出到上海市郊区，准备配合地下党解放上海。何克希率领部队挺进到宁波电厂，做好攻城准备。 同时令杨思一、彭林率金萧支队汇合于四明山。不久，第二次指示又到了。中央考虑到国民党已空运部队到上海，沿浙贛线北上的国民党部队已到杭州、海盐、海宁等地，决定放弃进攻上海。命令浙东游击纵队除留部分人员原地坚持外，主力迅速南下，与浙南武装会合，开辟闽浙边根据地。加上9月20日的这份电报，一个月内连发三电，内容完全不同，目标大相径庭，可见时局变化之快，真是料所难料。

尤其是这第三份电报来得实在太突然了。一开始，谭启龙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问送电报的译电员沈先宏是不是翻译有误，得到明确无误的回答后，不由陷入深思：不用怀疑中央的决定，应该相信中央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执行这个决定，对于谭启龙和根据地的军民来说，是极度痛苦的。

回想四年前初来浙东，谭启龙的思绪如同八月十五的钱塘江大潮般奔涌翻卷。坚持四明山抗日斗争，突破姚江，转战三北……一幕幕难忘的场景浮现眼前。多少烈士的鲜血换来今天的大好局面，难道就这么放弃？想不通但必须无条件服从，这是一个共产党员应有的素质和忠诚。问题在于时间，应该看到七天内北撤，困难是巨大的。

谭启龙，浙东区委书记、浙东纵队政委

同样，何克希看到这份电报时，也是心情久久无法平静！然而，作为一个军人，一个浙东地区的最高军事指挥官，他迅速从情感的旋涡里跳出来，立即整理思路：浙东地区党政军15000多人北渡杭州湾，需要大量船只，还要组织一支庞大的水上部队；北撤队伍要跨越沪杭铁路，然后横渡长江；关键是北撤途中极可能会遭遇敌人的围追堵截，蒋介石不会让共产党部队全身而退，必定设置层层阻碍，要防止发生第二次“皖南事变”。

此时，浙东抗日根据地的两位军政首脑，不约而同地遥望着城东凤鸣山上的起凤塔。

凤鸣山与起凤塔皆源于“昔有仙女跨凤乘鸾至此”的传说。凤鸾起飞，声声鸣叫，给人以美好的想象。据明朝万历年《新修上虞县志》记载：“起凤塔，县东五里，为邑之巽峰。万历五年（1577年），令林公廷植捐俸百金为倡，建塔车郎山上，傍有庵三间。”塔身高约25米，外廓六角形上下七层，砖木结构。塔内绘有神仙、飞天、花卉、鸟兽等壁画。螺旋型扶梯可直登塔顶层，鸟瞰四周，上虞县城尽收眼底。

他们曾经很多次登上起凤塔，都是为了更好地欣赏它。而此刻，夕阳中，塔影森森，犹如擎天长剑般刺入他们心扉。

他们的心在滴血！

许久，两人回过神来，相视对望一眼，默默地点点头，心里已有了默契：坚决执行党中央的北撤命令，天大的困难也在所不惜！

凤鸣山起凤塔（来源于网络）

两天后，9月22日，浙东区党委召开会议，研究和部署北撤行动。谭启龙、何克希、张文碧、杨思一、顾德欢、连柏生、刘亨云等区党委成员尽数参加会议。党委书记谭启龙主持会议并宣读华中局电文，对北撤进行动员。随后，开始讨论具体行动方案。

区党委会整整开了一天，最后形成八条决议：

一、张翼翔、刘亨云率五支队和侦察队到三北地区会合海防大队，封锁钱塘江口，集中所有能集中的船只，确保北撤用船。同时，电请苏中方面给予配合，速派船南下支援。

二、决定公开建立“新四军浙东纵队留守处”，由朱洪山、黄明担任正、副主任，设法与我党驻南京办事处保持联系，利用公开合法身份保护不能随军撤走的兵工厂、后方医院、印刷厂等后勤机关人员和伤病员的安全。

三、决定以浙东纵队司令员何克希名义写信给宁波的国民党专员俞济时和天台的“绥靖指挥部”指挥陈沛，说明我军坚决执行党中央和平民主方针，以大局为重撤离浙江，要求对方保证我方留守人员的安全。

四、命令距离三北比较远的金萧支队除留精干力量就地隐蔽坚持外，星夜兼程赶到上虞集中。

五、决定将“抗币”限期收回，以布告形式通知持币者，立即到指定地点，用“抗币”兑换粮食或现金，每元换大米一斤，以避免根据地人民的损失。

六、估计到部队撤退后，国民党要在根据地搞白色恐怖，为减少损失，根据华中局指示决定，若国民党采取镇压政策，各地下党组织可以秘密通知一些党员与参加帮助新四军工作的群众一起，向国民党机关“自首”登记，以保存力量。

七、由区党委宣传部长顾德欢起草一份告别浙东人民的文告，在《新浙东报》上刊登。

八、决定留下部分党员和精干武装在浙东坚持隐蔽斗争，并把党委制改成特派员制。由刘清扬、邢子陶、朱之光等负责四明地区；马青负责金萧地区；王起负责“三东”（镇海、奉化、鄞县三县东部）地区。

何克希，浙东区委委员、浙东纵队司令员

23日，区党委又召开地、县委书记，纵队大队长以上干部参加的扩大会议。谭启龙在会上宣布中央关于北撤的决定及区党委关于北撤的行动部署和保密事项。要求大家立即行动，克服一切困难，保证完成北撤任务。

9月30日，浙东区党委和行政公署分别在上虞县丰惠镇和余姚县梁弄镇召开群众大会，向浙东的父老乡亲挥泪告别。

10月1日，最后一期《新浙东报》头版头条赫然刊登《忍痛告别浙东父老兄弟姊妹书》：

中共中央与本军军部，为避免内战，力求全国和平建国的新时期早日到来，乃毅然作最大的忍耐和让步，命令我浙东新四军与抗日民主政府即日起全部退出浙东。

虽然以后的政府与军队，其作风与我们有所不同，但只要你们大家能团结一致，同心协力，那末我们在此时的一些进步设施，你们是能够继续做下去的。

我们巴望我们的退让能够换得全国的和平，能够减少人民当前的损害，我们将能在独立、民主、富强的新中国的自由空气中，再回来与各位畅谈衷情。

• 中国共产党浙东区党委书记谭启龙
• 新四军浙东游击队司令员何克希
• 副司令张俊升、张翼翔
• 政治委员谭启龙
• 政治部主任张文碧
• 浙东行政公署主任连柏生
• 副主任吴山民
• 率全体党员、指战员与工作人员同启

1945年9月30日

曾经欣欣向荣的浙东抗日根据地，最鼎盛的时候，中共浙东区党委、浙东行政公署、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司令部、浙东抗日军政干校、浙东鲁迅学院、浙东韬奋书店、新浙东报社、浙东银行、浙东敌后各界人民临时代表会议……整个一个浙东“小延安”啊！

部队要开拔了，上虞自卫大队战士王戚魁（王七奎）特意回了趟家。

“爹，我们要走了！”

“去啥地方？”

“勿晓得，要离开上虞，离开浙东。”

“啥时候回来？”

“勿晓得，可能要一段时间。”

“晓得嘞！到外头要灵光点，木头木脑要吃亏的。”

“我有数！爹，你也要保重！”

“我没事体，去看看侬娘吧。”

长那么大，王戚魁（王七奎）没有离开过家乡，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爹娘。想到这里，他的鼻子酸酸的，眼睛也潮润起来。

他没有想到，这一别就是五年有余。

这一天，四明山袁马镇裘岙村普通农妇翁大花家也上演了生离死别的一幕。翁大花正奶着谭启龙政委的第二个儿子谭大凯。当谭政委征询她的意见时，翁大花毅然选择了跟随部队北撤。

她原本可以不离开家的，但是她明白两个月大的大凯离不开她。是善良的天性和大爱的母性让她抛下自己四个月大的孩子和丈夫，踏上北撤之路。

临行前，翁大花对丈夫裘光土说：“老公，你辛苦一点，带好我们的儿子。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谁曾想两年后，已经成为新四军战士的翁大花牺牲在了山东沂蒙山区。

这一天，又有多少普通的家庭经历了这样的生离死别。

这一天，有一个敌情，引起何克希的高度警觉：国民党第三战区98军的一个团进入余姚城。这无疑是在浙东纵队北撤路上打下了一个楔子。

头天，浙东区委书记谭启龙与顾德欢率领党政机关人员、军政干校、警卫大队、三北特务营等3000余人撤离上虞城，向三北渡口开进。

整个北撤分为三路：

谭启龙、顾德欢一路；

何克希一路；

张翼翔、张文碧、刘亨云、杨思一一路。

何克希深知自己的使命。他带领浙东纵队最能打的五支队，是要保障整个首脑机关和大部队从三北安全撤退。

肩负重任来不得半点马糊！

何克希叮嘱“不要喝酒”

何克希要张季伦立即带领一大队向三北出击：“老张，赶快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出发！”

张季伦受领任务正要离开时，何克希又叮嘱：“此事只能你知道，不能对任何人讲。支队领导那里，我已经打过招呼。还有，路上一定要小心，灵活应变，不要喝酒，否则要误事的！”

听到“不要喝酒”几个字，张季伦的心格登了一下，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大小仗也打过不少，还是头一次听何司令说出这话。看来这次任务很重要也很严峻，不然何司令也不会刻意提醒。

“嗯，晓得了！”他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张季伦离开纵队司令部，顺道去卫生队看一眼恋人黄杰华。

英雄美人，从来就是爱情的催化剂。张季伦高大英伟长得帅气，尤其是打仗很勇猛，是何司令特别倚重的一员战将。黄杰华的父亲是位文化人思想比较开明，在余姚城开了一家书店，有不少左翼文化人士的书籍，像鲁迅、茅盾、夏衍、巴金等等。甚至还有《国际歌》、《共产党宣言》这类革命书籍，只是平常不放在柜面上。黄杰华就是从父亲的书店里汲取进步思想和革命精神，进而成为一名新四军战士。

她虽然没有经历阳觉殿战斗，却听过很多人讲这个故事——

那是1942年9、10月间，中共浙东区委和三北游击司令部相继在慈北观海卫成立。浙东（三北）地区抗日斗争有了统一的领导和武装力量，从而开展了更加艰苦卓绝的打击敌伪顽的斗争。

9月22日，浙东区党委在鸣鹤场召开会议，作出《关于长期坚持浙东斗争的决定》，制定了“坚持三北，开辟四明，在四明山完全占领后，再争取控制会稽山”的方针。同时，确定兵分三路：一路由谭启龙、何克希、张文碧率领司政机关、四支队、教导队挺进四明山区；一路由刘亨云率领五支队坚持三北地区；还有一路由连柏生副司令、林达率领特务大队和民兵团开辟慈西地区，保障三北与四明的联系。

正当部队分头行动时，日寇开始对三北地区“扫荡”。10月初，日军调动上千兵力分三路对三北地区进行扫荡，企图消灭活跃在三北的抗日武装。浙东“反扫荡”进入关键时期。

新四军女战士黄杰华

10月9日，挺进四明山区的谭、何、张这一路从鸣鹤场出发，翻越几座山岭，半夜来到大霖山阳觉殿宿营。

阳觉殿是一个道观，原名清隐庵，也称羊角殿庵，建于元朝，清时毁。1916年起，上海清虚观集资在这里建造太清宫、玉清官、雷祖殿、关帝殿、三元殿等，以及两幢送往迎来的客厅，总称大霖山清虚观，俗称阳觉殿。

这些宫殿依着山势的曲折起伏，构筑在大霖山上，金色的琉璃瓦与茂盛的绿叶相辉映，显得幽雅而壮观。

见到荷枪实弹的军人，阳觉殿的几十位道士、道姑显得格外慌张，躲的躲、藏的藏，个个神色极度惊恐。经过游击队员们的再三解释安抚，道士、道姑们了解到这是一支人民的抗日队伍，叫“三五支队”，不扰民、不害民、纪律严明、买卖公平。讲了半天，道人们的情绪总算缓和下来，帮助游击队安排住所。

这也难怪，道观本是清修之地，与世隔绝，奈何日本侵略者带来战祸连连兵魇滋扰。

几天的强行军，人困马乏。部队刚刚安顿下来，责任心促使张季伦绕着偌大个道院转了一圈，查看岗哨是否设置妥当。检查完毕回到住处，张季伦倒头就呼呼大睡。

约莫凌晨时分，山脚传来“叭贡，叭贡”两声清脆的枪响，张季伦猛地惊醒过来。鬼子来了！这是日本三八大盖的枪声。

他从床上跳起身来，顺手操起木壳枪。刚走出房门，就见哨兵前来报告：慈城方向有情况。这时，何克希司令员也听到枪声跑来对张季伦说：“四支队马上抢占殿前的各个山头，坚决阻击敌人，掩护司政机关撤退到竹山岙。我派刘发清带一挺重机枪归你指挥。”

原来一个小队的鬼子加上伪军300多人尾追而来，而我方战斗员只有200人。

薄雾弥漫的晨曦中，各中队长受领任务，带着战士们快步奔向殿前山头。

红小鬼出身、久经战火考验的刘发清，袖子卷到手臂上，木壳枪斜插在胸前，带着重机枪班扛着一挺马克沁重机枪赶来，老远就喊道：“老张，怎么打，听你的。”

“好，跟我来！”看到这沉重的宝贝家伙，张季伦劲头更足了。他们选择一处视野开阔的高地，架好重机枪。这里不仅能封锁鬼子进攻的道路，还能用火力支援两侧的山头。

趁鬼子还未发起攻击，张季伦就到各个中队的阵地上检查一遍。只见战士们一个个匍匐在岩石间、大树后、竹林中，紧张地盯视前方。有个战士看见他，抬起头来问：“队长，是打日本鬼子么？”看来是个新兵，老兵不会问这个问题。

张季伦说：“是啊！打小日本鬼子，你见过日本赤佬吗？”

他轻声说：“见是见过，只是战场上没交过手。”

“那好，今天就比一比，看看是日本佬厉害，还是你厉害！”

张季伦又对大家说：“同志们沉住气，日本鬼子也是肉长的，不用害怕，把鬼子赤佬放近了打。没有我的命令不要射击。”

张季伦走到阵地左侧，观察到下面有一条狭窄的山路，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如果这里被鬼子突破，游击队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事不迟疑，他立刻抽调了一个班，配备一挺轻机枪扼守此地，要求战士们无论周围发生什么情况，务必死守。

天色大亮，云雾消散，山头抹上一层红色的阳光。

张季伦手里攥着木壳枪，观察着鬼子的动向。这时候，小鬼子开始进攻了，对面高地上掷弹筒和重机枪响个不停，接着山下就发起了冲锋。从毛竹林的空隙中，可以看见穿黄军衣的鬼子和伪军从各条山卡向上涌来，嘴里还哇哇地叫着。

说话间，敌人靠近了，几乎可以看到日伪军狰狞的嘴脸，张季伦发一声喊：“打，给我狠狠打这些狗日的！”举起木壳枪对准一个鬼子扣动了扳机。

一时间，步枪声和手榴弹声响成一片，扼守山头的刘发清的重机枪喷射出了长长的火舌。日伪军遭到突然打击，死的死，逃的逃，队形立刻变得混乱起来，收缩到了山洼里。日伪军拥挤在了一起，狭小的山道上挤满了人。敌人为了逃命，竟然慌不择路时从丈把高的岩石上跳了下去，在逃跑路上丢下了七八具尸体。

沉默了大约十几分钟，敌人又开始发起进攻。不过，这次进攻不像刚才那样气焰嚣张，而是慢慢腾腾，小心翼翼往上爬。张季伦还是要战士们屏住气，等鬼子爬近了，他才下令开火。就在这时，左侧的两挺机枪哑火了。张季伦回头一看，糟了，机枪出了故障，急得机枪手满头大汗。鬼子乘机一拥而上，手榴弹哗哗地扔过来。

两军相逢勇者胜。“他娘的，小日本赤佬，看老子的！”张季伦杀红了眼，抓起水壶仰头灌了两口洒，不顾迎面而来的枪弹，猛地一跃跳出掩体，纵身跃上一块大岩石，挥动木壳枪连续射击。子弹打完了，掏出手榴弹投过去。他一边大声喊道：“同志们，用榴弹和刺刀跟小鬼子拼啊！”一边带头冲向敌阵。

在队长的鼓舞下，战士们一个个如下山猛虎般扑向敌人。敌人的进攻再一次溃败了。

敌人连续发起几次进攻，都被游击队员们打退了，丝毫占不到便宜。鬼子再一次发起进攻，比前几次都凶狠，歪把子机枪突突突地猛扫，掷弹筒嗖嗖嗖地打过来，阵地上一片硝烟。

正在这时，居高临下的张季伦捕捉到一个情况：山背后转出了一小队日伪军。看来日伪军屡次正面进攻都不得手，便想以正面进攻吸引火力，再派出小部队从后面迂回进行偷袭。

大霖山阳觉殿旧址（来源于网络）

正面的日伪军刚扑上阵地，这股偷袭的日伪军就趁机爬了上来。幸好，张季伦事先已有防范。他让正面阻击的战士们继续用手榴弹、步枪打击日伪军，自己奔向后山指挥战斗。

此时，抄后路的鬼子已经接近山头，阳光下，鬼子的钢盔泛着刺眼的光。眼看就要得手，鬼子得意忘形地嗷嗷大叫涌上来，不料先前埋伏的一个班战士正等着他们，一阵手榴弹雹子似地从天而降，砸得敌人晕头转向。不待敌人回过神来，班长站在一块石头上，脖子挂着机枪弹链，手握一挺机枪哗哗地扫射，战士们个个奋勇杀敌。

趁着敌人混乱之时，张季伦一声“冲啊！”带着战士们端起刺刀猛扑过去。这一战，张季伦与战友们歼灭了后山偷袭的这股敌人。殿前阻击的一、二中队的战士们也打退了日伪军的进攻。

战斗已经持续了四个多小时，打退敌人七、八次进攻。这时，何克希司令员派人来通知，司政机关已经安全转移了，战斗部队立即撤出战斗，甩掉日伪军的追击后，向竹山岙转移。

接到撤退的命令，张季伦判断一下形势：山下已经被日伪军包围，唯有强行突破，杀出一条路。他手里端着一挺轻机枪，说了声：“跟我走！”带着一个突击班从昨晚上山的那条路冲去。由于出其不意，敌人毫无防备，路上碰到小股伪军，一个猛冲便将敌人冲得稀里哗拉，望风而逃，以万夫不挡之勇冲出包围圈，顺利转移到了竹山岙。

阳觉殿战斗毙伤敌人100多人，其中打死日本鬼子20多人，其余全是伪军。

这一仗迅速传遍了浙东根据地，提起张季伦的神勇莫不竖起大姆指。正是这个故事，让黄杰华心生倾慕之情。久而久之，发展成恋人。英雄美人，自古如此。抗战烽火里淬炼的爱情之花很朴质很纯粹！

张季伦一溜烟地跑到卫生队，看到瘦瘦小小的黄杰华正在忙着收拾东西。部队要北撤，能搬走的自然要带走。

许久不见，张季伦握着她的小手，眼睛盯着她看。他的眼神那么丰富，那么柔情，那么温存，看得黄杰华有些害羞，低下头来。

张季伦有很多话想对黄杰华讲，可他只是说了一句：“部队行动，你跟着谭政委司政机关走，路上注意安全。到了目的地，我会来找你的。千万保重！”

说完，张季伦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伟岸背影，黄杰华嗫嚅着：“每次都是这样，说不了两句话就走了。”

她心里明白，什么地方最危险，张季伦就会出现在那里。她唯有心里默默祈祷：你一定要活着到达目的地！

周巷，北撤前哨战

回到大队部，张季伦把何司令布置的任务跟蔡子悟教导员通了气，随后，召开连长、指导员会议，把任务分派下去。

周巷，号称“姚北第一镇”，位于东海之滨，属杭州湾南岸宁绍平原。元至正年间出现市集，日渐繁荣，成为姚北地区中心集镇。周巷近代商业繁荣，据《周巷镇志》记载，周巷镇街头，就有银行四家，钱庄六家，银楼两家，还有南北货号、布庄、药铺、山货店、杂货店、当铺、油坊、酱园等铺子170多家，很是热闹。姚庵公路（余姚至庵东）与百慈公路（上虞百官至慈溪）在此交汇。镇北面是有名的庵东盐场，南来北往的船只穿梭不停。的确是个理想的渡场。

张季伦的一大队行军到周巷，已是29日傍晚。他从浙东办事处同志那里获悉，国民党98军一个团已经进占余姚城。同时，国民党第三战区其他部队，从宁波、绍兴一线向余姚进发，会同伪军劳耐心部，沿姚庵公路北上，抢占交通要道，企图封锁杭州湾渡口。

与教导员蔡子悟简单交流了一下，张季伦将一中队和二中队放在镇南，以阻击北犯之敌；将三中队置于镇西北角，协助张大鹏的海防大队搞船只。

张季伦显然还是大意了，没有预料到余姚城的敌人会出动那么快，对镇东面疏于防范。夜间，五支队王胜支队长带着二大队、三大队赶到周巷，向张季伦了解一大队兵力部署情况后，觉得还有些不踏实。他略一思索说道：“这样啊，老张！你马上在镇东的平王庙放出一个前哨排，以策万全。”

待张季伦安排停当，已是深夜。困乏得不行的张季伦倒头就呼呼大睡。

第二天，东方刚泛出一点鱼肚白，睡梦中的张季伦猛然被东面传来的一声枪响惊醒，一个鹞子翻身从床上跳起来。侧耳又细听一下，没有声音。是不是哪个战士擦枪走火？谁这么早擦枪，脑子有毛病啊！他刚想躺下再睡一会儿，却听到一片“噼噼叭叭”爆豆似的枪声。

不好，有情况！他随手操起木壳枪冲出门外。一个战士急匆匆地跑过来报告：“一大批敌人正向平王庙方向压过来。”情况紧急，间不容发。张季伦迅速摇通支队长王胜的电话，向他报告敌情。王胜在电话那头说：“来的正好！纵队何司令已经预料到敌人会发动袭击，所以要我带二大队、三大队赶来，会同一大队作战，目的是争取消灭这股敌人，确保大部队渡海北上的安全。你们一大队集中兵力阻击敌人。我让二大队前来策应，三大队从侧翼包抄，坚决消灭敌人。”

放下电话，张季伦与蔡子悟简单交换了一下情况并作了分工，立即带着一中队，冒着敌人密集的火力，直奔平王庙。

平王庙是通向周巷镇的必经之路。当地有首民谣《骑马到低塘》：

啷！啷！啷！骑马到低塘。

低塘一头碰，直落到化龙。

化龙一埭堰，横过天医殿。

天医菩萨胡须笔陡翘，横过平王庙。

庙里和尚多，横过吴家路。

吴家路进周巷，穿过吉庆会、翕和会街到西塘。

这首歌其实就是带着你把周巷走了一遍。从低塘往北到化龙，再到埭堰，再横向走过天医殿、平王庙、吴家路，就进了周巷镇中心的吉庆会街、翕和会街。

至于平王庙，民间有“先有平王，后有周巷”的说法，具体出处已不可考。周巷在唐代还是一片茫茫海涂，宋时海塘大修后渐渐有了人烟，因最早定居的大户姓周而得名。平王庙祭祀周平王。周平王姬宜臼是东周第一个王，平王之子受父赐封居于汝南（今河南平舆），成了周姓始祖。据说最初定居周巷的周氏亦迁自河南，二者确有一脉相承的关系。

坐北朝南的平王庙背后就是周巷。

国民党98军一个团自余姚城倾巢而出，由南向北直扑周巷镇。一大队昨晚派出的前哨排太关键了，把来犯之敌暂时挡在了平王庙前沿。

战斗正胶着的时候，张季伦带着一中队主力赶到了。张季伦打起仗来像个猛张飞，却也是粗中有细，往往能够察觉到别人不太注意的细节。这是在长期的艰苦卓绝的军事斗争中养成的独特的素质和优秀的品格，也是战斗在第一线的指挥员遵循的战场生存法则。阳觉殿战斗就充分体现出他这方面的军事才能，如果不是当时发现山后一条隐秘的小路，及时设防，后果难以想象。

张季伦来到前沿阵地，聆听了一下四周的枪声，心里迅速作出判断：南面枪声响成一片，而东南方向却很平静。这有点异常。军事常识告诉他，这里是前哨阵地，是进入周巷镇的必经之路，敌人不可能不知道。于是，他向东南面平王庙的后侧凝神望去。这一看，把他惊出一身冷汗。

平王庙后面有一条两三米宽的干涸的河沟，自东南而西北走向。河沟两岸长满了一人高的枯黄的芦苇，在秋风中瑟瑟抖索。芦苇丛中夹杂着一些土堆的坟头。敌人大约一个连的兵力，正借着芦苇和乱坟堆的掩护，偷偷地向前运动，意图夺取平王庙，直插周巷大街。

“这帮赤佬！”张季伦狠狠骂了一句：“想占老子的便宜，没那么容易。”说着，把木壳枪往腰间一插，把帽沿转到后脑勺，对一中队长吼了声：“陈大德，快拿挺机枪过来，老子今天要开洋荤了！”一中队长反应很快，迅速从战士手中拿过一挺机枪交给张季伦，同时命令战士们利用各种地形地物抗击敌人。

张季伦抱着机枪，用脚后跟猛踹土墙，踹出一个大洞，架上机枪，往手掌心吐了口吐沫，枪托稳稳地抵住肩胛，瞄准河沟岸的敌人扣动扳机。机枪子弹飞蝗般地射向敌群，顿时撂倒一片。

大队长的机枪一响，战士们也纷纷从房顶、墙洞居高临下向敌人射击、投弹，一时枪声大作。

敌人被猛烈的火力压制在河沟岸，像个缩头乌龟，一动也不敢动。张季伦连打了几梭子子弹，枪管都发烫了，兀自不肯歇手。这时通讯员跑来报告，二大队副队长都曼令带领二大队向敌人侧翼压过去了。听到这个消息，张季伦松了口气，抬头望了望天，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头顶上。

都曼令很是了得。1945年夏，浙东纵队发起讨田（讨伐顽军田岫山部）战斗。在上虞许岙村田岫山老巢，田顽修了不少碉堡，易守难攻。关键时刻，都曼令带领“观杰中队”两个班插入敌人核心碉堡“锦锋碉”与“指挥碉”之间，连续打退守军九次反击，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阵地上，最后用“火攻计”将柴草堆积在碉堡前烟薰火燎，并配合政治攻势，迫使堡内敌人投降，为全歼守敌立下头功。

“观杰中队”更是一个响遍浙东的英雄团队，打过许多硬仗。1944年夏，日伪军在浙东三北地区加设据点，准备抢粮。7月下旬，敌人企图占领慈溪东埠头抢夺秋收粮食，中队长观杰带领四支队第七中队进入防御工事阻击敌人，打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冲击，观杰不幸中弹牺牲。1944年8月，浙东游击纵队司令部、政治部追授观杰“二级人民英雄”光荣称号，并将第七中队命名为“观杰中队”。

周巷战斗白热化的关键时刻，二大队特别是观杰中队加入战斗，猛插敌人后翼，狠狠拦腰一击，打乱了敌人的进攻节奏，引起敌人极大恐慌。然而，敌人并非善茬，仗着兵力与武器的优势，负隅顽抗，集中七、八挺机枪，以密集火力死命顶住都曼令二大队的冲击。二大队被堵在一座小桥边，攻势受挫。如果强攻涉水过河，势必造成重大伤亡。

情急之下，张季伦命令在镇西北角协助海防大队收集船只的预备队三中队迅速插向敌人左侧。三中队一路猛冲，杀入敌阵。敌人顿时乱了阵脚，乱成一锅粥。二大队趁势冲过石桥，一个劲地猛打猛冲向敌阵掩杀过去。敌人见状，纷纷弃守阵地，欲作逃离状。

此时，已是下午三点。王胜支队长命令号兵吹响冲锋号。激厉的号声中，五支队全线出击，如秋风扫落叶般势不可挡。敌军彻底溃败，连滚带爬地向低塘镇逃窜，并连夜逃回了余姚城。

这一仗，五支队收获颇丰：歼灭、俘虏敌团长以下700余人，缴获轻重机枪29挺，步枪与弹药数不胜数，尤其是缴获三门迫击炮，并炮弹数百发。

更重要的是，这一仗让指战员们看清了国民党蒋介石“假和平，真内战”的真实面目，对于今后的斗争无论思想上精神上意志上都有了清醒的认识和准备。

杭州湾北渡

日本鬼子投降时，浙东主力部队奉命乘胜进击，横扫各地的据点。

在三北地区，攻克周巷据点后，敌伪军望风而逃，接连收复浒山、庵东、观海卫、胜山、五夫、坎墩、掌起桥、庄桥等日伪据点20余个。在周巷歼灭伪中央税警团一个营，缴获日式曲射炮两门、迫击炮一门；在奉化萧王庙争取伪军一个连投诚。

在四明地区，连克鄞江桥、集市港、布政市、石碶、西成桥等重要据点，直逼宁波城西。鄞江桥一战，伪十师两次增援，毙伤伪营长以下40余人，俘虏100余人，缴获迫击炮两门。

在淞沪地区，淞沪支队攻占上海市西南郊新泾伪上海市保安警察部队第一支队，俘伪官兵100余人。接着又连续扫清南汇县城四周的大团镇、李家桥、六灶、新场、七宝等据点。李家桥一战，俘伪大队长以下400余人，继而解放了南汇县城。这是浙东游击纵队解放的第二座县城。

在金萧地区，金萧支队对诸北三江口伪军据点发起进攻，激战四小时，攻克据点。同一天，义乌八大队奇袭金华重镇孝顺，一个中队伪军全被俘虏。

在浙东游击纵队的不断进攻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除几座县城外，基本上清除了盘踞三北、四明、会稽、淞沪地区的敌伪军。浙东抗日根据地面积得到空前扩大，拥有400多万人口，10000多人的抗日武装，成为华中八大战略区之一。

就在这个时候，长官司令部驻天台的国民党第三战区命令辖下正规部队进逼浙东根据地，其先头部队分别占领了宁波、绍兴、余姚、百官等主要城镇，与敌伪军沆瀣一气，欲对我抗日根据地形成挤压态势。同时，第三战区令另一部兵力沿杭沪路北进，意图与宁、绍敌军对进，置我军于死地。

四个师的敌军数万人对浙东根据地形成钳形攻势，局势极其严峻！

到9月底，在古窑浦至临山的沿海各渡口，浙东纵队集结了300多条船只。为预防国民党军趁我军北撤之机发动袭击，浙东区党委与纵队部决定兵分三路北撤，渡过杭州湾，以江苏青浦为中途集结点，然后过长江到苏北解放区。

杭州湾，浙江省东北部巨大的喇叭形入海口。钱塘江自西逶迤向东，在这里汇入波涛滚滚的东海。杭州湾西起浙江海盐县澉浦镇和绍兴市上虞区之间的曹娥江收闸断面，东至上海浦东芦潮港与甬江口外长跳嘴连线，与舟山、北仑港海域为邻；西接绍兴市，东连宁波市，北接嘉兴市、上海市。

慈溪古窑浦码头，数十艘海船一字排开很是壮观。

谭启龙站在堤岸上，任凭海风恣意地吹拂着头发和衣衫，心潮激荡。四年前，也是在这个渡口，他和另外几位同志肩负党中央的使命登上码头，第一次踏上浙东这块热土，开启根据地创建工作。今天，依然是这个渡口，他们要北撤。

南渡北归，历史走了一个来回。还会回来吗？他相信，在党中央和毛主席的领导下，人民革命事业犹如钱塘江流水向着大海奔腾不息，终将汇聚成宏伟博大的涛天巨浪，任何力量也抵挡不住。

会回来的，一定会！

“谭政委，部队都集合好了，等你宣布北撤命令！”谭启龙被警卫员的报告声从遐思中拉回来。

在部队干部、战士，地方工作人员、船工和当地群众的注视下，他快步走下海堤登上指挥船。码头上站满了列队整装待发的干部、战士和前来送行的乡亲们。

“同志们，父老乡亲们：现在，我来宣读新四军军部关于我浙东游击纵队北撤的命令——”

谭启龙的声音有些沙哑，短短十几行字，几次因为哽咽而中断。当他断断续续念完命令时，现场一片鸦雀无声，唯有海浪拍击船舷的单调声响。突然，不知是谁，“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随即人群骚动起来，哭声、话别声此起彼伏。

群众纷纷涌向战士，一个个拉着战士的手，依依不舍。

一位大爷说：“龙王爷保佑你们一帆风顺。”

一位拎着竹篮的大嫂往战士怀里塞橘子：“平时你们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今天一定要带着，路上解渴。”

一位白发苍苍的大娘：“孩子，走得再远，也不要忘了四明山，不要忘了三北。”

“是啊，是啊！你们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回来。”……

船队启航了，慢慢地驰离古窑浦码头。

船走远了，海岸只剩下一条模模糊糊的线。

谭启龙依然伫立船尾，手里举起望远镜，望着古窑浦码头。岸边上人群还未散去，还在不停地挥手。不知不觉，两颗泪珠从他眼睛里夺眶而出。

谭启龙与顾德欢率领的浙东区党政机关、军政干校、警卫大队、三北特务营等共3000余人一路无事，第二天便在奉贤旧城安全登陆，同前来接应的淞沪支队会合，然后继续北上，渡过黄埔江，绕过虹桥机场，按预定地点到达青浦老城，等待后续各路部队。

与谭启龙他们的顺风顺水相比，张翼翔这一路可没有那么好运气。张翼翔、张文碧、刘享云、杨思一等率领三支队、四支队和金萧支队组成另一路北撤队伍。

10月1日夜，张翼翔带领四支队在慈溪庵东镇相公殿一带渡海北上。船开出没有多久，就遇上了大风，海面上波涛汹涌恶浪滔天。

第二天天微明的时候，大风总算过去了。可是，待支队长程业棠和政委林达看清楚眼前的一片陆地后，不由地苦笑一声。这一夜的颠波，船居然又被风刮回到相公殿。

10月12日，程业棠与林达带领四支队一部，会合张任伟的嵊新奉大队，从相公殿再次渡海北上，经奉贤到浦东。另一部分被大风刮回的三北独立营和慈溪、镇海两县的地方工作人员，也陆续到达浦东。

距离浙东最远的金萧支队，接到北撤命令后，政治处主任陈雨笠带着义乌八大队900名队员紧赶慢赶三昼夜，才到达余姚临山镇。中途，在嵊县一个叫苦竹溪的地方，部队临时打尖，陈雨笠接到办事处的周芝山同志交给他的一张纸条，是金萧地委书记、支队政委杨思一的笔迹。

纸条上写着：雨笠同志，我已经跟张翼翔副司令员一路大部队出发了，临走时见不到你，我心里很难过；不知道你们能不能赶上大部队，如果赶不上，只能留下来坚持武装斗争；希望你们能够坚持到底，争取最后的胜利，等待我们归来；后会有期，我亲爱的战友！

看完纸条，陈雨笠下令立即拔营，日夜兼程，终于在10月6日，陈雨笠与他的队员们赶到临山，登上北撤船只，经过一天航行，在浦东靠近奉贤的海岸登陆，与先期到达的张翼翔、杨思一等会合。

陈雨笠时任金萧支队政治处主任

（30年代摄于上海）

左起：李步新、杨思一、谢忠良、洪隆、陈雨笠

最后到达的是吕炳奎、张大鹏的海防大队。他们因为负责保障船只，最后撤离浙东。

与谭启龙、张翼翔这两路人马北撤经历相比，何克希这一路则是凶险重重，九死一生。

他们以性命相搏，杀出了一条血路。

起义不久的2旅

抗战时期，浙东两个“胡子”颇有名。一个是张胡子，一个是田胡子。俩人分别是国民党暂编39师88团、89团团长，堪称是一对“难兄难弟”。

张胡子，张俊升也，河北威县人。早年，张俊升来到山东投奔堂叔张銮基，成为胶东地方军阀刘珍年的部下。因为作战勇敢，他很快被提升为营长，并兼任烟台盐务缉私所所长。后来，张俊升随堂叔张銮基改投中央军，部队被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独立第45旅，由张銮基担任旅长，共有三个步兵团。这个旅围剿过红军，也抗击过日寇。1937年，张銮基部在“八一三”淞沪战役遭重创后，退到浙江。

1942年，由于国民党嫡系部队专权，排斥异已，30师师长张銮基遭暗杀。为图生存，张俊升将部队拉至上虞章镇，当起“山大王”。1943年秋，国民党第三战区为拉拢张俊升，授予所部“第五挺进纵队”番号，任命他为司令官。为保地盘，张俊升与浙东抗日游击队时有摩擦。

第二次反顽自卫战结束后，浙东游击队和张俊升的关系有所改善。1945年2月，伪36师师长陈桐率所部4000余人窜入上虞境内。2月21日，伪军包围了田岫山占据的上虞城，并用火炮轰城，情况十分危急。浙东区委得悉后，从抗日民族的大局出发，为了打击日伪军，保护城中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争取田岫山抗日，不计前嫌毅然派部队增援。

22日，何克希司令员亲自指挥五支队和警卫大队向城北黄泥岗一线伪军发起进攻，打得伪军措手不及，纷纷逃命。指战员们一鼓作气，连攻谢家、毛竹蓬、竹坂，逼近西门。敌全线溃退，解除了上虞之围。

张俊升，浙东纵队副司令员兼2旅旅长

此事使田岫山大为“感激”。3月11日，他同张俊升联合邀请何克希同志到谢公岭会谈，并签订了《联合抗日宣言》。《宣言》强调反对国民党的专制独裁，重申抗日利益高于一切，努力减轻人民负担。三方还规定了驻防区域及军事上的行动配合等问题。

但变化无常的田岫山根本不把这个《宣言》当回事，他奉行的仍是“有奶便是娘”那一套把戏。他对日军仍然是藕断丝连，勾勾搭搭，对防区内的百姓敲榨勒索，为所欲为。4月22日，何克希司令员针对田岫山不顾信义，撕毁协议的反动行径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诫他不要以为“共产党人可欺。不要‘骑两头马，作墙上草’。”但田岫山将共产党的忠告当作耳边风。

此人生性善变，已经有过两次投敌，两次“反正”的经历，5月26日，田岫山第三次公开投敌。其部旋被日军改编为“中央税警团第三特遣部队”，驻防上虞城丰惠、许岙、丁宅街、第泗门等地。浙东军民得知这一消息，看到这些地方一夜之间都变成了敌占区，义愤填膺，决心消灭田伪。

讨田战斗打响。5月29日，刘亨云率领五支队、三支队大部和余上自卫大队向田部第泗门据点发起进攻，经一天激战，我军先后击退了松厦、周巷、庵东、余姚等四路日伪军的增援，攻克第泗门据点，毙伤田伪数十人，俘140多人。

第泗门战斗的胜利，大大鼓舞了军民的斗志。接着，我军又连克鲍村、杜村、下管、上沙岭等地。6月4日，又攻占了田岫山的重要据点丁宅街。至此，浙东纵队完全切断了田岫山司令部所在地上虞城与田伪重要后方基地许岙之间的联系。

接着，张文碧，刘亨云率领三支队大部和警卫大队、余上特务营主攻许岙；五支队三个大队佯攻上虞。

许岙位于上虞城南20公里，是个地形复杂，四面环山，有百十户人家的小山村。田岫山在这里经营多年，驻有他的第一支队的两个大队，在逶迤层叠的峰峦上，建有大大小小28个碉堡。这些碉堡在地势上互为交叉，易守难攻。田岫山还给许多碉堡起了名字：钢打的“锦锋碉”、铁打的“武德碉”，铜打的“蒋山碉”。吹嘘许岙的防御阵地是攻不破的浙东“马其诺”防线。

王仲良，新四军浙东纵队第2旅政治委员

6月7日夜，三支队一大队利用夜幕，一举攻占了“太平碉”。次日上午警卫大队又连克两座“黄泥碉”，突破了敌人的前沿阵地。紧接着，6月8日下午，我军开始第二阶段的攻势，攻打“蒋山碉”和“武德碉”。

“武德碉”高踞群山之巅，鸟瞰整个许岙阵地，碉内有武器精良的步兵排守卫。我军首先切断“武德碉”和其它碉堡的任何联系，然后控制了碉堡外面的水井、伙房、厕所，使敌人喝不上水、吃不上饭，然后采取政治攻势。10日晚，迫使碉堡内的40多位官兵举枪投降。我军占领“武德碉”后，就控制了整个许岙的制高点。

第三阶段攻势开始后不久，我军争取了田部大队长蔡国玉等100多人的投诚，顺利占领了田家山村，将残敌重重包围。然后向田部最大的“锦锋碉”发起进攻。“锦锋碉”是以田岫山的字命名的，它高踞山顶，用石块砌成，上下两层，特别坚固，备有充足的粮食、饮水。碉堡中住有田岫山的父亲、妻儿及士兵近百人。我军对其进行了强大的军事和政治攻势，何克希司令员亲到许岙，给田父去书，晓以大义。最后，守敌在田岫山父亲带领下，乖乖投降。随后，剩余几个碉堡也被相继攻克。至此，历时14个昼夜的许岙战斗，以歼敌1000余人的战绩宣告胜利结束。

在我军攻打伪田岫山部时，国民党顽固派不但不兴兵讨伐田伪，还妄图配合日伪消灭我抗日武装。国民党32集团军副总司令陈沛和浙江保安处副处长王云沛为正副指挥的天台“绥靖指挥部”调集10个团的兵力，自天台山向北推进，妄图与日伪军呼应，对我军实施南北夹击。北上的顽军首先向张俊升部开刀。

6月21日，顽军袭击张部驻地章镇、南堡、汤埠，次日占领汤埠，消灭张部一个支队。接着，顽军继续北上，猛攻丁宅街。

27日，我军被迫自卫还击，主力部队一鼓作气将顽军赶到曹娥江西岸。30日，我军在嵊东的西谢、下岙一带追上顽33师和浙保五团，激战五小时，俘顽军300余人，余敌向南逃窜。至此，国民党顽固派制造的浙东第三次反共内战，先后仅10天时间，即为我军粉碎。

躲在上虞城内的田岫山，见许岙失陷，国民党正规军也救不了他，再坚持下去也逃脱不了失败的下场，便于6月30日晨率残部弃城西窜，从此，上虞城获得解放。7月6日，田岫山残部又在嵊县开元附近遭我毁灭性打击，田伪官兵200余人被俘，田仅带少数随从逃到天台。

这次讨田作战，从5月29日攻打第泗门开始到6月30日上虞城解放，共进行了33天。当时延安《解放日报》对上虞城的解放专门作了报道。新四军军部也来电嘉奖讨田作战的参战部队。上虞城的解放，使浙东抗日根据地得到进一步的巩固。为下一步各项工作的大发展奠定了可靠的基础，不久，浙东区党委和纵队机关便迁移上虞城。

在我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的感召下，在我浙东游击纵队不断取得重大胜利的影响下，也由于国民党顽固派打内战，消灭异己政策，张俊升和他的官兵们认识到:“只有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民主军队，才有光明的前途。”

7月11日，张俊升毅然声明脱离国民党军队，接受共产党和新四军的领导与指挥。7月13日，新四军军部命令张部改编为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第二旅，张俊升任纵队副司令员兼第二旅旅长，王仲良任第二旅政委，张景南任第二旅副旅长，徐学道任参谋长，朱人俊任政治部主任。浙东游击纵队第三、四、五支队编为第一旅，纵队副司令员张翼翔兼任第一旅旅长，纵队副参谋长谢忠良兼任第一旅参谋长。

尽管，张俊升部的起义是我党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在浙东抗日根据地的重大胜利，但这一支成色不纯、军纪涣散、动机不一、斗志不高的队伍，差一点酿成北撤的大祸。

2旅变生肘腋

新四军军部7月份任命王仲良为二旅政治委员，而他真正到任已是开始北撤的时候。也就是说将近三个月之后，他才上任。

临上任前，敌工经验丰富的何克希司令严肃地对他说：当前形势严峻，二旅官兵思想很不稳定，几乎每天都有人开小差。虽然已经派朱人俊带一批政工干部去加强领导，但力量仍感薄弱。这次北撤，如果我们撇下这支起义队伍，不去管他会造成极其不良的政治影响，也不利于浙东地区今后的长期斗争。要是带上这支部队北撤，就必须加强领导，以防不测。“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我们想交给你来完成！”

王仲良是一名久经考验的共产党员。20至30年代在上海参加组织工运工作，两次遭国民党逮捕入狱。全面抗战爆发后，受党组织派遣从事开辟京沪线敌后工作，任中共京沪线工作委员会委员。京沪线工委后改为中共东路特委，王仲良任特委委员兼无锡县委书记。1941年10月，赴浙东三北开辟抗日根据地。1945年2月，任浙东行政公署驻三北分区特派员。5月，三北地委与四明地委合并，王仲良任中共四明地委书记。8月，任四明工委书记。临危受命，王仲良神色凝重地回答：“请组织放心，坚决完成任务！”

纵队部针对北撤召开的军事会议上，确定纵队副司令张俊升带第二旅为先头部队，却并未跟他讲明具体任务和目标。也许是担心这支刚起义不久的部队临阵生变，进而影响整个北撤计划。只是对他说，纵队奉上级命令，要开到海北地区去与浙西的主力部队会师，扩大根据地。

此时，二旅已经于9月30日晚，分别在钱塘江南岸英生街、第泗门登船北渡，10月1日晨在海宁县黄湾登陆。王仲良转道余上县，向县长张光要了余上县大队特务营，带上特务营北渡钱塘江，到黄湾与二旅会合。余上特务营随即改编为2旅7团2营。

何克希带着主力部队，原本也是要在黄湾登陆，因为大风而延期。为此，二旅在黄湾盘桓数日，等候后续队伍到来。没曾想，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计划被彻底打乱了，并让2旅陷于困境。

事情是这样的，2旅7团刘相荣营的一个连长褚金城带着二个排的兵跑了。士兵开小差的事时有发生，未能引起旅领导的足够重视。但是，2旅旋即遭到了驻沪杭沿线的国民党第79师的攻击，原来褚金城投敌叛变，从而使2旅暴露了行踪。

2旅在黄湾的第四天清晨，正北面传来几声枪响，接着侦察员跑来报告，据老百姓说，国民党军到了袁花镇，正在向黄湾方向推进。情况危急，张俊升与王仲良迅速商量了一下，认为敌人来势凶猛，而黄湾地形于我不利，一旦发生战斗将极其被动。况且，黄湾已经不适宜再作后续部队的登陆场。于是，决定2旅立即向东转移到海盐澉浦。

2旅随即发电，将敌情通报给尚在浙东的何克希司令员，同时建议将后续部队的登陆地点改为澉浦。张俊升当即派出一支先头小分队开赴澉浦，侦察敌情并占领阵地，保障登陆点安全。

黄昏后，2旅主力亦向澉浦转移。经过一夜行军，2旅抵达澉浦时天尚未明。张俊升将7团、9团分别置于隐马山、翠屏山制高点。7时左右，前沿阵地响起枪声，而且越来越激烈。国民党军一上来就投入大量兵力，攻势一波比一波凶猛。面对国民党军的猛烈攻势，张俊升的确有些头痛。

当面之敌为79师，恐怕此时其他的国民党部队也在向这里汇集。他的思绪在弃与守之间飞速地游走：不守，后续部队恐遭险况；守，2旅会不会全军覆没？如果说他一开始就没想守，恐怕也有失公允。但最终他还是考虑再三，决定撤。

张俊升让译电员给何司令发份急电。口述大意为：国民党79师蓄意阻挠我军撤退，进而企图消灭我军，制造第二次皖南事变；澉浦战斗进行下去徒招无谓的消耗和伤亡；我决心把后续部队登陆点选择为平湖的乍浦，已派侦察分队出发，我即到前方视察战况和布置尔后行动。

不待译电员拟就电报稿，张俊升就急急赶往前沿阵地。

隐马山阵地，7团团长占聚民向张俊升报告，敌人虽然很猖狂，但几次进攻都被击退。战士们有一些伤亡，不过士气还挺高。此时已近午时，张俊升将撤退至乍浦的决定告诉占团长，命令他先派侦察连前往乍浦，向全公亭方向派出警戒，下午16时向当面之敌发起攻击，尔后按7团、9团顺序向指定地点转移。

随后又赶往9团翠屏山阵地，向赵葵春团长下达转移命令。

何克希没有收到张俊升的电报。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张俊升压根没发；二是何克希的电台静默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张俊升都应该知道何克希没有收到电报，也就是说何克希对2旅撤出澉浦的计划一无所知，反而一头扎进了国民党军的陷井。

何克希倒是收到了王仲良的电报，并立即回电：主力部队即将登船出发，你们要坚守阵地，以待主力登陆。

在弃与守的问题上，王仲良与张俊升发生了分歧。在2旅召开的团营干部紧急军事会议上，俩人争执不下。张俊升强调敌人重兵围堵，2旅随时都有被围歼的危险，撤出澉浦转移到乍浦登陆乃是一步活棋，而且后续部队也应放弃澉浦另择登陆点。王仲良坚决地认为不该轻易放弃澉浦，后续部队已经登船，电台关闭，联系不上。担任掩护的2旅撤退，岂不是让后续部队落入险境。即使撤退也应该坚持到晚上，等何司令到了再转移。双方谁也不能说服谁，会议不了了之，不欢而散。

傍晚，2旅开始撤退。部队沿着东西向公路往乍湖方向行进，人、马、车辆混杂在一起。对于一支缺乏信仰，只求自保的队伍，王仲良一时也是无语。如果不是因为身上肩负着加强党对这支起义队伍领导的使命，他决不会随波逐流。改造旧军队任重道远。

临来2旅之前，何克希司令员的嘱托在他耳边响起：如果我们撇下这支起义部队，不去管它，这会造成不好的政治影响，也不利于浙东地区今后的斗争。想到这里，尽管王仲良有多大的不满与愤慨，也只能强压在心里。王仲良无奈地命令余上特务营撤出战斗，紧跟在张俊升部后面，一起按既定行军路线转移。王仲良不敢想象也无法想象，何司令带着后续部队登陆澉浦后，会遇到什么样的险情，会不会遭到灭顶之灾？不过他坚信，我们党的队伍是特殊材料炼成的，再大的困难也会克服！

他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一步十回头。

遇魔杀魔遇佛杀佛

何克希的这一路以第2旅为前卫，后续部队司令部机关、五支队、上虞自卫大队、干部团1200余人。在浑然不知2旅已然撤走的情况下，何克希一头扎进澉浦。

何克希，1906年出生于四川省峨眉县。1929年，大革命处于低潮时期，他在成都由著名革命活动家车耀先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他是个传奇人物，做过兵运工作，在家乡组织过武装暴动。1935年奉命赴上海从事情报工作，成为中央特科成员。其后担任江南抗日义勇军第三路军副司令员、江南抗日义勇军副总指挥。1942年何克希被派往浙东，任三北游击司令部司令员，1944年1月被任命为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司令员、中共浙东区党委委员，创建并领导了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

10月3日下午4点，何克希带着部队从临山登上四艘三桅木帆船向澉浦出发。因为避风，部队耽搁了一天，何克希决定无论风浪再大，今天也要启航。奇怪的是，刚上船时还有风，船一开出，风居然停了。

这一晚，钱塘江上风平浪静。辽阔的江面万里无云，波光粼粼。“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何克希很想大声地念出来。此情此景，可以成诗。可是，何克希却觉得这种平静中透着一种诡异。太顺利了，经验告诉他，平静之中往往孕育着风浪。

这一夜，在木帆船平稳的航行中，除了船工和警戒的战士，所有人都沉沉入睡，唯有何克希无法合眼。他恨不得让船飞起来。

这夜宁静得真有点邪性。

第二天清晨7点，四艘木帆船顺利地靠泊在江边。正是退潮的时候，从船的停泊地到岸边裸露出一片四、五百米的淤泥地。

部队下了船，趁各单位在整顿队伍的时候，何克希带着两个警卫员习惯性地先走了。侦察科长周毅见状，急忙叫侦察班和通讯班紧紧跟上。

澉浦镇地处海盐县南部，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澉浦地名，源于中国第一部水系专著《水经》，书中载“东南有秦望山，旁有谷水流出为澉浦。”澉浦距离杭州湾堤岸约两里路。澉浦镇四周由一圈两人高的土城墙围合，分置东、南、西、北四城门。

何克希一行人从杭州湾海岸直奔镇中心，堪堪要到了城下，猛然听见城中传来几声枪响。尖利的枪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何克希刹住脚步，警觉地说：“不对啊，有情况！”

侦察班长说：“何司令，你先别动，我们去侦察一下。”说完一阵风似地扑向城内。

不久，侦察员们返回来报告：“敌人已经从西门进入镇里，东门尚未发现敌人。”

“2旅呢？见到2旅的人吗？”

“没有！听老乡说，2旅昨晚已经撤走了。”

“日他个先人！”饶是平日儒雅有礼的何克希，此时也忍不住用四川话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娘。为了争取张俊升所部起义，他先是言语诚恳情真义切地致信，然后两度单刀赴会入兵营晓以大义。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是脚底抹油——逃得快。

愤怒归愤怒，何克希心里可以骂一万遍娘，表面却丝毫不能显山露水。这是从事兵运工作和情报工作养成的素质。况且，从党的事业大局出发，他也不能怒形于色。

澉浦城北门城楼

眼下的形势十分危急。

根据侦察员报告的情况，何克希分析，敌人可能只是少数先头部队，看来并不了解我军的动向，胡乱打枪或许只是试探，但我们也不了解敌人的情况。如果让敌人占领澉浦城，我军就被动了，后果不堪设想。无论如何，必须抢在敌人前面占领澉浦城。

事不迟疑，何克希下达了第一道命令：侦察班将西面的敌人赶出城，通讯班将北面的敌人赶出城，迅速抢占城楼，关闭城门。

“警卫员，跑步前进，通知张季伦马上带两个连过来。要快！”

在通过海边滩涂的时候，张季伦也听到了城里传来的枪声，不过没有在意，因为张俊升副司令的2旅先期到达澉浦。直到城里枪声越来越密集，还伴有手榴弹的爆炸声，才觉得事有蹊跷。于是，他赶紧集合眼前的二中队向城里跑去。而一中队的船只还在海面上航行，三中队与上虞自卫大队的船连影子都没有出现。

这时，何司令的警卫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高声喊道：“张大队长，张大队长，何司令命令赶快进城，城里有敌人！”

从海堤岸到澉浦城，大约两里路光景。张季伦带着二中队拼命跑，一口气奔到南门，冲进城里。

街中心，何克希手握快慢机，一边射击一边指挥侦察班和通讯班抗击迎面的敌人。一见张季伦带着二中队赶到，何克希说：“来得好！快把敌人赶出城去。”

张季伦二话不说，举起手中的木壳枪大呼一声：“同志们，跟我冲啊！”

“冲啊！”战士们呐喊着，奋不顾身地扑向敌人。

果然如何克希所料，敌人是一股先头搜索部队，探头探脑进了城，见人就开枪。二中队及时赶到，一个反击打得敌人丢盔解甲夺路而逃。二中队干掉好些个国民党兵，还逮了几个俘虏。

何克希亲自审问俘虏。不审不知道，一审吓一跳。进入澉浦城的敌军属于国民党第三战区第98军40师。据俘虏交待，98军40师、108师七个团兵力，总共10000多人已经占据城外的制高点及交通要道。

听到此处，何克希手心不由地攥了一把汗。敌人10000多，而我们的部队全部加起来不过1200人，除去机关勤杂人员，剩下能参战的只有900人。

战局异常严峻，意味着我军已经深陷十倍于己的敌军重重包围之中。他既感到欣慰，吸引敌人重兵保障首脑机关和大部队的安全；又感到严峻，重兵包围之下如何脱困。之前，虽然何克希已有最坏打算的心理准备，但是敌我兵力如此悬殊，还是让他始料未及。怎么办？饶是他久历沙场，也掩不住一丝焦虑与不安。

二中队将敌人赶出西门，在城里搜索了一遍没有再发现敌人。张季伦带二中队把守西门城楼。他登上城楼正要探出头瞭望，猛地被边上的机枪手拽了一把：“当心！”

只听“嗖”一声，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去。他伸手一摸脸，满手是血。

“妈的，龟孙子，敢打老子的黑枪。”张季伦狠狠骂了一句，便浑然不当回事。他一生征战中，先后受过三次伤，这次都不算在内。

卫生员给他用纱布简单包扎了一下，可能是卫生员裹的面积大了点，样子有点难看，像是伤的不轻。结果传到何司令耳朵里，成了“张大队长挂彩了”。

何克希赶紧跑过来察看：“老张，怎么搞的，要紧吗？”

“没事，擦破点皮。”

“当心点，别把老本赔进去了。”

“放心吧，司令员！我的命大着呢。”

说话间，蔡子悟教导员带着一中队、三中队和上虞自卫大队赶到了。

何克希下达第二道命令：三中队和上虞自卫大队防守北门；一中队派一个排在东门外山坡上警戒，其余作为预备队，暂时休整待命。上虞自卫大队合编给了一大队，王戚魁（王七奎）分到三中队1连，并提升为6班副班长。

何克希特别交待：“老张，你带二中队严守西门和西北角。这里将是敌人进攻的重点，万万不可大意，必须坚守到最后一刻！”

澉浦城内已被完全控制，但城外的山头上，远远望去全是敌人在活动。双方暂时处于对峙的态势。

何克希召集第一次作战会议。同时，让机要人员架设电台，向栗裕和华中局报告当前处境。栗裕副军长很快就回电：已命令在杭嘉湖一带活动的苏浙军区陶勇率一个旅前来增援。华中局的电示则是“在可能的情况下，尽力避免作战。”

情况是明摆着的：退，已无路可退，退回海边无异于自戕；进，险象环生，危机四伏，搞得不好全军覆没。既然退是死，进也是死，杀出一条血路，还有希望逃出生天。管不了那么多了，狭路相逢勇者胜，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作战会议在城西南角的一间小屋里召开，何克希司令员、王胜支队长、邱相田政委、一大队长张季伦和教导员蔡子悟、三大队长梁爱博，还有地方干部团团长连柏生聚在一起。平日里开会大家有说有笑，而此时，个个神色严峻，气氛凝重。显然，每个人都已知晓自己当下的处境。

.一向不苟言笑的何克希，此刻脸色更像是钢浇铁铸一般，冷冷的泛着寒光。他说：“我们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是杀出去，杀出一条活路。另一条是退回去，退到海边喂鱼。你们想走哪条路？”

澉浦城南门

他用鹰隼般犀利的目光扫视在场的人，不等有人开口，“呯——”一掌击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茶缸都跳起来：“我何克希不会去喂鱼！”

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张季伦虎地站起身来，瞪圆双眼，活脱一个猛张飞：“何司令，你说怎么打，我们一大队打头阵。我张季伦也不想去喂鱼！”

王胜支队长按了一下张季伦的肩膀，示意他坐下。然后，指着地图说道：“敌人占据了城外的山头，居高临下，对我们很不利。第一步，我们要夺取东北方向的扇子山和隐马山，控制制高点，等到傍晚再组织突围。司令员，你看？”

“好！遇魔杀魔，遇佛杀佛，看谁敢挡道！”何克希随即下达了第三道命令：一大队攻打扇子山，二大队攻打隐马山。

张季伦和梁爱博领命之后，一同走出小民房时，互相对望了一眼，那意思是：兄弟，我们并肩战斗，活着回来见！

邱相田政委紧走两步，赶上张季伦，特意嘱咐：“这一仗非同小可，关系到全军的生死存亡。我们都是共产党员，你的任务很重，责任很大，一定要负责把同志们都带出去。”

张季伦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似有千钧重担压在身上。

上午10时左右，东门楼前一片开阔地，齐刷刷地站着北撤的全体干部、战士。何克希立在一块石头上，面对指战员们，挥动着右拳，激昂地说：“同志们！党中央、毛主席从民族大义出发，为了和平防止内战，主动让出浙东根据地。可是，国民党反动派把我们的委曲求全当做软弱可欺，居然派出七个团的兵力对我们北撤的队伍进行围追堵截，想置我们于死地。情况是很严峻的，我们要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去。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有信心——”一千人的呐喊声有如浪涛拍岸！

就在这当口，支队警卫班战士带着一个身着便服的人走过来。来人径直走到何克希面前，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米黄色牛皮纸信封，毕恭毕敬地递到何克希手里。

何克希瞥了一眼信封上写的字“彦远兄台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背水一战

“彦远兄台鉴”，分明是写给2旅旅长张俊升的信。张俊升，字彦远。

何克希抽出一纸信笺展开——

彦远兄：别来无恙！

吾等曾共效党国，同为一营。而今你反水投共，实乃委曲求全之举，吾深察之。今之局面，贵部已陷于我大军包围之中，山穷水尽，穷途末路。奉劝兄台识时务者为俊杰，勿学项羽自刎乌江。缴械投降方为明智之策，困兽犹斗但恐徒增伤亡。饬令贵部以十二时为限，否则城破将玉石俱焚，生灵涂炭，悔之晚矣。古语曰：良禽择木而栖。以彦远兄之聪慧精明，定当作出明智之选。

霖茂秉笔

落款者是国民党第三战区第98军军长段霖茂。

这个98军简直像鬼魅一样如影随形咬着不放，之前在周巷就已经干了一仗，打得他们落花流水，狼狈逃窜。今天还是这个98军，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显然，段霖茂自以为大兵压境，颇有胜券在握的自信，来个“先礼后兵”，玩弄张俊升于股掌之中，且不失大将风度。殊不知，他所面对的已经不是起义部队2旅，而是能征惯战的老对手——浙东纵队最能打的五支队。角色已然调换，他还蒙在鼓里。不过，何克希由此得到了一个明确的信息：2旅安全了。

看完来信，何克希轻蔑地笑笑，扬起手中的信纸说道：“同志们！段霖茂这小子写来劝降信，要我们缴械投降。我给大家念一念——”

还没等何司令读完，在场的指战员们早已义愤填膺，怒火中烧。这封信杀伤力不大污辱性却很强，如同在一盆滚油中扔进一颗火种。

“要我们投降，做他妈的大头梦！”

“小日本都不怕，难道还怕他国民党！”

“缴枪？问问我的老伙计答不答应！”一个战士拍拍怀抱的机枪。

“别跟他废话，战场上见！”

…………

“同志们，说得好！”何克希举了举左手，示意大家静一静。

他继续说道：“段霖茂要我们缴械。我们手中的武器是怎么来的？是先烈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交给敌人，我们不答应，烈士们更不会答应。段霖茂要我们投降。我们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是一支钢铁的队伍，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克服了无数艰险险阻，从来没有向敌人屈服过。我们没有向日本鬼子屈服，更不会向国民党反动派屈服。”

何克希右手紧紧攥成拳头：“同志们！让我们用手中的武器告诉敌人，什么是铁的新四军。我和大家一起战斗，杀出一条血路，坚决完成党中央交给我们的北撤任务！”

这时，广场上响起一个女战士的歌声：“光荣北伐武昌城下，血染着我们的姓名。孤军奋斗罗霄山上，继承了先烈的殊勋。”

很快，独唱汇成了一片合唱——

千百次抗争，风雪饥寒；

千万里转战，穷山野营。

获得丰富的斗争经验，

锻炼艰苦的牺牲精神。

为了社会幸福，为了民族生存。

一贯坚持我们的斗争，

八省健儿汇成一道抗日的铁流，

八省健儿汇成一道抗日的铁流，

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扬子江头淮河之滨，

任我们纵横的驰骋。

深入敌后百战百胜，

汹涌着杀敌的呼声。

要英勇冲锋，歼灭敌寇，

要大声呐喊，唤起人民。

发扬革命的优良传统，

创造现代的革命新军。

为了社会幸福，为了民族生存，

巩固团结坚决的斗争，

抗战建国高举独立自由的旗帜，

抗战建国高举独立自由的旗帜，

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歌声悲怆而雄壮，响遏行云，直冲九霄。

何克希刚毅的脸色自带威严，右手如刀猛然向下一劈：“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胜利是属于我们的。准备出击！”

攻击的队伍准备出发。

五支队的战斗部署是这样的——

由支队长王胜、一大队长张季伦、保卫股长杨干率第一中队、第三中队夺取扇子山；由支队政委邱相田和大队长梁爱博率第三大队夺取隐马山，并用火力支援一大队夺取扇子山；一大队教导员蔡子悟率第二中队和上虞自卫大队守西门；第二大队守北门，并作为支队的预备队，在第一大队、第三大队发起攻击时，派小分队向阁老山、翠屏山实施佯攻，以牵制和分散敌军兵力和火力。

攻打扇子山的第一梯队，张季伦准备派一中队上。他走到一中队长陈大德跟前，手搭住他的肩膀说：“阿德啊！攻打扇子山，你一中队打主攻，准备得怎么样？”

陈大德原是二中队排长，日本鬼子投降后，调到一中队任副队长，北撤之前提为中队长。如果说一大队是五支队的主力，那么一中队就是一大队的主力。别看小伙子长得挺清秀，可打起仗来有一股冲劲，深得张大队长喜爱。

“大队长放心，拿不下扇子山，你砍我脑袋！”陈大德眼里射出坚毅的光：“我……我有件事想拜托大队长。”

“什么事，你说。”

陈大德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相片：“父母在家乡给我许下一门亲，就是这位姑娘。假如我牺牲，麻烦大队长派人通知她。”

“瞎说什么。阿德，我要你活着回来！”张季伦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心里明白这是一场恶战，随时都有人付出生命。

目送陈大德回到自己的队伍中，张季伦拿起手中的相片看看：这姑娘长得真好看！

下午2时，何克希下达了第四道命令：攻打扇子山和隐马山的部队出击。

喋血扇子山

扇子山和隐马山是澉浦城的门户，两山与澉浦城之间有一条分别通往上海、杭州的公路，即沪杭公路。

司令员一声令下：出发！攻击部队刷地站起来，奔向攻击目的地。

一大队穿过东门，来到一处离公路不远的竹林中。张季伦要部队稍事休息，整理行装，准备冲击。他带着一、三中队干部到前方观察地形。

“阿德，你们一中队沿正面的小路攻击前进，先拿下扇子山前面的小山头，得手后，向主峰进攻。山坡前的那片开阔地，动作一定要快，减少伤亡。”

“是！”陈大德应到。

“三中队，从右侧迂回，直接冲击主峰。”

“明白！”三中队长回答。

回到竹林，张季伦在一块大石头背后坐下，等待梁爱博的三大队上来一起行动。这时，他的酒瘾上来了：“张全生，把我的水壶拿过来。”一把拧开军用水壶盖子，一股浓郁的酒香从壶里窜出来。张季伦深深地吸一口气正要美美地喝上一大口，猛然想起何司令员交待的话：“不要喝酒，不要误事。”他舔舔嘴唇，咽下一口吐沫，百般不舍地拧上水壶盖子。

“替我保管好，等战斗结束再痛痛快快地喝。”张季伦一把将酒壶扔给通讯班长张全生。

大约一刻钟的样子，梁爱博带着三大队从右侧插过去。张季伦立即命令三中队发起攻击。

三中队穿过公路，进入一片杂树林，吹响冲锋号。战士们像出笼的猛虎向山头扑去。同时，张季伦带着一中队直插山脚。

一中队长陈大德带领1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上第一个小山坡，接着向第二个山坡发起冲击。这时，一颗子弹击中了陈大德。

跟在他后面的一中队指导员梁奕行看得真真切切：陈大德的身子先是猛烈地抖动了一下，举起右手向前挥舞着，然后像电影的慢镜头一样，慢慢地仰面倒下。

天空在头顶上旋转，这是他在人世间看到的最后一眼。无比眷恋的最后一眼。

“为中队长报仇，冲啊！”梁奕行怒吼一声，率先向主峰冲去。

梁奕行，时任一大队一中队指导员

三中队沿着山脊连续拿下三个小山头，亦对主峰形成攻击之势。

敌人凭借居高临下的地形优势和兵力火力优势，拼命抵抗。英勇无畏的战士们冒着敌人密集的火力，奋力冲击。枪声、喊杀声、手榴弹爆炸声响成一片。

仅用20分钟，一大队就攻占了扇子山主峰东侧一线高地。主峰上的敌人急眼了，集中所有的兵器向一大队东线阵地猛烈射击。同时，翠屏山、隐马山的敌人几十挺轻重机枪和火炮不断扫射和轰击。一时间，一大队阵地上弹雨纷飞、硝烟弥漫。

张季伦大大小小的战斗也经历了不少，而这样凶猛的火力还是第一次遇到。

“敌人的火力压制很凶，怕是要反扑。不惜一切代价守住阵地。”张季伦对三中队长唐思根下了死命令。

果然，200多敌人在火力掩护下，气势汹汹地向三中队扑来，意图将刚刚攻占阵地立足未稳的战士们反击下去。

唐思根的左手掌被子弹洞穿，流血不止。他从衣服上扯下一块布草草包扎一下，掏出手榴弹向敌人投过去。战士们在他的鼓动下，英勇战斗，个个当先，排子手榴弹，加上机枪点射，顿时撂倒一大片敌人。唐思根不失时机地大喊一声：“同志们，冲啊！”战士们端起刺刀奋不顾身冲向敌人。

敌人溃退了。但是，很快又卷土重来。

顾林根，时任一大队三中队六班长

王戚魁，时任一大队三中队六班副班长

刚刚编入三中队的上虞自卫队队员王戚魁手里拿着一支老掉牙的套筒枪，很是羡慕三中队战士们手中的三八大盖。他第一次参加战斗就遇上一场恶战，密集的弹雨压得他头都抬不起来。

噗嗤——一颗子弹击中了身边的一个战友，鲜血染红了他的衣服；噗嗤——又一颗子弹击中了身边的另一个战友，在他的头上绽开一朵血花。王戚魁嗅嗅鼻子，全是血腥味和硝烟味。

一个人身上的狼性正是从血腥中激活的。王戚魁觉得身体里的血在沸腾。他扔掉手中的老套筒，连翻几个滚，爬到一个烈士身边，捡起烈士的枪，瞄准冲上来的敌兵脑袋，狠狠扣下扳机。

咣、咣一一敌人的炮弹打过来，腾起一团团烟尘。班长顾林根飞奔过来抱着王戚魁连续几个翻滾，躲过一颗炮弹。轰地一声，王戚魁刚才作为掩体的一块岩石顿时炸得粉碎。

好悬！生与死的距离只是一瞬间，而经历过生死的友情却可以很久远。

扇子山战斗遗址

三中队死死顶住敌人，连续打退三次反扑，顽强地钉在阵地上。可是，三中队的伤亡也不小。中队长唐思根身负重伤，三个排长牺牲两位，指导员挂彩带着十几个战士守在二线阵地上。

一中队的情况也不乐观。中队长陈大德牺牲，全中队还剩下20几个战士，由指导员梁奕行指挥抗击敌人反击。面对敌人的疯狂反扑，一、三中队的阵地很是吃紧。

这当口，守北门的五中队队长顾宝善带着一个排前来支援一中队。梁奕行建议一中队战士和三中队机枪班，与五中队编成一个战斗单位，由顾宝善统一指挥。

一线阵地暂时得到了加强，让张季伦稍微缓了口气，而他却担忧起隐马山的战斗。梁爱博的三大队出击一开始不太顺利，冲到隐马山前，被敌人猛烈的火力压制在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里。从地形上看，隐马山高于扇子山，可以俯瞰整个澉浦镇，并控制交通要道。即使拿下扇子山，拿不下隐马山，还是不能突围出去。

要不说何克希为什么这么看重张季伦，因为他身上有一种一般人所不具备的特质，对战场的感知力特别强，指挥打仗特别灵活，而且有大局观。尽管一中队伤亡很大，张季伦还是让一中队倾其所有抽出两个班，从侧翼突击一下。这一突击，吸引了隐马山敌人的火力，梁爱博带着三大队趁机冲出小村子，向隐马山发起攻击。

三大队上去与敌人交上火，扇子山这边张季伦的压力却丝毫没有减轻，敌人的火力依旧很猛，尤其是敌人的炮阵地对我攻击部队构成很大威胁。很多战士倒在敌人炮火中。

扇子山俯瞰



何克希的指挥所设在北门城楼上。前方的战事发展时刻牵动着他的心，透过望远镜密切关注着扇子山和隐马山的战斗。

何克希敏锐地捕捉到一个战机，敌人的迫击炮阵地设在扇子山与隐马山之间的一个洼地里。“快！让机炮连把炮架在城楼上。”何克希让通讯员赶快通知机炮连。

机炮连在周巷战斗中发了一笔“洋财”，缴获三门日式迫击炮和两门曲射炮以及200多发炮弹。这让只有几具掷弹筒，穷得叮当响的机炮连顿时财大气粗起来。

曲射炮和迫击炮架上城头，何克希亲自指挥，瞄准敌人炮阵地和指挥所，炮弹呼啸而出，一发接着一发，一口气打出近百发。直打得敌人炮阵地烟雾迷茫，一片狼藉。

同时，机炮连的三挺重机枪瓢泼般的弹雨洒向敌人。

坚守西门的二中队一面抗击城下进攻的敌人，一面用火力支援一中队。中队长林大慈立在城头上，手里端着机枪向敌人扫射。突然，一颗子弹击中他的腹部。他晃了晃身子，倒在了城头上。这位年轻的温岭子弟兵、优秀的共产党员，用鲜血和生命实现了他的入党誓言。

“为中队长报仇！”战士们的怒火化作复仇的子弹向敌人飞去。

扇子山阵地，一大队打退了敌人八次冲击。张季伦清点人数，一中队、三中队，加上大队部人员，总共不到40人。

下午5点多，太阳西落，山沟里飘荡起阴嗖嗖的风。

敌人发起第九次进攻。

张季伦脑子里已经形成战术方案：

一中队指导员带队从左侧冲击主峰；

三中队指导员带队从右侧攻上去，大队部警卫员、通讯员充实三中队；

他自己带司号员和两个战士守正面阵地。

“分头行动！”张季伦一声令下，一中队、三中队向两侧迂回过去。

张季伦在利用初起的夜幕，唱一出“空城计”一一

敌人快进到跟前，他让司号员吹响冲锋号，同时高声大喊：“一中队往右冲，三中队往左冲，其他的跟我冲！”

八次进攻受挫的敌人一下子懵了，看不清阵地上有多少人，只是向四下里胡乱放枪，迟疑地不敢贸然前进。

张季伦等四人，东打一枪西打一枪，一会儿投出一颗手榴弹，跟敌人玩捉迷藏。

这时，一彪人马从身后冲了上来，领头的喊了声：“张大队长，五中队前来报到！”张季伦仔细一看，喜出望外，原来是二大队五中队前来支援。关键时刻，还是何司令想得周到。

“来得好！李毅，跟我从正面杀上主峰。”张季伦顿感精神抖擞，振臂一呼：“冲啊！”

一中队、三中队两侧包抄，五中队正面冲击，一个猛扑杀上山头。山头上杀声四起，仿佛有无数雄兵从天而降。敌人万万没有料到，对手还有力量反扑，慌乱之中连像样的抵抗也组织不起来，连滚带爬，顿时鸟兽散。

扇子山终于拿下了。这时已是晚上6点光景。

澉浦隐马山

张季伦立即组织火力，支援三大队攻打隐马山。

最后关头，何克希司令员调在北门机动待命的预备队第二大队四中队投入隐马山战斗。

四中队队长倪俨受命带队勇敢地向隐马山冲锋。倪俨是上海浦东三灶人，在上海一个印刷厂做排字工，写得一手非常漂亮的字体。四中队指导员瞿俊在向隐马山冲击时，被一颗迎面射来的子弹打穿左腿膝关节，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不顾伤痛趴在地上连续射击，掩护战友们冲向山顶。一会儿，鲜血染红了他的裤腿。

没过多久，隐马山升起一红一绿两颗信号弹，宣告攻击得手。

这时，天已漆黑，枪炮声渐渐稀疏。攻击部队组织抢运伤员，掩埋牺牲战友，收集弹药，整理枪械，准备阻击敌人反攻。

隐马山106高地，九中队战士们总算吃到饮事班刚送上来的今天第一顿饭菜。一个多连的敌人趁其不备，偷偷摸摸爬上了106高地，突然发动袭击。九中队猝不及防，混战中退下阵地，106高地又落入敌手。大队长梁爱博组织九中队和前来支援的四中队，连续不间断冲锋，重新夺回了106高地，并牢牢掌握在手中。

时针指向9点。突围的关口终于打开，可是部队还没有脱离困境。

突围之路

在澉浦城，何克希司令员主持第二次军事会议，研究下一步行动方案。会议一开始就产生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一是突出重围，一是固守待援。

主张突围的一方认为，战斗整整打了一天，部队战损很大，弹药消耗殆尽，后无援军，困守澉浦就是死路一条；主张固守的一方则认为，伤员很多无法转移，还有物资带不走，突围的伤亡更大，不如以扇子山和隐马山为支撑点，坚守待援。

两种不同意见相持不下。何克希沉吟片刻，面色凝重地说：“同志们，我们必须看到当前的处境，虽然夺取了扇子山和隐马山，可还是处于敌人包围之中。作战部队伤亡严重，弹药也快打完了。敌众我寡，援军何在？倒是敌人的援军还在源源不断向这里集结。固守是没有出路的，不仅可能遭致全军覆没，甚至会危及整个纵队北撤任务的完成。时间紧急，不用再讨论了，马上准备突围。伤员能带走的尽量带走，物资带不走的就地销毁。”

何克希下达第五道命令：突围！

各单位领导回去后，立即着手突围动员和准备。工作主要两方面：一是伤员处置，二是物资轻装。

处理好伤员是当务之急，那么多伤员如果随部队行动，势必影响突围，一时也找不到那么多民夫和担架。支队领导决定留下一部分无法行动的重伤员，由地方党的同志帮助安置。于是，上至何克希司令、王胜支队、邱相田支队政委、汪志华政治处主任，下至政治处工作人员，都在做留置伤员的动员说服工作。

有一部分需要留下来的伤员临时被安排在一座祠堂里，五支队政治处干事章洪珊和几位同事分别做伤员的思想工作。伤员们纷纷要求跟随部队行动，章洪珊的心情格外复杂。说实在的，这些伤员都是他生死与共的战友，让他们留下来心里有万分不舍，可部队突围要穿过重重封锁线，要长途跋涉连续行军，途中可能还会遇到战斗，重伤员没法带啊！留置的伤员会不会凶多吉少，这他不敢想象。他只能说：“我们要相信支队领导，相信地方党组织。”

他们带了一些银圆分给每个伤员。章洪珊在一个胸口包扎着纱布的伤员手中塞了几块银圆，被伤员紧紧抓住手不放。这是他熟悉的一个小战士。小战士双眼盯着他，良久才幽幽地说：“我们还能不能见面？”

顿时，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他又不能不回答。他点点头：“会的，一定会的！”

小战士说：“给我找一颗手榴弹，我用不着银圆了。”

祠堂里一片抽泣声。

为了留下来的伤员的安全，何克希以新四军浙东纵队司令的名义写了一封信，留给进驻澉浦的国民党军指挥官，晓以民族大义，责成他们对我军伤员给予人道主义待遇，协助收容治疗。

从祠堂出来，章洪珊接到政治处主任汪志华交给他的另一个任务，要他带着一部分轻伤员突围，一名副连长带着一个排负责掩护。当章洪珊看到好不容易征召来的民夫时，惊讶得嘴巴张的大大的：怎么全是清一色的妇女啊？她们能抬得动担架吗？能跟上行军的部队吗？男人呢，男人都去哪里了？

一个带队的地方同志说道：“你不了解，海北这地方有个风俗，干活的都是女人，女人下地干重活，男人什么也不干，手不能提，肩不能担。”

章洪珊虽然对海北这个古怪的风俗感到新奇，可眼下一时也想不出好办法。他告诉大姐大嫂们，把伤员送出澉浦，明天就能回来了。天黑路不好走，一定要跟紧，千万不要掉队。

一个约摸四十岁的大嫂说：“你们‘三五支队’对老百姓好，我们心里有数。什么都不用说，我们保证把伤员送出澉浦。”

章洪珊的心热乎乎的。

阮正，时任浙东银行会计

阮正是浙东银行的会计，北撤的时候，她与方子敏、江明英三个女同志和一个男挑夫一路同行。突围之前，她们用布做成宽窄两种袋子。宽袋子用来装银元，让营级干部背在身上；窄袋子用来装金子，让团级干部绑在腰上。大量的纸币只能忍痛割爱了。在一个大户人家的客厅里，她们看着纸币最后化为灰烬，心疼不己。

扇子山、隐马山战斗下来，一、三大队损失惨重。因此，作战会议部署二大队为突围前卫，三大队、地方干部团、浙东银行、机关行政人员居中，一大队殿后。所谓殿后，既是收容队，也是阻击队，负责掩护部队突围。

部队准备突围，需要找几个熟悉当地地形的向导。二大队派人找了一圈，连一个向导也没有找到。兵慌马乱，家家户户都紧闭门户，黑灯瞎火。但凡能走动的青壮年跑的跑，躲的躲。好不容易敲开一家农舍的门，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苍白的大娘。敲门的战士见状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大娘说道：“你们是不是找人带路？”

“是啊，大娘！你这么大年纪，我们不麻烦你了。”

“等一歇。”大娘返回屋里，只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大娘领出两个男人：“大毛、二毛，你们去给他们带路。”

两个男人跟着战士走了。两人是大娘的儿子，原本躲在地窖里避乱。

在两位向导的指引下，部队开始突围。

处置完伤员后，张季伦把部队收拢，宣布突围纪律：不准掉队，不准吸烟，不准大声说话。等前卫二大队出发半小时后，张季伦领着一大队出北门，沿着山脚下的一条小路，一路小跑。

张季伦看了一眼手表，时针指向4点。

澉浦突围示意图

已经是第二天凌晨了。

天，很黑，蒙蒙细雨飘飘洒洒；路，难行，起伏不平高高低低。

大约行进了一个多小时光景，赶了十多里地，前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枪声。前卫二大队几个抬伤员的战士掉队，误闯到敌人的长川坝阵地前，招来敌人哨兵的乱枪射击。这一阵乱枪射击，二大队倒是没什么事，擦着敌人阵地的边沿冲过去了。后续部队却因此转到另一条路，失去了向导，失去了方向，停顿下来。

一大队上来的时候，前面的队伍还在原地待命。这可不行啊，时间呆的越久，危险系数就越大。张季伦让战士们暂时休整一下，自己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前面去。

黑暗中，张季伦远远望见一间不大的茅草屋，一缕豆大的烛光从里面映射出来，便径直跑过去。张季伦推开小茅屋的门，只见何司令员和支队领导都在，正围着一张小桌上摊开的地图察看着，商议着。看见张季伦走进来，何克希的眼睛放出光来：“好了，好了。老张来了！”

在座的人全都松了口气：“老张来了，点子多，有办法了！”

何克希说：“老张，你在这一带打过游击，情况比我们熟悉。有没有路可以绕过长川坝？”

“有！可是海盐澉浦这一带，桑园和泥沼地比较多，不熟悉的人就像进了迷魂阵，绕一晚上也绕不出去，转来转去又回到原地。”

“那有什么办法？”

“找向导。”

警卫员指指屋角坐着的一个男人说：“张大队长，附近找不到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是哑巴，问他话，一句也不说。”

张季伦走到那人跟前说道：“老乡，我们是‘三五支队’的，请你给我们带带路，行吗？”那人抬起头看看张季伦，眼睛闪亮了一下，很快又低下了头。

“怎么回事，听不懂我的话？”张季伦寻思。脑子一转，想到特务长（司务长）张才荣是海北人，把他叫来对话。

果然，张才荣过来后，没说两句话，“哑巴”就开口了。他对着张季伦说：“你是潘支队长吧！刚才想认的，可是听他们叫你‘张大队长’，我又不敢认了。”说着害羞地又低下头。

张季伦恍然大悟。一年前，他带着一支队伍来到海北地区开辟新区，用的是化名“潘良”。这倒勾起了他一段难忘的往事。

那是一个在白色恐怖环境下，执行的特殊使命。

胜利会师

1944年6月间，浙东区党委决定派一支部队进入海北地区，开辟浙东第二战场，策应浙东主力部队反顽斗争。

这个艰巨的任务落到张季伦头上。这支70多人新组建的“海北支队”打着国民党军“智勇部队”的旗号，在海北地下党的秘密接应下，悄无声息地进驻海北山区的南木山村。

海北，是沪杭两地的咽喉地带。如果海北支队在这里打开局面，就能够使浙西、浙东、浦东三地的抗日力量连成一片。正因为海北地理位置的重要性，敌伪在这里苦心经营，遍设据点，实行严厉的军事封锁策略。同时，勾结当地土顽势力，袭挠摧残抗日进步力量。这些土顽势力借“戡乱”、“清剿”之名，向老百姓派捐派粮，敲诈勒索，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搞得老百姓苦不堪言。

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加之打着国民党军的旗号，海北支队的到来，让老百姓望风而逃。为此，海北支队的战士们做了大量的群众工作，才把乡亲们的心一点一点拉回来。比如帮房东挑水、扫地、干农活，渐渐地让乡亲们切身感到这支队伍和其他的军队不一样。特别是对乡亲的财物秋毫无犯。有一个流传甚广的故事“桃树底下数桃”，特别说明问题——

部队在村外设了警戒哨，正好边上有几株桃树，树上结满成熟诱人的桃子。于是战士们立了一条规矩：不摘乡亲的一个桃子吃。第一个上岗的哨兵清点桃子数目，然后每次交岗的同时，交结树上的桃子。听到战士们在桃树下数桃子，躲在远处偷偷观察的桃树主人黄大爷好生纳闷：这是在干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大着胆子走到桃树跟前，放哨的战士说：“大爷，这是你家的桃树吧？你数数看，桃子有没有少。”他这才闹明白，原来当兵的站岗放哨，既防备敌人偷袭，也在为他守桃子。

“我活了那么大岁数，还是第一回见到这么好的队伍！”黄大爷感慨不尽地逢人便说。

一传十，十传百。“三五支队”的美誉随着数桃子的故事传遍海北。人人都知道，这支队伍的首领叫“潘队长”。

在群众的支持和掩护下，海北支队打了几次仗，消灭一批日伪军，取得反扫荡斗争的胜利。三个月后，海北支队返回浙东时，队伍中赫然多了20多个海北子弟兵。一大队的特务长张才荣就是其中的一个。

“哑巴”终于打消了顾虑，开口说话了。何司令请他给部队带路，他一口答应。

由于二大队脱离主力，张季伦的一大队拉上来作前卫。

队伍又出发了，撇开大路专拣田塍小路行走。沿途经过的村子，都有敌军驻防，时不时有枪弹打来。突围部队对此毫不理睬，马不停蹄地往前赶，悄悄绕过长川坝，经三官堂、泾塘桥，在三环洞渡河后，到达嘉兴新篁。这时，天已大亮，部队终于脱困。

从10月4日清晨登陆澉浦，到10月5日突出重围，整整经历了24小时。

国民党反动派企图在杭州湾将新四军一举剿灭的阴谋彻底流产了。

在三环洞，一股当地民团武装试图拦截一大队，被战士们一个冲击，顿作鸟兽散。

等待渡河的时候，张季伦忽然觉得有点疲乏，口干舌燥，叫了一声通讯班长张全生：“把我的酒壶拿来！”

张全生脸红红地捧着水壶跑过来，诚惶诚恐地说道：“大队长，对不起！酒没了。”

“怎么回事？叫你保管好，你怎么搞得！”张季伦一把接过水壶，只见水壶上赫然有个弹孔。壶里的酒顺着弹孔流出来，不过还剩下壶底一点点。

张季伦一仰脖，一口灌下剩下的酒，兀自不过瘾地咂吧着嘴。

“一路都没事，偏偏突围成功了，水壶给打漏了。大队长，到了宿营地，我赔你酒。”张全生囁嚅着说。

“你赔？你赔个卵啊！到了宿营地，我不会自己买！”张季伦说着，撇下嘟嘟不停的张全生，向渡口走去。

在新篁，何克希与张俊升、王仲良会面。怀着深深内疚之心的张俊升准备接受何司令雷霆般的呵斥。令他意外的是，大局观极强的何司令非但没有训叱他们，反而举重若轻地一句带过：“你们安全就好。这次，幸亏我带的是五支队，才能够险中取胜！”

这句话足以让张俊升汗颜：不批评比批评还难受！

第二天，2旅与五支队等在何克希统一指挥下，经新丰、钟埭，到达平湖新埭。原来计划在新埭休整两天再北上，从嘉善与松江之间跨越沪杭铁路，去青浦县观音堂与谭启龙会合。然而，敌情并未解除。国民党军第79师一个团及第108师正尾追而来，第49师119团由海宁硖石开抵嘉善东北的枫泾，第79师占领嘉兴、嘉善铁路沿线，第40师进驻嘉善与松江之间。五支队还没有真正跳出敌人的包围圈。

第三天上午，五支队还在新埭附近打了一仗，击退一小股来犯的敌人。鉴于此，何克希决定改变计划，立即起程。由张俊升率2旅向东南，经新仓、金丝娘桥、奉城，到南汇县泥城附近乘船，至苏北启东寅阳港登陆后到目的地海安集结。何克希则带领五支队向东，经金山县亭林到浦东青村港，尔后西渡黄浦江，在莘庄越过沪杭铁路，到青浦县观音堂。

浙东纵队北撤示意图

10月14日，五支队终于到达青浦县观音堂。

谭启龙带着先期到达的浙东区军政领导列队欢迎何克希一行。渡尽劫波，浴火重生。谭启龙、何克希两双手又握在了一起。

在人群中，何克希快步走向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的护士，那婴儿是他一岁大的女儿竞生。他接过孩子，深深地低下头亲吻，逗得孩子格格地笑。

他就想这样抱着孩子，听着她无邪的笑声，走在和平的阳光下。

张季伦的目光在人群里逡巡，终于定格在那个娇小的身影上。

“你的脸怎么啦？”细心的黄杰华发现了张季伦脸上的破绽。

“子弹擦的，差一点这一百多斤就交待在澉浦了。”

“还疼不疼？”黄杰华用手轻轻抚摸那道疤。

“不疼，早就没事了。”

他们离开人群走了好长一段路，说了很多话。张季伦说，黄杰华听。她第一次听他说那么多的话。从南下到北撤，故事很长很长。

翌日，浙东纵队第五支队、第四支队、淞沪支队，在何克希司令员、张翼翔副司令员的率领下继续北上，在陆家浜附近越过宁沪线，在浒浦北渡长江，到达苏北海安解放区，胜利完成了北撤任务。

在这里，他们将走进另一个更加波澜壮阔风云激荡热血贲张的历史篇章！

参考资料

一、《澉浦突围战回忆录》 嘉兴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海盐分会 沈阳华主编 中共党史出版社2015年出版

二、《何克希将军》 何克希将军编辑委员会 1993年印刷

三、张季伦回忆文章《跟随何克希司令来浙东》（1962年口述整理）、《奋战阳觉殿》（1962年口述整理）、《开辟海北》（1962年口述整理，原载1962年10月9日《杭州日报》）

朱仁整理、张卫群提供

鸣谢：

胡建平 浙江省新四军历史研究会

瞿敏放 上海市新四军历史研究会浙东浙南分会第二会长

沈阳华 海盐县新四军历史研究会会长

2023年10月25日于澉浦荆山

澉浦突围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