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万次的春和景明。

小微文字

我刚和老张认识不久，他带我回家见家长。他妈妈很喜欢我，就带着我去见他妈妈家族的亲属。大姨姨夫舅舅舅妈，就是婆婆的姐姐弟弟。

婆婆说她们都是大姨从农村带出来的，当时我婆婆在保定二师上学，我知道那是一座当时很出名的学府，一般人是考不进去也上不起的。所以，婆婆对大姨和大姨夫一直很尊敬。

婆婆和舅舅关系最好。我们也跟舅舅一家走得很近。舅舅个子很高，皮肤很白，舅妈是那种小巧玲珑的女人，皮肤细腻白皙，很像一个南方的女子。

有些人相互喜欢是需要眼缘的。听老张说，他们小时候都是舅舅的跟屁虫，舅舅根本不像他们的长辈，总是带着他们一起跋山涉水，上房爬树的玩。我见舅舅和舅妈的时候，他们已经是中年人了，舅舅仍然爱和我们一起说笑。

我记得那时舅舅依旧很帅，就是人到中年头发有些谢顶，他经常自嘲，说他如果不谢顶，仍像年轻小伙一样帅。我当时很认真的跟舅舅说，您可以去买一顶假发啊。

那是八十年代初，假发还未流行，普通人戴假发是很奢侈的。后来，舅舅真的就买了一顶假发，还专程带上来让我们一睹风采。很多年过去了，今年八月十五，我们去看望舅舅，他说我白了，说我变年轻了。我告诉他我花钱把脸上的痣和斑去掉了。舅舅说好，弄了显年轻。我说，舅舅，我现在弄脸，就和您当年买假发一样的初衷。舅舅听了哈哈大笑。

我和舅妈就是很有眼缘的那种。我见到她就从心里由衷的感到温暖，感到亲近。记得我生女儿住院的时候，医院离舅舅家近，舅妈就每天给我送饭，同病房的人开始以为她是我妈妈，后来知道是舅妈，而且是我家先生的舅妈，我只是她的外甥媳妇，就感到诧异，这种关系的一个舅妈，怎会如此关心我。

后来我生病住院手术，依然是舅妈做了我爱吃的饭菜送来。舅妈不来时，就派表妹们来。有时不是探视时间，表妹说她们翻墙进来。

记得有一次我们一家人随婆婆一起去舅舅家，我和舅妈坐在沙发上聊天，我看见舅妈手腕上戴着一串菩提子的手串，我随口说，舅妈您这个手串很好看。舅妈立即就从手上摘下来，给我戴在手腕上。舅妈说，喜欢就送给你，这是在五台山开过光的。会保佑你的。

过年的时候，我们去舅舅家聚会，舅舅拉我进厨房，告诉我家里有什么菜，有什么肉、什么鱼，让我掂对着做，说我做得菜最好吃。我戴上围裙与表妹们一起做一顿丰盛大餐。后来再去，表妹们就不再让我下厨，让我坐等吃她们做的大餐。

后来我婆婆走了，我们依然每到年节都去舅舅家探望，我们依然把舅舅舅妈当作至亲的老人。后来舅妈病了，脑血栓后遗症躺在床上，我拉着她的手问她认识我吗？她笑了，点点头，说不出话。

我心里很难受，我觉得舅妈是我们婆婆这一辈里最漂亮 、最温柔，也是最干净整洁的女人。如今也是没有尊严的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我教给保姆怎样给舅妈叩背，怎样给舅妈清洗，我告诉保姆一定不要让舅妈生褥疮，要勤翻身，防止坠积性肺炎。

舅妈八十多岁卧床，三年多就那样坚持活着，后来发生意识丧失，不认识人。舅舅晚年也是糖尿病，行动受限，两个老人就那样相互守护着。听青表妹说，从年轻到年老，两个人都在吵吵闹闹中度过，真正到了暮年，舅舅经常坐在舅妈的床边，握着舅妈的手说话，一聊就是好半天。

青表妹说她们有时候逗她妈妈，问，你这个老伴儿好不好？舅妈鼓足气力说，老伴太好了。

青表妹说，后来她妈妈意识丧失后，她爸爸依然每天坐在床前跟她妈妈聊天，说的最多的就是，老伴，你等等我，我们俩一起走。青表妹还说，我爸对我妈是真的好，我妈的每一顿饭他都要亲口尝过才让保姆喂给我妈吃。

今年八月十五，我们照例去探望舅舅舅妈。那天舅舅非常高兴，恰巧他们家的孩子也都在。舅舅非留我们吃饭，并拿出了一瓶茅台、一瓶五粮液。舅舅还专门对我说，张微，听说你在上班的时候应酬只喝五粮液。今天就喝个够吧。

那天，我们和舅舅及表妹表弟们一起喝了一瓶五粮液和一瓶茅台。看着舅舅开心的样子，我还想，舅舅身体还不错。我当时还和舅舅说，我们定一个目标，您争取活到一百岁。舅舅高兴地说我努力。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上周三上午刚九点，我家叔叔来电话，说舅舅走了，晚上两点多。我赶紧跟他约好碰头时间地点。在车上，我还和叔叔说是不是心梗啊。因为八月节时还好好的，也就过去两个月吧。叔叔说不知道，因为事情突然，电话里没有仔细问青表妹。

我们和姑姑碰头后，一起上楼，青表妹一见面就泣不成声，我们进门，红表妹也搂着我哭，我拍拍她的背安慰着。

环顾四周，仍是熟悉的家居，熟悉的环境，但是每次那个笑着站在沙发前迎接我们的舅舅不在了，他的遗像在白色的菊花从中。悲痛涌起，彻心难过，泪流满面。我们给舅舅鞠了三个躬，我说，舅舅，我们又来看你了。

坐下来，青表妹说不是心梗，开始就是腹泻，止不住。去医院检查，脏腑器官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害，很棘手的治疗。她们决定不做过多的治疗，先解决腹泻。因为舅舅非常不配合，坚决不去住院，不检查，不输液。她们只好哄着他去最近的医院输液，每天推着轮椅去，输完回家。

舅舅这一病，家里就乱了，她们三个姑娘加保姆轮班看护舅舅舅妈根本不行。就先把舅妈送到了一家养老院。她们想先集中力量陪护好舅舅。她们征求了舅舅的意见，舅舅说很好，我同意。还说等我病好了我也去养老院跟你妈一起过。

可是，就在舅妈刚去养老院没两天，舅舅就走了。

从舅舅家出来，我一个人走在街上，满目苍凉的初冬，落叶一地，枯黄的树叶随风飘舞，亦如我填满悲伤的心境。

周五早上，我和女儿一起去殡仪馆参加舅舅的葬礼。我女儿说，我要替我爸爸送送舅爷。

告别厅里，那个年轻时高大英俊，年老时也挺拔慈祥的舅舅，那么瘦弱安详的躺在那里。姑姑说，我都认不出舅舅了。我说那是我们看到的舅舅都是充满活力的，即使是老年时，也是跟我们笑着说着的面容。

我站在殡仪馆骨灰领取处的门口，阳光明媚，温柔的照耀着大地。我看着眼前这些穿着葬礼服饰的人群，有的头上扎着白布，想必是逝者的至亲。大家都是表情凝重，有的是呆滞。

我的思绪很漂浮，我想我在这里都等过我的几位亲人？我的爸爸妈妈，老张的爸爸妈妈，最后是老张。现在是老张的舅舅，我望着天，他们都在天上相见了吗？

电话响起时，我才回过神儿来。是叔叔来的，我才发现刚才与我同站在一起的叔叔不在身边。叔叔说，嫂子，你来大厅门口吧，舅妈很不好了。

我穿过人群走过去，看见叔叔、青表妹和妹夫他们。青表妹在哭，妹夫说养老院来电话，说老太太很不好。我说先别哭，先安排怎么办。

商量后，我们分两路，一路回家拿身份证等证件，一路先去养老院。我和叔叔陪青表妹去养老院。青表妹在车上一直哭。我跟她说，小青，你不能哭，这时候你要拿主意，做决定。如果你妈妈也走了，你们今天怎么办。

青表妹说，我想如果我妈妈今天走了，就是想去追我爸爸，我们就是天明不过宿也要把我妈火葬了，让他们一起上路。我说，既然你们已经想好，就按这样准备吧。

到了养老院，我看见躺在床上的舅妈带着氧气面罩，呼吸依然很急促。我问护工为什么没上心电监护，护工说我们不是医院，没有哪个设备。

我看见床头柜上有血氧饱和检测仪，我先给舅妈夹在手指上，可是测不出数字，我问护工是不是坏了，她说没坏，刚才测过了，没有输氧前50，输氧后87。我说那也太低了。

我又给舅妈测血压，低压56，高压107。我觉得血压还好，不算太低。我跟青表妹说，舅妈真的不好，如果你们决定不抢救，就赶快准备后事，让他们在殡仪馆的人完事后抓紧过来看看舅妈吧。

青表妹和叔叔一起去拿东西。我一个人坐在舅妈床边，我拉着她的手，我不知道跟她说什么。我相信她和舅舅是商量好的，一起走。

我又给舅妈测血氧饱和度，这次出数字了，只有50，我又测了一下血压，高压掉到了66。舅妈仍旧努力呼吸。我知道她在坚持，等着他们儿女到来。

护工说老太太发烧有痰，我说也许是坠积性肺炎。卧床的病人容易得。护工问，你是医生吗？我说不是，我只是陪护病人久了就懂了。

舅妈的儿女、子孙们来了，围在床边，一片哭声。我很心痛他们，三天的时间，要受到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离开的打击，不是常人能以忍受的痛苦。

阳光透过窗子洒下来，孩子们围绕将要离世的老人身边，我突然觉得这个画面很温馨，很亲切，我觉得舅妈此时此刻一定很幸福。

我走过去，又测了一下血压，这次什么数值都没有，显示红色的字母。我知道舅妈就该走了，我拉起她的手，摸着她微弱的脉搏，我对舅妈说：舅妈，你放心走吧，我们都在这里陪着你。我说，我们已经把舅舅安顿好，他在等着你。

我的话音落下，我发现舅妈微弱的呼吸停止了。我给她摘下氧气面罩，我让他们看时间12:20。这个美丽、干净、娇小的舅妈安详的走了……享年86岁，她与舅舅同年，比舅舅晚离世三天。

我们给舅妈穿戴整齐，又一次出发去殡仪馆……

下午四点，我们终于安顿好了舅舅舅妈，把他们的骨灰放在上下相连的两个格子里存放。待来年开春入土为安。

从殡仪馆出来，我忽然想起10号是女儿的生日，我让叔叔在万达停车，我走进商场，我觉得此时此刻我应当干一件喜庆的事，这一天太悲痛了，一下子失去了老张家族里唯一的两位老人。

我给女儿买了生日礼物。精美的饰品让我很开心。我又想起了宫崎骏说的那一段话：“人生就是一辆开往坟墓的列车，路途上会有很多的站，很难有人自始至终陪着你走完。当陪你的人要下车时，即使不舍也该心存感激，然后挥手道别。”

坐在公交车上，我望着车窗外掠过的风景，眼前出现一个画面：一列火车进站，舅舅从车上下来，他努力往前走。列车又停下来，舅妈从车上下来，她努力往回走，他们很快就相遇了，拉着手走向天堂……

真好，圆满。生命就是一万次的春和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