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一一读《主角》看忆秦娥的“痴”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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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化五中 贺胜男

摘要：《主角》是陕西作家陈彦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以描写主角忆秦娥一生起起伏伏的人生遭际，展现了秦腔这一民间艺术百年来的兴衰。本文以探讨忆秦娥性格的“痴”与“智”，以及“痴”与“智”的关系，从而分析出她性格的“痴”与“智”是一体两面的，是不可分割的。体悟生命意义的大智慧以不通人情的愚蠢为表象，大智若愚，合乎道家思想。正是由于忆秦娥性格的“痴”与“智”，她才能经过四十多年的宠辱遭遇、风风雨雨后，仍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心怀大爱，渡己渡人。正如秦腔一般，无论历经什么朝代，无论受到怎样待遇，它总是宠辱不惊，沉默地展现着自己的艺术魅力。《主角》展现了秦腔艺人的精神最高点，也赞扬了秦腔对人的教化、指引作用。

关键词：忆秦娥、《主角》、人物性格

《主角》以一代秦腔名伶忆秦娥为主人公，以她四十多年来的成败、毁誉、起落，象征了秦腔这一民间艺术的衰败、复兴与传承。忆秦娥一生追寻着秦腔艺术的精魂，为之牺牲了财富、爱情甚至健康。而秦腔也从未轻待与她，回赠她美貌与名誉，在忆秦娥几十年的风雨人生中永远相伴左右。忆秦娥因秦腔而得以扬名立万，秦腔在忆秦娥身上得到重生。人以戏名，戏以人传。

正因为忆秦娥热爱秦腔甚至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便得了一个“戏痴”的名头。她的“痴”不仅在于对秦腔艺术的极致追求，还在于她性格的“瓜”——有房不争，有钱不要，有利不抢。不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为人处世一点都不懂得变通。认识她的人，无论是朋友、家人，甚至是敌人，没有一个人不说她痴的。

说忆秦娥“痴”，但她的“痴”中又有“智”。她对秦腔的痴迷不仅仅是因为个人对秦腔的喜爱，更为重要的是她感受到自己肩负对秦腔复兴的历史重任。锻炼能力，打磨细节，这一切都是为了将秦腔进行最好的继承与发扬。忆秦娥生活中的“痴”，她的不争不抢，这其实上是符合老庄精神的大智若愚。“上善若水”“夫唯不争，故无尤。”

忆秦娥的“痴”与“智”是一体两面的。大智若痴，“痴”为“智”表，“智”为“痴”里。

一、忆秦娥之“痴”

1.纵情之痴

忆秦娥的一生有三个重要的男人，初恋封潇潇，第一任丈夫刘红兵，第二任丈夫秦怀玉。

封潇潇之于忆秦娥，是年少时候的爱慕对象。朦胧的情愫，还没道明，就已破灭。当忆秦娥还不是“秦腔小皇后”，只是一个烧火丫头时，封潇潇像是“白马王子”在忆秦娥受到楚嘉禾侮辱时挺身而出，守护忆秦娥。更在两人排练《白蛇传》时，有意无意向忆秦娥表露爱意。只是忆秦娥因小时候差点被猥亵的经历，以及舅舅偷情累及自己被调笑的经历。让她无法在这么小的年纪接受他的爱意，最终二人以误会分离。即使多年之后，忆秦娥还是会怀念那一段青涩的爱恋。

刘红兵之于忆秦娥，是形势压迫下不得不做的妥协。刘红兵在看过忆秦娥的表演之后，马上强烈地追求着她。忆秦娥在他穷追猛打的追求之下，又因与封潇潇的误会，和周围人的劝阻，终于丢盔弃甲。但刘红兵对忆秦娥的爱是虚幻的。他爱的是台上“打焦赞”中英姿飒爽的杨排风，是“白蛇传”里温柔善良的白云仙，是“杀生”中刚烈忠贞的李慧娘，而不是戏台下单纯羞涩、没有“情趣”的忆秦娥。所以，他们的婚姻必定不能长久。因为刘红兵的疏忽，他们生下了一个傻儿子。离婚后，忆秦娥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

秦怀玉之于忆秦娥，是人到中年之后的两情相悦。秦怀玉画家的气质让他的爱急切又炽热，炽热到最终烧伤两人。两个艺术家相爱，幸运之处在于两人同样拥有纤尘不染的内心，悲剧之处在于他们无法理解对方热爱的艺术。秦怀玉毕生最得意的画作是忆秦娥的裸体画像，忆秦娥无法忍受如此“伤风败俗”的画像，当众撕毁了这幅画作。秦怀玉终于在间接害死忆秦娥儿子刘忆的后悔和失去最得意的作品双重打击下，在孤寂中自杀了。秦怀玉的死让忆秦娥极度悲伤，也终于关上心门。

忆秦娥的三段情史上算不上成功，甚至可以说是一败涂地。每一段感情都在耗费了她巨大心血之后，让她遍体鳞伤。不仅如此，丰富的情史更让她背上了“水性杨花”的艳名。从此以后，她的“艳史”会随着她的名声的剧增而畸形疯长。看似风光无限的“秦腔小皇后”，此后，她的一生再也少不了揶揄和羞辱。

不同于《红楼梦》中贾宝玉主动对每个姐姐妹妹们无限爱怜的“情痴”，忆秦娥之“情痴”，是她总是将自己处于三段感情中的被动位置，将就妥协。“痴”在不自主，“痴”在未觉醒。将自己的命运交付与男人之手，放任自己的生命被纳入男性的生命之中。除了秦腔，她可以妥协一切。这无疑反映了女性的生存困境，忆秦娥的一生虽功成名就，但三段感情为她的生命增加的无数不幸。为她本可以崇高的生命，重重抹下一笔苍凉的底色。名头响亮如忆秦娥，她的生活尚且被男性控制掌控，何况于普通女性呢？

2.处事之痴

忆秦娥为人处世是有些“瓜”的。她从来不追名逐利，在表演团里，她饰演主角，台词、动作、难度要远远多于其他配角，但是她的薪水却和团里其他配角一样。可是她却从感到不妥，从未申请增加薪水。“痴”成一根筋，“瓜”成缺心眼。不仅不要钱，而且不要权。表演团团长想要让她当副团长，别人削尖了脑袋往里挤都得不到的位置，对她只是“鼻涕流到嘴边，吸溜一下就进嘴”的事情，她总是推脱。不想当官，不愿当官。就连本属于她的房子，她也可以让别人去抢。所以刘红兵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瓜的人。”

忆秦娥确实“瓜”，她本可以靠着一身绝活在“茶社”里风生水起，赚得盆满钵满的。但忆秦娥觉得秦腔是让人尊重、敬佩的，而不是被茶社里的老板们戏耍、调笑的。所以她宁愿少赚钱，也不愿俗化秦腔。大老板们看上色艺具绝的忆秦娥，无论是希望一夜风流的调戏，还是认认真真的追求，忆秦娥从来不给他们接近自己的机会。最后为她一掷千万，只为博她一笑的煤老板，也被她打骂回去。

忆秦娥的生活并不富足，农村的父母，无能的弟弟，破产的姐姐姐夫，更别提需要大笔医药费的傻儿子刘忆……一大家子都靠她一点工资过活。她有无数个可以堕落的借口，但她从未迈出那一步。十五岁一炮而红的忆秦娥被扔进金钱、权力、罪恶、情色的大染缸里，几十年过后忆秦娥还是哪个忆秦娥。一尘不染，洁白无瑕。不知她是真“痴”，还是假“痴”。世上的污垢奇迹般得无法侵入忆秦娥的内心，她仿佛如秦腔一般早已被隔绝在百年之前。

3.迷戏之痴

“秦腔小皇后”忆秦娥是为秦腔而生的，秦腔与大时代主题转换间的内在联系通过她风风雨雨的一生得到彰显，她的一生也借助秦腔才得到生命的圆通与升华。在秦腔与她相伴的一生中，她对秦腔刻入骨髓般深刻的热爱，没有一开始便展现出来。

忆秦娥还只是一个没有前途的烧火丫头时，练秦腔是她唯一的出路。在“忠、孝、仁、义”四位老艺人的倾囊相授之下，她如同“布袋里的锥子”终于熬出了头。彼时秦腔只是她不得不学的求生工具，她还没有真正与秦腔达到生命的大融合。

当她成为“秦腔小皇后”，声名大噪，一时风头无两时，她内心对秦腔的厌倦同时达到了一个巅峰。夜以继日的演出、排练，让她心力交瘁，厌烦疲倦。她几乎没有什么休息的时间，就算休息也是提心吊胆着，生怕演出被搞砸。她为了休息申请了产假，这也是她结识秦腔之后，阔别舞台最久的一段时间。

编剧秦八娃的到来点醒了忆秦娥，他带着专门给她写的剧本《狐仙劫》唤醒了她对秦腔的怀念，她又回到了秦腔的怀抱。之后在经历丈夫出轨、儿子被查出智力不正常之后，她在极度痛苦之中，终于与秦腔达到灵魂上的大统一，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肩负的时代责任。

忆秦娥是一个“戏痴”，她对自己的表演永远精益求精。以前是为了不辜负师父与观众，后来是为了不辜负自己与秦腔。

秦腔的装扮不是简单的，是非得将人的眉尾吊到太阳穴不可的。由于在舞台上唱念做打，过度的运动让忆秦娥一下舞台便晕倒在地。更别提《鬼怨》中饰演李慧娘时的特殊才艺“吹火”了，要让这个火吹得美而不烈，又不能引起火灾，这不仅极其考验着艺人的技巧，还可视化地残害艺人的身体。忆秦娥在表演“吹火”时要吸入大量的木屑、松香等助燃物，每次在表演完成之后，她便遏制不住地上吐下泻，累到虚脱。可即便如此，忆秦娥还是热爱着给她荣又赐她辱的方寸天地。

二、忆秦娥之“智”

1、悟己之智

忆秦娥为人处世单纯又木讷，从不通晓什么“人情练达”之术。从世俗的眼光来看，她的确有些“痴”甚至有些傻的。即使有很多发财的机会在她面前，她也是从不把握，甚至主动驱赶的。以至于改革开放这么多年，在物质金钱文明席卷全中国的浪潮之下，忆秦娥还能够保持一颗纯净之心。正是这一颗无功利的纯洁之心，才让她在几十年风风雨雨潮起潮落之中，不至于迷失自我，正确找到自己的地位。

她不争名、不夺利，看似失去了很多机会，但其实有些时候“舍”便是“得”。正是因为她的不争不抢，才能让她保持内心的纤尘不染，让她在人生的后半段接触到真正的秦腔，传承到秦腔的精魂。这是诸如楚嘉禾之类的“利己主义者”们永远无法触碰到的。这近似于老庄思想，“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无尤。”

历经婚变、丧子、丧夫，忆秦娥了悟了世事无常不过是人生一场大梦，众生都在梦中。“永劫轮回”，众生如蚁。她意识到人生的种种劫难只是一种修行，才能与自我达成最终和解。从事于唱戏行业，在这一方舞台上唱着他人的离合，注入自我的悲欢。正如老尼姑所说的“唱戏，更是一种大修行，是度己度人的修行。”认识到自己的历史使命，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完成自己应该完成的任务，实现一个人生命中应实现的价值，这何尝不是一种智慧、一种幸福呢？

2、恕人之智

《主角》借秦腔编剧崔八娃之口对忆秦娥说道：“谁让你要当主角呢。主角就是自己把自己架到火上去烤的那个人。因为你主控着舞台上的一切，因此，你就需要有比别人更多的牺牲、奉献与包容精神。有时甚至需要有宽恕一切的生命境界。惟其如此，你的舞台，才可能是可以无限延伸放大的。”只有宽恕他人，个人境界才可能被无限延伸。

忆秦娥在经历种种苦难之后，又在老尼的指点下，顿悟了：“修行是一辈子的事：吃饭、走路、说话、做事，都是修行。唱戏，更是一种大修行，是度己度人的修行。”个人的艺术和生命在这一刻达到纯臻和圆熟，并且向集体融合。忆秦娥个体的意义建立在感化群众的基础上，个体与他者的分裂在此得到弥合。

忆秦娥的三个男人，封潇潇求而不得，最终堕落与酒精之中。刘红兵离婚后纸醉金迷，终于在一次车祸中摔断双腿。秦怀玉在艺术与生活的不可调和中自杀身亡。忆秦娥作为主角，引出他们三人的故事。无论前尘恩怨，忆秦娥同情于三人“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一生。在一声轻叹之中，消解了他们几十年来彼此纠缠的恩怨情仇。目睹如是种种，教忆秦娥如何不生出无限感慨：“人啊人，无论你当初怎么鲜亮、风光、荣耀，难道最终都是要这样可可怜怜地退场吗？”此间悲凉，非历经死生，而不能道出。

忆秦娥的“智”不是点石成金的生财之术，也不是左右逢源的官场之道，更不是八面玲珑的应酬之法。而是那颗历经千锤百炼仍然精益求精的工匠之心，是那颗阅尽沧桑归来依旧纯良的善良之心，更是这颗感悟生命以戏渡人的悲悯之心。

3、传承之智

作者陈彦在《主角》后记中谈道：“他们却以瘦弱之躯，杜鹃啼血般地演绎着公道、正义、仁厚、诚信这些社会通识，修复起《铡美案》《窦娥冤》《清风亭》《周仁回府》这些古老血管，让其汩汩流淌在现实已不大相认的土地上。以他们的年岁，本不该牺牲青春，去承担他们不该承担、也承担不起的这份责任。但他们却以单薄的肩膀、稚嫩的咽喉，担当、呼唤起生命伦理、世道人心、恒常价值来。他们不是英雄谁是英雄？”

忆秦娥便是这样一个英雄。她在秦腔等旧戏“解绑”之初，百废待兴之际，勇于承担起复兴秦腔的历史责任，让百年秦腔在她稚嫩的身躯上重新绽放出异彩，光艳夺目。连编剧大家秦八娃都说：“不是哪个时代，都能出现忆秦娥的。这样好的演员，也许几十年，或者上百年，才出那么一半个。作为一个写剧本的，我要是错失了这个良机，也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正是因为忆秦娥，秦八娃才有创作的灵感。也正是由于秦八娃，忆秦娥才能更加出彩。他们二人做到了他们那个时期的继承与创新。

多年后以宋雨为首的秦腔新鲜势力出现，旧势力必然退场。正可谓是“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一出以忆秦娥为主角的大戏最终落幕，只留下繁华散尽后“浩大的虚无之悲”。忆秦娥完成了她继承传授的历史责任，完成了作为“历史中间物”使命。

从“忠、孝、仁、义”四位老艺人的无私传授、剧作家秦八娃的倾情创作，再到忆秦娥和宋雨等人的继承与发扬。无数秦腔艺人们将自己的生命与秦腔捆绑在一起，化为涓涓细流，不同程度上做出了自己的贡献。细流汇聚成奔涌大江大河，那震天的喧嚣，是秦腔重新焕发出的生命强音。

《主角》铺陈人世的繁华欢宴，也道尽盛筵必散之理。簇锦团花、车水马龙于前，西风残照、千秋大静于侧。难得的是，忆秦娥立于欢场正中间，却从未沉沦。

忆秦娥之“痴”，困于情，拙于事，狂于戏。忆秦娥之“智”，悟于己、恕于人、功于史。是阅尽沧桑的成熟与圆通，这个“智”以“痴”为表，内藏大道。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智若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