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伯父

至道天下

季已深秋夜微寒，清寂安然静如禅；

爷走孙来人更替，光阴穿梭阴阳间。

深秋，如同人生，有累累硕果，也应静静思考，季节的变换，一切都在悄然流逝，人的一生要忘掉好多人，好多人替代了好多人，人的一生也记住了好多人，好多人住进了好多人的心间，生命更是一场场痛苦的离别，但离别不是永别，只因缘份一场，心却念念一生。

今年农历八月二十五是我伯父十周年祭日，家乡有过九不过十的习俗，我搜索了一下，通过阴阳学、数字周期理论，百度理直气壮地解释着它的歪理邪说。

我的伯父离开我们整整九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始终在我脑海中浮现，每每想起总有一丝酸涩，甚是怀念，今年中秋国庆连着过，吃了月饼也庆了国，到了伯父去世的日子，想起了伯父生前的点点滴滴，也想起了和他在一起聊天的场景……

伯父共有六个孩子，长女和五个儿子，最初的记忆,伯父居住在亮亮家的院子里，那时候我还小，大门朝西，北屋根部是蓝砖、上部是土墙，感觉院子特别大，院子东南角是厕所，厕所北边是个大粪坑，粪坑北边有三四棵大槐树，院子西侧有个大大的石磨盘，石磨盘边上还有个驴棚，那是个欢乐的小院儿，我们经常在院里嬉笑、打闹，围着磨盘互相追逐，饿了就在伯父家吃饭，记忆特别深的是伯父炖一大锅茄子，茄子软烂而不变形，出锅时撒点香菜，我们大三岁小两岁，八、九个孩子像个幼儿园小班，一人一碗，比谁吃的快，那种感觉真是快乐，大娘蒸的馒头特别筋道，味道是甜的，吃饱以后有时候和哥哥弟弟们玩着玩着经常打起架来，伯父从来没发过脾气，总是笑吟吟的。

时过境迁，当年的小院儿变成了回忆，大哥结婚时小院儿被翻新，亮亮结婚时小院儿再一次被翻新，房子越来越大，再也找不到当年小院儿的感觉了，当年那童真的记忆已定格成永恒珍藏于心底。

我的伯父身材较好，胖瘦适中，除了生病那半年里身体有点消瘦外，一生中都保持了干净利落、较好的形象，伯父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但看起来又像个知识分子，他的一生积极乐观，不甘平庸，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个体户刚刚放开，伯父和朋友一起在县城建造了一个俱乐部, 放录像和电影，那个时期文化生活很枯竭，工人俱乐部的开张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那时我经常去里面玩，大哥在门口卖票，每次我去时大哥都会买伍毛钱的瓜子，当时伍毛钱的瓜子比现在十元钱的还要多；午饭了，伯父给我买来半煎半炸的肉盒，那劲道的外皮、饱含葱姜汁的肉丁，我慢慢地咀嚼，细细地品味，太美味了，真他娘的香。

四十年前那个贫瘠的年代，幸福是什么？那就是吃着肉盒喝着茶水儿，看着录像嗑着瓜子儿。多少年来，肉饼成了我最喜爱的美食，不管是门丁、香河还是一号师傅肉饼，都吃不出当年那种油润润的、外焦里嫩、香糯多汁、肥而不腻的陶山府小肉盒的感觉。

后来伯父又到县人民剧场去放映，也许我脸皮比较健康，主要是提伯父的名字出入免费，我经常光顾这座邯东、聊西最大的剧场。

在这里，我偷喝过伯父的陶山御酒，拿他的粮票换过油炸果子，多次在剧场座椅下捡到钱，快到午饭时，我就看好伯父，千万不能让他走丢了；在这里，我看过六十六岁的豫剧表演艺术家马金凤老师在台上优雅的歌唱，掌声如雷，可是我听不懂唱的是什么；在这里，我看过南方歌舞团的劲爆演出，姑娘们穿着比小花裤衩还要短的超短裙，在舞台上热歌劲舞，使劲的卖弄着风骚，羞得我大气都不敢出……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那年中考，住在伯父的办公室里，那是剧场北侧的一个小院儿，小院儿里有一个圆形景观水池，水池旁边有一间房子，大概有六七平米的样子，面积虽然不大，但我认为那是我在陶府的家，当时很是优越，不用和同学们挤在跳蚤横行的集体宿舍。

那时候，陶都就是我整个世界，随着年龄增长，生活半径也越来越大，才渐行渐远了这个千年小魔都，如今三十大几年过去了，思念我的伯父，回忆着鸡飞狗跳的童年，依然对这块神奇的土地充满感激。

　　三十五年前伯父在村南地里种起了葡萄，标准化的水泥桩、镀铜的铁丝、一排排一列列，整齐划一，煞是好看，到了收获季节，葡萄熟了，那种幸福和喜悦真的是无法描述，周边县、乡的果商果贩们，早早地来到果园，排起长长的队伍，抢购当日最新鲜的葡萄，采摘的，边吃边采，过磅的边吃边称重，伯父迎来送往，忙里忙外，指挥着各种事情，当然也忙着收钱，但从未见他吃过一粒葡萄，从早晨到中午，果园热闹非凡。

记得那年夏天，梁二庄老韩正在排队称重，侯村乔三搬着一篓葡萄突然站在了老韩前面说：“我有急事儿，先给我称。”

老韩瞪了乔三一眼，“你个头不大脸倒不小，你以为这是在侯村街吗？”

“你是个什么东西，昨天柴堡庙会我提前占了位，只因晚到一会儿，你明明知道是我的摊位给我抢了，这是陶山府徐家葡萄园，也不归你们梁二庄管。”乔三怒目圆睁的吼道。

“乔三，前天南辛庄大集，咱俩从一个地里采摘的西瓜，你跟顾客说我的西瓜打了催熟剂和甜蜜素，你小小年纪应该积点德，在你家你妈让着你，我可不惯着你。”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对骂着，互相推搡起来，一百八十斤的老韩把比他小二十岁的乔三压在了身下，按着他的脑袋在地上摩擦，质问道：“已经忍你很久了，今天你服不服？”伯父见状不慌不慢地走过来说：“起来吧，你俩谁后称重，我每篓葡萄给你让利三元钱。”

老韩站起身来指了指乔三，“先给他称重吧，我不怕耽误两分钟时间，就是讨厌他没有教养的样子……”

多年以后，陶山府有了金凤市场，但我可以保证，徐家葡萄最为新鲜，分量也最足。

我的伯父是个爱讲故事的人，他会用他的经历、所学和身边励志的人和事教育后人。小时候，晚上去伯父家，他坐在比我年龄都要大的大背篓椅子里，用大白瓷茶壶沏上一壶茶、点上一支烟，给我们讲述:

三国隋唐水浒传，秦琼康熙花木兰；

尊人分品敬有度，挚友君子多益善；

人类历史多经典，喝酒还是茅五剑；

中华文明五千年，身边也有好典范；

前曹堡村一青年，娶回京妻把言欢；

外面世界真精彩，老少光棍向外窜；

河东有村叫焦圈，焦圈有位石老汉；

贫困潦倒不多言，背井离乡闯济南；

敢拼敢干真流汗，三年赚回两千万；

听罢故事心难安，志存高远默许愿；

勤劳勇敢应在先，学好文化关关键；

自古英雄无出处，小人眼皮往上翻。

伯父用东孔堡的乡音口述着一个个的经典与传奇，时时刻刻在激励和警醒着我们:

做人就得坦坦荡，三条大道走中央；

做事讲究有原则，鬼怪来了心不慌。

爱国守法要发扬，明礼诚信不张狂；

积德行善交好友，功德圆满福天降。

伯父娓娓道来，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当时的画面至今还记忆犹新。

我的伯父一生爱好广泛、做人谦逊、热情好客，朋友很多；不管是哪方来客，都热情招待，亲自下厨炒几个小菜，拿出珍藏的小酒招待客人。

我的伯父爱喝酒，但不嗜酒，每次老友相聚，他都说我不能喝，也就二两的量，但酒过半斤还是老样子，喝过八两也不见醉。

豪爽的伯父积攒了不少的人脉，以至于到晚年走遍东西南北，做他喜欢做的事情。

2010年元旦，我从外地回到家，晚上去看伯父，见他一个人在喝酒，喝的脸通红，大口抽着烟，神色很凝重，根据我对伯父的了解，肯定有不顺心的事，是不是五儿惹着老爷子了？我上前一步问道：“今天怎么了，一个人在喝闷酒？”

“这两天去济南、洛阳走了一遭，今天刚回来有点累了，喝点酒解解乏。”伯父说道。

伯父慢悠悠地讲述着他这几天的行程，前几天从西来村花4500元收到一个品相不错的汉代铜镜，本想能赚点钱，高高兴兴地去济南英雄山交货，店家看了铜镜说这是仿品，在洛阳伊川县烟涧村有的是，一连走了几家店铺都是如此的答复。

我坐上开往洛阳的大巴车，几经周折、拐弯抹角才找到位于洛阳城南的烟涧村，在烟涧村老方家我大吃一惊、大开眼界，北京故宫有的青铜器他家都有，在我看来，件件都是真品，我心里暗想，古玩还可以这么玩，自以为天天看古书是个老油条，在老方眼里，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白，这一行水太深了。

“你那面铜镜在他家卖多少钱？”我打断伯父的话问道。

“五十元包邮，在他家买四十元。”

“明天我陪你去西来村找卖家退货。”我愤愤不平地对伯父说。

伯父摇了摇头说：“行有行规，高利润必有高风险，这一行干到老学到老，自己看走了眼就得认栽，你们年轻人要干一行爱一行，始终不忘学习，在自己从事的专业领域一定要追求极致。”

伯父教育后人的座右铭是：知识就是力量，人生就十三个字，别人不会你要会，别人会你要精，只要能做到以上两点，学生会金榜题名，做官定飞黄腾达，为民必会把财发。

伯父从自己吃的亏折射出的道理传导给我们，说得有理有据，好像自己买的假铜镜花别人家钱似的，我的伯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把弄古玩虽有喜有悲，但那几年应该是他最开心的日子，每天骑着大二八凤凰牌自行车，车把上挂着神秘的黑皮包，从老宅出发，满面春光，周游四方，周边所有乡镇大集、北京潘家园、济南英雄山、天津洋货市场，都遍布了伯父的足迹，若不是食道癌过早的带走了他，根据伯父平时的身体表现，他的阳寿应该还有三十年，不对，是四十年，甚至更长……

伯父一生勤俭持家、和睦乡邻，从来没听说他与别人发生过口角，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乐观面对，我和伯父是聊天聊得开的人，他很健谈，我也愿意聆听，每次见面，我俩看着电视、喝着茶水，都要聊上一包烟的时间，聊他的曾经、我的现在，聊天山美景、风俗人情，也聊国际军事、人生未来……

伯父在病重期间，只能喝点流食，他告诉家人，我喝大刚从北京买来的奶粉，我听说此事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思绪万千，感觉到伯父想和我说话，也想和我在人间有最后一次的情感邂逅。

生前最后一次见伯父，他躺在床上，骨瘦如柴，已经多天没有进食了，全凭输葡萄糖延续着生命，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已经没有气力主动说话了，我走到伯父床前：“大爷，我是大刚，你还认识我不？”伯父睁开眼睛看了看我，用微弱的声音说出两个字：“知道。”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人在弥留之际思维是清醒的，但他身体的各种功能已不受控制，我想了一个刺激他的话题，大声问伯父：“大爷，你醒醒，我问你一个事儿，你收藏的那些古玩艺儿，哪件最值钱，你快告诉我？”

伯父努力地睁开眼睛，眼里噙着泪花，用微弱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都不值钱…有爱好、喜欢它是一种满足…不喜欢它阴气就显现…都在东屋…你喜欢啥就去拿…我不中了…我不中了……”伯父吃力地说完又闭上了眼睛。大姐告诉我，伯父已经好几天没有说出这么大段的话了。

伯父风雨一生，在生命的尽头最明白，财富、恩怨都是浮云，从他的泪珠可以感受到，唯有爱和亲情值得留恋，他为这个大家庭操劳了一生也奋斗了一生。

他的灵魂是高贵的，此刻他的肉体却千疮百孔，他多希望自己能够好起来，他也有未实现的梦想，他多想和儿孙们在一起，遗憾的是，现代的医学对他的病情已无能为力，想着想着，我的眼泪不由得掉了下来。

伯父是没有享到福的人，因为在生病之前他的身体表现得那么健康，好像尽孝永远也不会晚，我们都错了，有件事不知是对还是错，爱喝酒的伯父病重期间，我千方百计搞到一瓶15度的茅台，用奶瓶喂入他的嘴中，虽然吞咽起来非常吃力，但那淡淡的酒度、优雅的酱香，伯父的内心应该是幸福的。

春去春回、花谢花开，我和伯父共享的滔滔岁月，一闪即逝，曾经拥有过的，如今只剩回忆。

伯父已乘黄鹤去，人去音存楼不空，只要爱意尚存、思念还在，您就不会离开；您去世十周年的日子到了，请接福，只要人间有爱，天堂就不会冷。时间并不能让人忘记所有，相反只会让人越记越深，我会按照您的遗愿，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实实做事。

斟一杯浊酒，敬给伯父，寄托我的哀思，人世间您已完成了光荣的使命，唯独没有给自己在晚年留下休闲和安逸，一别再无归期,您长眠我常念！百年以后我们又会在一起！

红尘俗世谁也留不住永远，繁华世间深藏着对伯父的思念；不经意间让人感叹，人生很长却没有相逢之时，人生很短转眼变天上人间；流年岁月，夏去秋凉，希望遇见的人能够长留长寿、福禄双全、一生平安；希望逝去的亲人能够圆满成仙、保护尘凡、庇佑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