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 二月立春,万物苏醒,阳光亲吻大地。又遇小镇逢场,祖父一个人去赶集,他回来时背篼里多了几盆月季还有一株小树苗,我问这是什么树,他只笑了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br><br><div>他把这棵树种在院子里的井水边,每天细心照料。这树苗,只一笔直的树干,没有旁枝,也没有叶子,根本无法判断这是什么树,我每次问祖父,他都笑着回答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只好慢慢地等,心里一直盼树快点长大。</div> 阳春三月,小树苗挂上了新芽,几天过后又慢慢绽开了细小的叶子,可我还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树,我又问祖父“你太着急了!”他有些责备的意思。我只好作罢,既然他不说,那就慢慢等吧,就只能把答案交给时间了。又过了一年,小树有一米多高了,树干变得比以前粗壮,树干周围也新长了不少旁枝。春节刚过,就见树枝上开出洁白的花朵,在阳光的照耀下引得蜜蜂飞来飞去,半个月左右的花期一过,这棵树的叶子缓缓舒展开,就又是一片新绿。可我仍然不知道这究竟是一棵什么样的树。<div><br></div><div>三月下旬,当枝头豌豆大小的青果渐渐长大,当青绿被阳光逐渐染成橙红,再到鲜红,朱红。我终于明白过来,这就是小时候我们吃到的樱桃呀。我兴奋的跑去告诉祖父,“这是樱桃,是樱桃”。他拍着我的肩,微笑着说“你在等待中见识了植物生长的秘密,万事都别急,慢慢来,学会等待”。虽然我并不完全懂得他话里的意思,但我还是冲他点点头。<br></div> 四月的阳光照在樱桃上折射出透明红润的光泽,晶莹透红的果实像一个个美好的希望。采摘果实的过程总是让人特别欢畅。将鲜嫩的樱桃摘下来用水洗净,往嘴里一放鲜爽可口的滋味过瘾极了。那时候嘴馋的我们常常吃得满满的一肚子,直到打嗝,然后一脸坏笑。每年果实成熟时,除自己食用以外,其余的祖父总是挨家挨户地去送。看到邻家孩子们一边吃着樱桃,一边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祖父也跟着一起笑。他脸上的皱纹弯成一条小河。<div><br>夜晚月光皎洁,轻风送爽。做在院子里寻找老师在课堂上所说的北斗七星,祖母端来一盘刚从树上摘下的樱桃,一边品着美味一边赏着美景,亲情,乡情醉满院子。<br></div> 上初中的时候,我随父母一起搬到了城里,这时候乡下的院子里只剩祖父和祖母了。只是每个周末我都会回乡下看望他们。祖父为了保住树上的那几颗樱桃,总是每天坐在院子里驱赶麻雀,有些果实密集的地方还用塑料口袋包住。每一年樱桃成熟时我都能看到树上缠满了口袋。<div><br>读书的那几年,时光如水过得很快,我已经记不清雪白的樱桃花开了几次又谢了几次。</div><div><br>我只记得每当樱桃成熟的时候,祖父总会叫进城的人捎信给我们回家品尝。第一个带信的人说,“樱桃已经红了”,第二个带信的人说,“都红透了,落了一地了,赶快回去吧!”。有时候祖父等不急了,就摘了一些亲自送来,并且叫我们抽时间回家多摘一些。</div><div><br>于是祖父的几个子女相约一同回家吃樱桃,回家后他们往往是摘几颗品尝后,新鲜味一过就会觉得闲暇难耐,于是一起到村头的小店里打牌。那个时候陪在祖父祖母身边的常常只我一人。他们常常在乡邻间表扬我,看得出来,两位老人长久过着宁静又夹杂着些许孤独的生活。所以每次回家我都会在院子里呆一整天。<br></div> 黄昏渐过,夕阳西沉,乡村的屋舍间飘起了淡蓝色的袅袅炊烟,祖父蹒跚着脚步到村头的小店叫他的那几个儿女回家吃饭。要是等了些许时间还不回去,则在言语上抱怨几句,就又走到小店催促他们一声。吃过饭后儿女们在饮食与安全上叮嘱他们几句就又匆匆离开了。这个时候,那个村庄,那个院子又只有祖父和祖母两个人了。有些时候学校如果多放几天假我就会在乡下多住几天,不只是我喜欢乡下的草木葳蕤,我也可以给祖父母带来更多的热闹与慰藉。<div><br>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因为繁忙回乡下老家的时间就更少了,常常是从父母的言语中才能知道有关乡下的消息,每到樱桃成熟时祖父依旧叫人捎信。</div><div><br>岁月如风,飘逝即过,老家院子里的樱桃红了又落,落了又红。祖父和祖母的鬓角开始飞雪,银白的头发融进了三月的樱桃花,也融进了光阴的风霜。祖父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我们在摘樱桃的时候,他不像以前总上前来帮忙。祖母告诉我们他经常吃药,并且饮食大减。不过他仍旧是乐呵呵地看着我们摘果实。<br></div> 零六年的暑假,祖父再也没有力气看我们摘樱桃了,当我回到老家时,祖父已经静静地躺在樱桃树下,樱桃树枝繁叶茂挡住了太阳,祖父看上去依旧慈祥,只是那双平时仔细打量我们的眼晴紧闭。周围的人哭成了一片。送走了祖父,几个儿女商量,祖母一个人在家也没有人照应。我们将祖母接进了城,可是祖母舍不得院子里的那些花草,舍不得那几棵樱桃树,经常回乡下为那几棵树修枝剪叶,浇水施肥。<div><br>今年,樱桃又红了,可是再也没有人给我们捎信回家采摘。只是看到街头巷尾,有人叫卖才知道,该是吃樱桃的时候了。樱桃树下没有了祖父乐呵呵的笑容,也再也看不到树上缠满口袋的情景了。</div><div><br>樱桃红了,岁月老了,村庄也老了。但祖父的爱永远都不会老,那份爱就像成熟的樱桃一样永远鲜红醉人。<br><br></div> 红枣 这棵枣树从我依晰记事开始它就长在我家的院子里,似乎与我一同从前世流落到了这里,这棵枣树虽然弯曲着身体,可它比屋顶还要高出许多,春天吐出嫩芽,开出小小的花;夏末秋初,红红的小枣满树挂。<div><br>枣树的旁边有一口水井,小时候常在水井旁看自己的倒影,看树上的花间飞蝴蝶。正是因了这口井里的水,祖母家的枣树比别家的要长得高,长得壮,果实的水分更丰盈,味也更甜。我常常爬到树上摘红枣吃,有时也坐在上面玩耍,祖母总是在树下望着我,着急地说:“你快下来,落到井里,看谁救得了你!”事实上,在这之前我真的落到过井里。</div><div><br>我三岁那年的夏季,正值农忙,某一天大人们都去了田地里收稻谷,只留我和大姐在家,她在井边洗衣服,我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望望树上的红枣,“姐姐,我要吃枣,我要吃枣”我吵着闹着。她忙着一边洗衣服,一边对我嚷道:“小家伙,走远点玩,看把你落到井里喂鱼!”她长我十岁,可是我总觉得她说话的语气就像大人。当她用水桶熟练地往井里打水的时候,我紧紧地拉着她的衣角,往井里看到了自己的小花脸,激动得不得了,一不小心脚下一滑,就在我滑倒的一瞬间,大姐突然拉着我的小手,我的身体就悬在半空中,她急得满脸通红,一边大声呼救,一边使劲拽着我。她又急又累,满头大汗,邻居阿婆听到呼救声,及时赶来,和大姐一起拽起了我,我得救的那一刻,大姐抱着我哭了好久。<br></div> <div>红枣收获的时候,祖母挨家挨户地去送,待到送完回家就用清水把自家留下的枣洗干净,分给我们吃,大姐把最大、最甜的枣都给了我,她一边看着我,一边问:“好吃吗?”我冲她点点头。祖父坐在枣树下,点一支烟,吐出一圈圈的白雾,悠闲与自在莫过于此。有时他也坐在树下把从竹林里砍下的竹子用刀划成竹篾条,再把那些竹篾条编成背娄或者簸箕,然后送给乡邻。<br><br>老枣树下的我们在一天天成长,树下的故事也在拔节开花,乡邻们都羡慕我们这一大家子温馨而美好。后来大姐、二姐都成了家,我也中学毕业了。<br><br>我上大学的那一年,大姐来送我,塞给我一袋红枣和六个苹果。“为什么是六个?”他打趣道:“六六大顺,一路顺风啰!”。当我在他乡的某个角落,在孤独的深夜里展开那一颗颗小红枣,亲情与乡愁落了一地。夜里,我梦也千行,泪也千行!好些时候我在梦里看到了家乡枣树开满了花,看到大姐和二姐在枣树下梳着长长的头发,祖父依旧坐在树下,点一支烟,劳作或者尽享闲暇。<br></div> 时光就像毛毛虫,从这头很快就爬到了那头,青春与迟暮的距离有时候短得就像一片叶子。我大学毕业后,祖父也越来越老,身体大不如以前,他的手就像老枣树的树皮粗糙而干燥,冬天一到,手上皴裂的口子,让人看了心疼。但他依旧坐在枣树下笨拙地编着竹艺,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夏天,祖父再也走不动了,某个清晨,他倒在了树下,就再也没有起来。他从集镇上买回来的狗——花花在他的坟前守了好些天,过了一阵子,祖母将几颗刚从树上摘下的小红枣放在了他的坟前,和着一杯酒与一堆说不完话。<div><br>祖父虽然走了,但老枣树下的一群人,依然相亲相爱,每到逢年过节,大家聚在一起,庆丰收,叙亲情。我曾经和大姐都在山脚下的一个小镇工作,我在中学教书,她在一家工厂当化验员,她住的地方离我们学校很近。有时候课多,没来得及去学校食堂吃饭,就常去她那里,每每听到她讲起小时候我是如何掉进枣树旁边的井里,又是如何得救的事情时,总感觉有些惊心动魄。</div><div><br>就在祖父离开两年后的五月里,蜀中遭遇大地震,我们一大家子都回到了乡下老院子,搭帐篷,避余震。枣树下又热闹了起来,可是姑姑和二姐闷在那里不说话,姑父说:“小玲还没有回来”“小玲”是大姐的乳名。地震后的第三天姑姑接到一个她最不愿意相信的电话,她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哗哗地往下流。大姐和姐夫还有小侄子在地震中都没了,那一天下起了大雨,枣树下,落下了好多花,那一天我们都不想说话,那一天夜里我梦到大姐摘了一颗最甜的小红枣给我。<br></div> 后来,灾后重建,乡里统一规划,我们都搬到了村头,建起了新房,老院子只剩下坍圮的墙以及周围杂草丛生的景象。可是那棵枣树依然茂盛如初。<div><br>又过了两年,大型机械化设备挖空了老院子旁边的竹林,挖走了那棵枣树,再后来,姑姑在老院子的水井边发现了一株小树苗,她把它移植到新园里,细心地照料,今年暑假,这棵枣树已经挂满了果实,摘一颗放进嘴里,轻轻一咬,沁入心间的甜,就和小时候吃到的一个味道。</div><div><br>这棵枣树正在一天天长高,树下的故事还没讲完。<br></div> 枇杷 墙脚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一株树苗。树干笔直,叶子呈长长的椭圆形,高约半米。祖母告诉我,那是她从竹林里扯回来的枇杷树,也不知道是否能够挂果,扯回来栽下试一试。<div><br>祖母每天都给这棵树浇水,有时也施肥、修枝剪叶。她对这棵树的照料,宛如对待小时候的我们。第二年,这株树长高了许多,叶子渐渐丰盈,树干依然挺直。第三年,这棵树,已经有一人多高,慢慢地高出了院墙,树叶更加繁茂并向四周散开,远远看去像一把撑开的绿色小伞,可是仍然不见开花。我想,是不是当年祖母从竹林里扯回来这一株并不是正宗的枇杷树,它或许只是一棵不开花,不结果的野枇杷。可祖母对院子里的每一棵树,每一盆花的细心照料从未间断过。她没有放弃任意一棵,满院葳蕤足以证明那份执著的爱。<br></div> 后来呀,我竟渐渐地忘记了这棵不起眼的枇杷树。直到有一年的冬天,放寒假,我回乡下去探望祖父祖母,远远地就瞧见从院墙边伸展出来的一束束淡黄色的小花,迎着风,格外别致。寒冷的冬天,一团一团的淡黄就像阳光。它们给季节增添了更多的亮丽与惊喜。<div><br>对于一棵树,我心中又多了一份期待,两个多月后,再回乡下,已有数颗青绿色的枇杷果零散地挂在枝叶间,其间有阵阵芳香飞过。</div><div><br>初夏时节,阳光越来越丰富,鸟鸣也越来越响亮。院子里生机盎然,林茂叶繁。墙脚的枇杷果已经成熟,有的淡黄,有的橙黄,有的三三两两挤在一起,有的单独一颗挂在枝头。这些枇杷果比街上卖的要小许多,只拇指般大小,但果汁充盈,味道极甜。接下来的一年,花开得更多,果也更丰盛。这棵树越长越高,越长越大,后来呀,我们要站在凳子上,或者搭起梯子才能摘得到果实。</div><div><br>零八年蜀西地震,我家房屋受损严重,院墙坍塌,这棵枇杷树的果实就被村里人共享,其实以前枇杷收获时,祖母也会给邻里送去一些。她总喜欢把好东西与邻里分享。<br></div> 后来村里人在小河两岸重建了房屋。以前的老院子就变成了耕地,老房子没了,院墙也没了,只祖母植的这棵枇杷树,像一把大伞擎在田间路边。这棵树为我们标注了家的坐标。祖母的年纪越来越大,他已经八十岁了,可她还是一路蹒跚来到这里,看看老院子,在枇杷树下驻足凝思。<div><br>她常嘱咐我们,该给树修修枝了。树越来越高,祖母却越来越矮。每年夏天,当我们吃着香甜的枇杷果,就会想起在这个院子里的那些幸福时光。<br></div> 今年春天,九十岁的祖母,再也走不动了,她摔折了腿,也摔碎了近百年的时光,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有时候疼痛稍缓解一些,她就不知疲倦地给我们讲旧时光,讲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寒来暑往。接下来的十几天,她给我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无力,她拉着二姐的手说“你们要团结,要互帮互助,要珍惜这份难得的亲情……”。初夏来了,天气越来越暖和了,祖母却走了。她变得和土地一样的矮,她的坟茔就在老院子的院墙侧,旁边是她亲手种下的枇杷树,淡黄色的果子已经挂满了枝头。<br>亭亭如盖的枇杷树,撑起了一树亲情,一树回忆。<div><br>我所写的樱桃、红枣、枇杷被我称作“亲情树”。这三棵树,长在岁月里,也长在思念里。满树繁花,亲情永在。<br></div> <p class="ql-block">文字:阿健</p><p class="ql-block">图片:阿健</p> 作者简介:阿健。中学语文教师,《中国校园文学》首届签约作家,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中国青年作家报》《中国教育报》《中国教师报》《散文选刊•选刊版》《四川文学》《青年作家》《散文诗》《星星•散文诗》《作家天地》《特别关注》《青少年文学》《岁月》等。曾获四川散文奖、三星堆文艺奖、亭江文艺奖等。著有散文集《闪亮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