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归尘

兔子姐姐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color: rgb(1, 1, 1);">赤 子 归 尘</b></p><p class="ql-block">青禾 </p><p class="ql-block"> 十一月二十三日中午,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父亲在我和弟弟的左右陪伴下,安详地离开了他挚爱九十七年的人世,去与母亲重逢,也去拜见他从未谋面的父亲,以及含辛茹苦独自抚育他成人的母亲。</p><p class="ql-block"> 我盯着夹在他大拇指上的血氧仪,看着他的心跳从八十八缓慢地变成一条直线,仿佛在用细若游丝的气息跟我们告别。</p><p class="ql-block"> 我对弟弟说,父亲真的走了,再也唤不醒了……</p><p class="ql-block"> 弟弟双泪长流……</p><p class="ql-block"> 自从庚子年的半年居家封闭,父亲就生病了。慢性肺炎,反复发烧,好几次昏迷不醒,奄奄一息。但在亲人的呼唤下,他总是顽强地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再次睁开眼睛。</p><p class="ql-block"> ——他舍不得挚爱他的亲人,也舍不得他挚爱的人世间。</p><p class="ql-block"> 父亲出生在一九二七年一个凄风苦雨的日子,家里只有他的奶奶和母亲。他的父亲是早期共产党员,那时正在就读的学校做学运。不断地有同学被捕被杀,他转移到武汉大学继续坚持,最终还是在父亲出生次年就义于武昌洪山,年仅二十三岁。</p><p class="ql-block"> 父子从此天人永隔,亦从未谋面。</p><p class="ql-block"> 孤儿寡母,二十二年,奶奶独立支撑门户,一直把父亲培养到省立第六师范(原来的宜昌师范,合并后的三峡大学)毕业。</p><p class="ql-block"> 毕业后的父亲很快加入教师队伍,历任贺家坪镇三友坪、沿头溪小学教员,枝柘坪小学教导主任、校长,石洪小学校长,长阳二中教导主任、副校长,长阳师范副校长、校长,长阳教研室主任,长阳一中书记、校长。1984年担任《长阳土家族自治县教育志》主编,参编《长阳县志》,六十三岁退休。曾多次评为省、地(市)、县先进教育工作者,1985年被评为高级讲师。</p><p class="ql-block"> 根据当时农村普遍文盲,学校和教师缺乏的实际情况,父亲集中实践并研究复式教学,主要著述有《花果石小学复式教学情况简介》,《教材满天星,教案几条筋——我的复试教学备课情况简介》《必须重视复式教学》等。并先后发表在《湖北教育》《中国教育报》。</p><p class="ql-block"> 七十岁的父亲赋闲在家,开始诗词写作,先后在《长阳诗苑》《长坂诗苑》《三峡文艺》《中国钓鱼》发表诗词200多首,其中部分作品被选入《中华诗词选刊》。</p><p class="ql-block"> 父亲出生的家庭虽然算不上书香门第,但土家族血脉中崇尚的“耕读传家”,一直在覃家祖辈和他的母亲萧氏一脉中传承。他的爷爷是北京高级会计专科学校毕业,父亲是省立师范毕业。外祖父中过秀才,大舅是当年长阳后河有名的教书先生。</p><p class="ql-block"> 良好的家风耳濡目染,融化于父亲血脉之中。他在家孝顺母亲,爱护妻儿。在外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乐善好施。他资助过的学生和亲朋不计其数。以至于高级讲师一生清贫的他,在九十五岁时,仅有存款十万元。</p><p class="ql-block"> 记得那天早上,他郑重其事地把我叫到他的房间,递给我用纸袋装着的五万块钱,对我说,“不要怪爸爸无能,我这辈子不看重钱财,这两年老了,没有人需要我帮助了,才攒了这点钱,你和弟弟一人五万。我晓得你不差这点钱,你一直自立,不需要我帮助,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说完很抱歉地看着我。</p><p class="ql-block"> 我两眼含泪,但还是保持着微笑地接过那个纸袋,心里说,您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岂是钱财可以计算!</p><p class="ql-block"> ——那是信仰,是做人的信条,是支撑着我生命的全部意义,也是我活着的理由!</p><p class="ql-block"> 父亲对教书育人的挚爱和全身心投入,几乎到了忘我的程度。</p><p class="ql-block"> 他五〇年参加工作后,就为改变山区农村教育落后的状况,四处奔波竭尽全力。每年寒暑假都没休息过,只有春节才回家看望奶奶和我们母子。在创办中学和师范时,他甚至曾经有三年没回过家。</p><p class="ql-block"> 直到八十多岁他写纪念母亲的文章时,才深度愧疚地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我的母亲。</p><p class="ql-block"> 他听从奶奶意愿,十四岁迎娶比他大六岁的苦命妻子,夫妻三十四年,真正陪伴一起的时间不到四年。母亲为他生养五个子女,三个在贫病交加中夭折,只剩下50年代后出生的我和弟弟。农村老家的“半边户”,几乎由母亲一人支撑。</p><p class="ql-block"> 我理解他为改变农村文化落后的牺牲和大爱,也懂得他对母亲始终如一的敬重,更知道他内心深处的遗憾和愧疚。母亲大他六岁,从母亲进门那天起,他就称她“英子姐”,在他晚年的数首诗词中,都满含着对英子姐的深情和怀念。母亲积劳成疾,五十四岁过世,是他永远的伤痛。</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薪资不算低,记得在60年代初月薪就有七十二元多。后来在数次让薪的情况下,他的薪资也是教师中最高的,实行职称时,他是全县屈指可数的第一批高级职称获得者。</p><p class="ql-block"> 但他自始至终克勤克俭,早年穿棉布衣服时,衣服补丁摞补丁。后来有了化纤衣服,穿不破,他90年代的一件中山装一直穿到去世。棉布内衣和短裤穿得大窟小眼,依然不让丢,自己戴着高度老花镜缝补,绝对不让我和弟媳插手。直到他九十四岁失去自我料理能力,才勉强让弟媳丢了那些破衣烂裤,给他做了全新的内衣裤。</p><p class="ql-block"> 他总是说,我现在不能创造任何社会价值,更要节约,物尽其用。</p><p class="ql-block"> 他晚年支气管炎严重,需要擦拭口鼻,弟媳给他买的手绢他坚决不用,自己把棉质内衣没穿坏的地方剪成块,代替手绢。我无数次要给他丢掉,他总是笑着说,这就是“物尽其用”。我们只能苦笑,尊重他的选择。</p><p class="ql-block"> 我十五岁初中毕业后上了宜昌二高,但由于“文革”辍学,回乡务农,就已经基本独立。二十岁被招干后更不需要父亲帮助,父亲的薪资除了按月寄给母亲外,其余总是用于资助他人。</p><p class="ql-block"> 由他带在身边读书的老家学生从未间断。直到他快八十岁时,还亲自送了老家的一个优秀又贫困的学生到武汉,交到我武汉的家里,我照顾那孩子三年,直到大专毕业。</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生谦恭谨慎,从不在我们面前讲述他的过往,从不埋怨任何人,只记恩,不记怨。加之早年他一直奔波在外,后来我又远离故乡,对他实在知之甚少,直到他八十五岁时,我才想起来请他叙述家事。但他考虑很久,还是只记录了先后独立支撑家庭的两位母亲,写到他自己,全是忏悔和检讨。以至于我在编辑他的文章时,只能基本删除。再请他写自己,他始终不肯,只说他所作所为,都是出于责任义务,都是寻常该做之事。我印象中的一些事情基本都是亲朋口传,他的简介还是在族谱修编中找到。</p><p class="ql-block"> 晚年有机会陪伴他多一点,才看到他生活简朴到极致,辛勤到极致,克己到极致。而待家人和亲朋,则宽厚无边。九十四岁他生病以后,表达沟通能力渐衰,我知道,我们永远难以了解他的一生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一生,有太多需要铭记,在他离世第五天,我心悲伤,无法一一细述。想起梁晓声关于文化的四句话概括,我一直奉为至宝,那就是,“根植于内心的修养。无需提醒的自觉。以约束为前提的自由。为别人着想的善良。”</p><p class="ql-block"> 我想,用这四句话来概括父亲的一生,虽然有溢美之嫌,但也不算太过。</p><p class="ql-block"> 父亲过世后,我们谨遵他的遗愿,只在当晚告知至亲,没有惊扰他的学生,同事,朋友,丧事简朴。弟弟昨天书一挽联,借此文表达他的心情:</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送慈父泪千行忆不尽此生殷殷养育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别严亲语万言望不断西去遥遥何日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 ——儿覃晓红跪挽</span></p><p class="ql-block"> 赤子归尘,父亲安息!</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