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呓语(二)

格桑红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地回春,万物复苏的季节,大队干部从杨家台、小白沟两个小队征调了两块地。杨家台六亩,小白沟六亩,作为大队的科学实验田。地是前一年修的梯田,很平整,土壤肥沃,位置也好。一块挨着杨家台的打麦场,一块挨着大队小学,耕种管理都很方便。又从五个小队各抽调一名劳动力种实验田。</p><p class="ql-block">李阿卡(叔叔)是个老农,来自红沟口,年纪五十上下,一脸络腮胡子,饱经风霜的天门盖(额头)上,刻写着古铜色的皱纹,很威严。一双长满老茧的粗糙大手,时常提着一个大烟袋,一有空闲蹲下来,总要抽上几口烟。烟叶子据说是从大靖托人买的,有铜元那么厚,品质好,不呛人。</p><p class="ql-block">李阿卡是实验队的尕领导,女人们称呼为队长,不过我们尕娃们很少这样称呼,多的时候还是称李阿卡,觉得亲切些。我们都听说过李阿卡年轻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看遍了本地的医生,也没见好。不知道啥人给了个土方子,叫李阿卡弄上些野狐肉、狼肉了吃一哈,可以治那个病。野狐多的是,九里天食物匮乏的季节,常常跑到村子里觅食,掂冒好行踪路线,下个夹脑就能抓到。狼少些,难抓到,想吃狼肉就得到牧场那边弄。牧民有叉子枪,能打到狼。</p><p class="ql-block">也许是吃了野狐肉或是狼肉吧,李阿卡的病居然好了,身体恢复到了平日的健硕。李阿卡有过吃野狐吃狼肉的经历,小孩子们一传十,十传百,几乎都知道了,见了他躲的远远的,而大一些的尕娃们见了他都满脸陪笑,心存敬畏,因为敢吃这种野牲肉的人绝不是凡人。</p><p class="ql-block">我那年初中毕业,为补贴家计,多挣些工分,放弃了上高中的机会,回乡务农。大队指派我当技术员,说是有点文化,搞科学种植能成,不定还能种出万斤粮呢。其他三人分别是来自柳条沟的尕黄瓜,杨家台的索南,首道湾的小覃,年龄都不大,十四五的,十六七的,索南大些,也还不到二十。用现在的眼光看,我们还都是玩娃娃头儿,用李阿卡的话,都是些尕日鬼。</p><p class="ql-block">备耕开始了,李阿卡从大队主任那里要了两辆皮车,从杨家台、小白沟两个队里要了二三十车牛粪。本来要的是羊粪,队上不给,说是种豆子用里,你们实验田用牛粪去吧。我以技术员的身份说,啥粪也一样,拉吧,给上点点已经不错了。李阿卡生气了,说,你知道个球,你走过的路还没有我走过的木头桥桥子多,羊粪劲大,牛粪上地,不如放屁。队长们也太扣门了,拉个屎都要跑到自留地里去。发泄完了,李阿卡蹲到牛槽上抽烟去了,示意我们赶紧装车。</p><p class="ql-block">我没见过李阿卡冒火,他这样一说,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定定站在车边愣神,其他的几个伙伴低头装车,一锨也不敢停。</p><p class="ql-block">两三天的功夫,粪拉完了。我们在李阿卡的指导下,用刚刚消融了一寸的土苫住了粪堆,好让它快些发酵。</p><p class="ql-block">春种前的半个月,我们没事干,天天来到地头闲转悠,听李阿卡讲故事。</p><p class="ql-block">有一天,天晴的很,日光暖和了许多。下午上工后,李阿卡可能是吃了一顿青稞面巴娄(干拌面)子,心情好,对我们说,尕日鬼们,走,跟上我了浪山走,再给你们讲几个故事。</p><p class="ql-block">李阿卡的故事比牛毛还多,天文地理,民情风俗,家长里短,狐妖鬼怪,荤腥偷情无所不包。一起劳动的日子,他的故事从来没有重复过。一个目不识丁,八字不会写一撇的庄稼汉,哪里听哈的故事,至今我都没弄明白。我曾问过他故事的来源,谁讲给的,他总是斜我一眼,拍着我的头说,你再吃上几年干饭就知道了,然后神秘地笑笑。</p> <p class="ql-block">上山是我的最爱。听李阿卡说上山去,我高兴地跳了个奔子,伙伴们都拍巴掌称快。</p><p class="ql-block">我们大队座落在山沟里靠阳面的山脚下,一字儿排开,绵延六七里路,一条小河从庄子前由南向北流去,开春到深秋不停地唱着悠远的欢歌,流淌着生生不息的动人的歌谣。村庄对面的阴洼里,沟沟岔岔长满了原始的松树,树林密不透风,里面生活着狍鹿,香子(麝),马鸡,兔子,哈拉(旱獭),野狐,还有为数不多的狼。</p><p class="ql-block">来到田家沟里的大阴洼,李阿卡累了,天门盖上有了汗珠,找了个大树根坐下来,对大伙们说,尕日鬼们,缓一缓吧,给你们讲个故事了再走。他边说边从裤腰带里抽出了烟包子开始吃烟。</p><p class="ql-block">树下苔藓很厚,我们围坐在李阿卡周围的苔藓上,目光集中到他的脸上,跟赶(缠着)着他快讲故事。</p><p class="ql-block">李阿卡在树根上敲掉烟灰,新装上烟渣子,用洋火点着,吸了几口说,我小的时候,老家青海互助有一个老财家,家里养了三个丫头,老大老二给上的读书人家,老三给了个放牦牛的小伙。有一年老财过六十大寿,摆了十几桌子席,灌来了几十斤青稞酒,请来了庄院邻舍,亲戚朋友,女婿外甥,想好好热闹一哈。</p><p class="ql-block">老财的三个女婿来的时候,大女婿买上的是镀金龙头拐杖和一副镶蓝宝石的黑墨砣子(墨镜),二女婿知道丈人爱骑走马,买了一副镶银的红木马鞍,三女婿穷些,没个拿的,称了一块砖茶,赶了个驮牛就来了。</p><p class="ql-block">大女婿二女婿识的文墨多,家境又好,地方上有势力,从来沒把三妹夫当人看。席上,老大老二递了个眼色,想戏弄一哈放牛的,让他少吃些菜,老大提议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我们吟诗吃菜吧,谁吟不上就不要吃了,吃黑面墩巴(馍)去。老二放下筷子拍手说,没麻达,这样好,心里想着,老三这个苕驴知道个球,今天在席上叫他淌涎水,难堪一哈。</p><p class="ql-block">老大开腔了,说,二八一十六,先吃一块肉。说完,夹了一块最大的放到嘴里。老二说,二九一十八,两块一齐夹。两块肉到嘴,目光交到老三的脸上,心想,这个吃哈青稞面巴娄子(面条)的能对上吗?老三拿起筷子,把菜盘子往自己跟前挪了挪,不慌不慌地说,二七一十四,端起盘子吃。说完,头也不抬,端着盘子吃开了。宾客们笑的前仰后合,岳父母笑的直点头,两个大女婿脸红到了耳根。</p><p class="ql-block">大厅里喧笑声小了些,一个庄邻看见两个大女婿脸上挂不往,解围说,刚才的不算,我给你们出后半句,你们对前半句,对上了喝酒吃肉,对不上的吃黑面墩巴,行不行?</p><p class="ql-block">提议正中老大老二下怀,站起来拍着巴掌说,好,最好。老三知道个家(自己)不行,也不言传,呆呆地坐着。</p><p class="ql-block">庄邻说,我的后半句是“圆又圆,缺半片,闹吵吵,静悄悄”,先从老大来吧。</p><p class="ql-block">老大瞄一眼牛官,对大家说,十五的月亮圆又圆,二十四五缺半片。天上的星星闹吵吵,太阳出来静悄悄。说完举起酒杯,一副自得的样子,示意大家喝酒。</p><p class="ql-block">轮到老二了,拿起一个肉夹饼,咬了一口,边嚼边说,这个大饼圆又圆,吃掉几口缺半片。饼上的芝麻闹吵吵,吃到肚子里静悄悄。说完,得意地扫了一眼全场,宾客们报以热烈的掌声。</p><p class="ql-block">老三坐在那里,吸溜吸溜喝茶,心想,这个骚卷猴(骂人的话)庄邻日眼的很,明明知道我除了放牛生娃娃再啥也不会,还整个吟诗吃酒的啥来着,为啥不整个搧屄梆(嘴巴)吃菜呢,老子有的是力气。</p><p class="ql-block">客人们看见老三半天没动静,你一句我一句地催,老三逼极了,告饶说,饶卡吧,我实在对不上,吃墩巴两三个也行,对九对十的我实在整不出来。</p><p class="ql-block">不行,不行,不好了不好,你也对卡,庄邻们启发说,车轱辘是圆的,黑豆子是圆的,你对啊。岳父母看到客人们情致高,也鼓励小女婿,放心对吧,好赖都是个热闹。</p><p class="ql-block">老三眨巴着眼睛,抓耳挠腮地望望房顶,望望众人,再望望两个姐夫,没有一个人想放他一马,他的目光落到了岳父母身上,忽然来了灵感,结结巴巴地说,好吧,我看了一圈,也冇有个饶爷爷的孙子,那就说一个,不好了是不要见笑呗。</p><p class="ql-block">岳父岳母圆又圆,死掉一口子缺半片。家人们哭的闹吵吵,埋到坟墓里静悄悄。</p><p class="ql-block">故事听到这里,伙伴们笑着在苔藓上打滚,打完滚站来走到李阿卡跟前,跪下来央及(请求)着李阿卡赶紧往下讲,只有我没有打滚,笑的也不厉害。过了两天,尕黄瓜和索南他们问我,那天李阿卡在山上讲故事,我们笑坏了,你怎么甚不笑?我说,笑了啊,那个故事我上四年级的时候,古里浪洼来的亲戚给我讲过,但没说是青海互助李阿卡老家那儿的老财主。</p> <p class="ql-block">春种开始了,李阿卡要求我们早早上工。翻粪,扬(撒)粪,打土块,拾地里的石头,整地,一应农事都手把手地教我们,他说,尕日鬼们,好好干吧,大寨人战天斗地,把七沟八梁一面坡修成梯田了,种上的西麦(玉米)又大又好,农民们不愁吃了,还能给公家多缴公粮。我们的条件比他们好,只要人勤快,也能种出好庄稼,庄邻们也能吃个饱肚子。他把眼光移到我身上,问,你是那个啥员来着,把地量好,分成一样大的四块,起上埂埂子,直直的,一块种藏青稞,一块种白青稞,一块种麦子,一块种山药(洋芋)。种子大队里安排好了,到种的那天种啥拉啥,找队里的保管员就行了。种的牛对和马匹也说好了,都是小白沟队的,近帮些(距离短)。</p> <p class="ql-block">清明前五六天,开始种麦,我和小覃早早把耧抬到地边,驾好马匹,静等李阿卡来播种。播种这种活我们几个尕娃都是离巴(外行),谁也没干过,这种活只有老农才行。</p><p class="ql-block">工夫(时间)不大,李阿卡从小学门前的小路上欻欻欻欻上来了,远远的对我们说,孬(方言,指自己)到刘校长跟前借了个长卷尺,先把第一铧拉个线,拉直了再种。不急,尕日鬼们,铁锨拿上,再把地里的土块子拍卡,看见石头子了拾卡。</p><p class="ql-block">李阿卡把卷尺放到粮食口袋上,脱掉绵衣,拿起锨到地埂子上转了一圈,这里拍拍,那里挖挖,时不时蹲到地里侧脸瞄着地的另一头,看看是不是平整。又走到我们的身后,检查土块子拍面了没有,要是发现有核桃枣儿大的小土块,他也要用粗糙的大手捻碎,他说,人勤地不懒,务细(侍弄)好了,种哈的庄稼就有个样儿。</p><p class="ql-block">大约九点钟光景,李阿卡蹲到地埂子上吃了几锅子烟,说,尕曰鬼们,种吧。索南给我背种倒种,尕黄瓜给我拉马,又指着小覃和我,你们两个到红沟口去一趟,把耙和磨子(木制农具,耙有小木钉齿,磨子用松树枝条编成,这两种农具一般五十厘米宽,两米左右长,靠畜力拉)扛上来,种完了把地耙的平平的,把碎土块子磨的面面的。</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四天时间,九亩粮食种完了。李阿卡蹲到地头上,抽着大靖烟渣子,深情地望着远处的山,近处的地,若有所思地对我们说,尕日鬼们,人啊,就是个黑头虫儿,土里生土里长,零完了还叫土吃上,你想着抓天里吗挠地里,能把土刨着肚肚混饱,把家里的人养活好,尕日日子过顺当就行了,你们记着,多行善,坏事们不了干,春天里不了掏雀娃蛋,不了拿马鸡蛋,拿了是遭报应里,要饭的上门了给上点吃的,庄邻居们有了困难,能帮了帮卡,他指着自己继续说,我们这一难人,都是从旧社会里过来的,吃了数不清的苦,吃不饱穿不上。我给地主扛了两年长工,连个囫囵觉都冇睡过,他们家的鸡比穷人家的叫的早,我们半夜里起来就上地干活了,活冇干好还挨打里,有的时候不叫吃饭。他继续说,你们生活在新社会里,虽然现在困难些,有些人家还要吃回销粮,青黄不接的时候还得吃野菜,娃娃们有时候还要挨肚子,即便这样,总比旧社会好多了,你们冇挨过队长的鞭子吧?你们冇听过谁家把娃娃卖给人的吧,那是旧社会的事啊!</p> <p class="ql-block">粮食种完的第三天,李阿卡在地头上转了一圈,然后蹲到埂子上他常蹲的地方,从大襟衣裳的怀里取出烟包,边装烟边说,尕日鬼们,种山药(洋芋)还得十几二十天,我的个当家子老阿欧(哥)病哈了,带了个话叫我来喧喧,他想我了,我去一趟红疙瘩牧场里,你们几个把地照料着,再把山药地细细翻一遍,出来的石头们拾掉,土块子拍碎,我来了就种。粮食地里千万不要叫人进,给我看的好好的,我来的时候给你们拿上点曲拉(牛奶制品)你们吃一吃,你们团结的好好的,不了嚷仗拔毛,你们冇事了留个人看地,其他三个人也可以到山里玩去,小心不要叫狼吃掉了就行,不想玩的时候,也可以在个家的房前屋后栽上点树树子,不要叫地们空着,听大人的话,千万不要上墙揭瓦胡捣鼓,不要把祸闯哈了。</p> <p class="ql-block">摄影:格桑红</p><p class="ql-block">梅朵拉姆</p><p class="ql-block">文字:十二月六日草成,待修改</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