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请保重 小巷 邻居

江夏黄

王老师原也是我们小巷的人，因为家里有她的寡母和妹妹需要照顾，她十六岁就出来当了小学音乐老师，担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她的妹妹也因为她的支持读完了医科大学。

王老师的先生许老师，和我父亲是同学、同事，还是球友，我的奶奶叫他许先生。许先生是个很开朗善谈的中学语文教师。

1957年，反右派运动一开始，许先生被历史问题牵连，自然划成了右派，成了当时县城里有名的双料坏人一一反革命分子加右派分子。贫民出身的小学音乐教师王抗力，也就成了当然的右派。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的下午，我们几个教工子弟，听说教师开大会要抓坏人斗争，都兴奋地站在大礼堂的最后一排椅子上面，等着看坏人是个什么样子。

一开始，一个脸色枯黄，身材瘦长的女人走到台上，她手里捧着一张纸，声嘶力竭地念着上面的每一个字，最后她说：“谁反对共产党，我们坚决不答应!”“谁反对XXX我们就打倒谁!”下面和声一片，然后瘦长女人向台下的人们发问：“谁是反对XXX的右派分子？”“王抗力!”象排练过一样，回答统一而有力。话音未落，最前排几个女人，疯子般扑向坐在她们中间的一个人，那人头上裹着一方绿色围巾，瘦小的身躯被连推带搡拖曳到了台上的最前沿，被拖的人还没站稳，头就被重重地按了下去。瘦长女人又坚定地叫起了口号：“打倒王XX!”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们该不是拖错了人吧？王老师怎么会是坏人？当我第二次听到他们叫着王老师名字的时候，我心惊胆战地逃离了会场! 这一年我十二岁，许多事情没法明白，当然也没法弄清楚，但是，我清楚王老师不是坏人。

反右斗争结束后，瘦长女入了党，并且利用关系，离开了教师队伍，“升迁”到了商业局。公共食堂刚开始那会，我在新开的“红薯专家”饮食店里，看到她站在大铁锅旁炸油条，这个位置，应该是她当年红极一时时没想到的结果。王老师和许老师都被赶回城外许老师的家，当了菜农。

1967年，因为武斗，县城与外界的交通几乎全瘫痪了，大街上到处是便宜的蔬菜和花生、鸡蛋，我在许多卖菜的农妇中，见到了王老师。她已经风华不再，一身农妇打扮，满脸尘土色，我恭恭敬敬地站在菜担前面叫了老师，她吓得连连对我摇手！她怕什么我当然知道，我趁着蹲下来拿菜的机会，悄悄打听老师的情况。她说当菜农好，没人再来找她和许先生的麻烦。

再见到许老师，大约是1961年，我和同学们在离城二十来里，一个叫土桥冲的地方为学校运树。在山下等待山上送下来的树木时，看到许多人围在前面的弯道处，山体坍塌的地方，人们闹哄哄的说，山上倒下的大树压着人了。

我们几个学生也跑过去想看个究竟。树大人瘦，连同大树落下来的还有许多黄土和大小不一的石头，把被砸的人几乎埋起来了。我听到了伤者痛苦的呻吟声，听到抢救他的人一边尽力用手扒石头和土，一边叫着：“许老师，您再挺一挺! 担架就要来了。”许老师？是我多年不见的许老师吗？是那个被打成了双料坏人的许先生？我赶紧挤进人群，想要看到伤者的脸，确认一下是不是王老师的许先生!

眼前是一张熟悉的脸，虽然已经让疼痛折磨得变了形，但我还是认出了他! 当许先生终于被人们从树下挖出来，送上担架时，我看到了他两条小腿无力地悬着，随着抬担架的人们动作摆动，有好心人上前将它们塞进担架的被子下面!

人们在议论着，许老师的两条腿只怕会废了。目送着护送他离去的人群，开始懂事的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道是啥滋味了。对于靠体力劳动换饭吃的右派，失去双腿将意味着什么？

三中全会后，王老师夫妇均已平反。王老师被安排在一所重点小学教语文，据说后来还评上了特级教师。许老师没过几天好日子就去世了。

我只想对我的经历过风风雨雨的老师说一声：“老师，请保重!” 过去的荣辱沉浮都已经过去，惟愿您晚年生活幸福快乐!

2005年 教师节 广州老三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