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南朝梁）劉勰</p> <p class="ql-block">【原文】</p><p class="ql-block"> 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何以明其然*耶？凡诗、赋、书、记*，名理相因*，此有常之体也；文辞气力*，通变则久*，此无方之数也。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途*，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故论文之方，譬诸草木，根干丽*土而同性，臭味晞阳而异品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释】</p><p class="ql-block"> *体：体裁。常：恒常。*数：方法。无方：无常。*然：如此。*书、记：两种文体名。书，书札，信函。记，指下对上的奏记、笺记。*名：指文体的名称。理：指各种文体的基本写作原理。如《明诗》篇所说“诗言志”“诗者，持也，持人情性”等，《诠赋》篇所说“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等。*气：指作品的气势。力：指作品的感人力量。*通：指创作的继承方面。变：指创作的革新方面。《周易·系辞下》：“变则通，通则久。”*资：凭借，借鉴。故实；指过去的作品。*酌：斟酌。新声：新的音乐，这里借指新的作品。*绠（gěng）：汲水用的绳子。衔渴：口渴。衔，含在口中。*辍：停止。途：路途。*文理：写作的道理。*疏：粗疏，不精通。*丽：附着。*臭（xiù）味：气味，意即同类。晞（xī）：晒。</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译文】</p><p class="ql-block"> 作品的体裁是一定的，但写作方法的变化却是无限的，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如诗歌、辞赋、书札、奏记等，名称和写作的道理都有所继承，这说明体裁是一定的；至于文辞的气势和感染力，唯有推陈出新才能永久流传，这说明变化是无限的。名称和写作道理是不变的，所以体裁方面必须借鉴过去的著作；推陈出新就无一定的程式，所以在方法上应该研究新兴的作品。这样能在文艺领域内驰骋自如，左右逢源。不过，汲水的绳子太短的人会因打不到水而口渴，脚力软弱的人将半途而废，其实这并不是写作方法本身有所欠缺，只是不善于推陈出新罢了。所以讲到创作，就好像草木似的，根干附着于土地，乃是它们共同的性质，但由于枝叶所受阳光的变化，同样的草木就会呈现不同的面貌了。</p> <p class="ql-block">【原文】</p><p class="ql-block"> 是以九代*咏歌，志合文则*。黄歌《断竹》*，质之至也。唐歌《在昔》*，则广*于黄世；虞歌《卿云》*，则文于唐时；夏歌《雕墙》*，缛*于虞代；商周篇什*，丽于夏年。至于序*志述时，其揆*一也。暨楚之骚文*，矩式*周人；汉之赋颂，影写*楚世；魏之篇制*，顾慕*汉风；晋之辞章，瞻望*魏采。榷*而论之，则黄、唐淳*而质，虞、夏质而辨*，商、周丽而雅，楚、汉侈*而艳，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淡*。何则？竞今疏古，风末*气衰也。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夫青生于蓝*，绛生于茜*，虽逾本色*，不能复化。桓君山云*：“予见新进丽文*，美而无采*；及见刘、扬言辞*，常辄*有得。”此其验也。故练青濯绛*，必归蓝茜；矫讹翻浅*，还宗经诰。斯斟酌乎质文之间*，櫽括乎雅俗之际，可与言通变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释】</p><p class="ql-block"> *九代：指下面所讲黄帝、唐、虞、夏、商、周（包括楚国）、汉、魏、晋（包括宋初）九个朝代。*志：指诗言志。则：法则。*黄：黄帝。这里指黄帝时期。《断竹》：指《弹（tán）歌》，其首句为“断竹”二字。古代诗歌没有题目的，后人往往以首句或首二字为篇名。*质：质朴。《弹歌》全首只四句八字：“断竹，续竹，飞土，逐肉。”见《吴越春秋》卷五。*唐：指唐尧时。《在昔歌》今不传。*广：扩大，发展。*虞：指虞舜时。《卿云》：《卿云歌》全首四句，第一句是“卿云烂兮”。见《尚书大传》卷一，是后人伪托的。*《雕墙》：指《五子之歌》，其中有“峻宇雕墙”一句。五子是夏太康的弟弟。见《尚书·五子之歌》，是后人伪造的。*缛：文采繁盛。*什：《诗经》的《雅》《颂》十篇称为一什，后泛指诗篇。*序：叙述。*揆（kuí）：道星。*骚文：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矩（jǔ）式：模仿，学习。*影写：也是模仿的意思。*篇制：诗篇。*顾慕：欣羡，追慕。*瞻望：与上句“顾慕”意近。瞻，往上看。*榷（què）：商讨。*淳（chún）：朴实，淳厚。*辨：明。*侈：铺张。*绮：一种有花纹的丝织品，引申指诗文的靡丽。*讹（é）：错误，这里指违背雅正、追求新奇。《定势》篇说：“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察其讹意，似难而实无他术也，反正而已。”*淡：乏味。*末：衰微。*颖：指才能出众。*宋集：指南朝宋代作家的作品。*备：完备，全面。*附：接近。*青生于蓝：《荀子·劝学篇》有“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句。蓝，可做染料的草。*绛（jiàng）：赤色。茜（qiàn）：茜草，可做赤色染料。*途：超过。*桓君山：桓谭，字君山，东汉初作家。之后四句原文已无考。*予：我。新进：新进作者。*采：采取，吸收。*刘：指刘向，西汉学者。扬：指扬雄，西汉学者。*辄：总。*练：煮丝使白，此处指染色。濯（zhuó）：洗，也指染色。*矫：纠正。翻：改变，翻转，这里有纠正之意。*质：质朴。文：文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译文】</p><p class="ql-block"> 所以过去九个朝代的诗歌，在情志的表达上是符合写作法则的。黄帝时的《弹歌》，是非常质朴的了。唐尧时的《在昔歌》，比黄帝时有所发展；虞舜时的《卿云歌》，文采较唐尧时为多。夏代的《五子之歌》，比虞舜时文采更丰富；商周两代的诗篇，较夏代又华丽得多。这些作品在叙述情志、描写时事上，其原则是一致的。后来楚国的骚体作品，以周代诗篇为模范；汉代的辞赋和颂，又学习《楚辞》；魏国的诗篇，大多崇尚汉代风尚；晋代的作品，又钦仰魏人的文采。把这些情况商讨一下可以看出，黄帝和唐尧时候的作品是淳厚而朴素的，虞夏两代的作品是朴素而鲜明的，商周时期的作品是华丽而雅正的，楚国和汉代的作品是铺张且崇尚辞采的，魏晋两代的作品不免浅薄而靡丽，刘宋初年的作品更是不切实际且过分新奇。从朴素到不切实际，越到后来越乏味。为什么呢？因为作家们都争着模仿近代作品，而忽视向古人学习，所以文坛上的风气就日益衰落了。目前一些有才华的人，都努力学习写作，可是他们不注意汉代的篇章，却去学习刘宋时的作品，虽然他们对历代创作都同样浏览，但总不免重视后代而忽视古人。青色从蓝草中提炼出来，赤色从茜草中提炼出来，虽然这两种颜色都超过了原来的草色，但是它们却无法再变化了。桓谭曾说：“我看到新进作家的华丽文章，虽华美但没有什么可取之处，但看到刘向、扬雄的文章，往往总能从中获益。”这句话验证了上述道理。所以染青色、赤色，一定离不开蓝草、茜草；纠正文章的错误浅薄倾向，也还要宗法经书。如能在质朴和文采之间斟酌得当，在雅正与通俗之间做到平衡，就能谈论通变的问题了。</p> <p class="ql-block">【原文】</p><p class="ql-block"> 夫夸张声貌*，则汉初已极*。自兹厥*后，循环相因*；虽轩翥出辙*，而终人笼内。枚乘《七发》云*：“通望兮*东海，虹洞*兮苍天。”相如《上林》*云：“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日出东沼*，入乎西陂*。”马融《广成》*云：“天地虹洞，固无端涯；大明*出东，月朔西陂。”扬雄《校猎》*云：“出入日月，天与地沓*。”张衡《西京》*云：“日月于是乎出入，象扶桑与濛汜*。”此并广寓极状*，而五家如一。诸如此类，莫不相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释】</p><p class="ql-block"> *夸张声貌：主要指辞赋对事物声音、状貌的描写。*汉初已极：《诠赋》篇说，“汉初词人，循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枚、马播其风，王、扬骋其势，皋、朔已下，品物毕图”。*厥（jué）：其。*因：因袭。*轩翥（zhù）：高飞。辙：车轮的痕迹。*枚乘的《七发》载《文选》卷三十四。*兮：《七发》原文作“乎”。*虹洞：相连的样子。*《上林》：指司马相如的《上林赋》，见《文选》卷八。*端：开始。*涯：边际。*沼：水池。*陂（bēi）：山坡。*《广成》：指马融的《广成颂》，载《后汉书·马融传》。*大明：指太阳。*《校猎》：指扬雄的《羽猎赋》，载《汉书·扬雄传》。*沓：深远。*《西京》：指张衡的《西京赋》，见《文选》卷二。*扶桑：传为日所从出的神树。濛汜（sì）：日落的地方。*寓：托喻。状：描绘。*循：沿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译文】</p><p class="ql-block"> 夸张地描绘事物的形貌，在西汉初的作品中已达到极点。从此以后，互相因袭，循环不已；虽然有人想跳出当时的范围，但始终在那个樊笼之内。如枚乘《七发》说：“遥望东海，和蔚蓝的天空相连。”司马相如的《上林赋》说：“看不到头，望不见边；太阳从东边的水中出来，从西边的山上落下。”马融的《广成颂》说：“天地相连，无边无际；太阳从东面出来，月亮从西面上升。”扬雄的《羽猎赋》说：“太阳和月亮，升起又落下，天地杳然深远。”张衡的《西京赋》说：“太阳和月亮在这里出入，好像在扶桑和濛汜一样。”这些夸大的形容，五家都差不多。这类手法，无不是互相沿袭的。</p> <p class="ql-block">【原文】</p><p class="ql-block"> 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是以规略文统*，宜宏大体*。先博览以精阅，总纲纪而摄契*；然后拓衢路*，置关键，长辔远驭*，从容按节*。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采如宛虹之奋鬐*，光若长离*之振翼，乃颖脱*之文矣。若乃龌龊*于偏解，矜激乎一致*，此庭间之回骤*，岂万里之逸*步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释】</p><p class="ql-block"> *参伍：错综。*数：方法。*规略：谋划。统：指总的、根本的事物。*体：这里指主体。*摄：持取。契：契约。*衢路：大路。*辔（pèi）：缰绳。驭：驾马。*节：一定的度数。*负：恃，依靠。*宛：弯曲。鬐（qí）：喻彩虹像鱼的背鳍拱起。*长离：朱鸟。*颖脱：露头角的意思。颖，禾穗。*龌龊：局促。*矜：夸耀。一致：一得之见。*回：曲折回旋。骤：跑马。*逸：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译文】</p><p class="ql-block"> 应该在沿袭当中又有所改变，这才是继承与革新的方法。所以考虑到写作的纲领，应该掌握住主要方面。首先广泛地浏览和精细地阅读历代佳作，抓住其中的要领；然后开拓自己写作的道路，注意作品的关键，放长缰绳，驾马远行，安闲而有节奏。应该凭借自己的情感来继承前人，依据自己的气质来适应革新；文采像虹霓高拱，光芒像朱鸟的飞腾，那才算出类拔萃的文章。假如局限于偏激的看法，夸耀自己的一得之见，这只是在庭院内来回兜圈子，哪能算在万里之途上奔驰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原文】</p><p class="ql-block"> 赞曰：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堪*久，通则不乏。趋时必果*，乘机无怯*。望今制奇，参古定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释】</p><p class="ql-block"> *运周：运转不停。*堪：将。*果：决断。*怯：懦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译文】</p><p class="ql-block"> 总之，写作的法则是运转不停的，每天都有新的成就。必须善于革新才能持久，必须善于继承才不贫乏。适应时代要求应该决断，抓住机会不要怯懦。看准文坛上作品的变化来创新，以创造动人的作品；同时也参考古代的杰作，来确定写作的法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