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 青春手记

杜小华

（一）

知青下乡以前，人生经历大抵都是相似的；回城以后，各有各的不同。上世纪60年代末，暂时“无法安顿”的一代人，锣鼓喧天的上山下乡。到70年代中后期，回城是众望所归。

放下行囊和风尘，我即刻就想去理发洗澡，家里没条件。时已小雪，飘着不湿衣的细雨，国营理发室排队，国营澡堂也排队，平街朝下的阶梯，一步一人，排成男女两行，一直延伸到街面。

2角1分钱撕张票，服务员在收讫背面编号，发豆干大的肥皂和一条毛巾。放完二十号，即回坐高脚櫈，翘起腿，趴柜台上抽烟吐圈。布帘里喊，进三个，他放三个。突然来俩“脸嘴”，他接过烟，立马弯腰，掀开布帘，把熟人让进里间櫈子上。

（二）

在队伍中，“归来人”很打眼，蓬头垢面，衣衫褪旧，一脸如火如荼后的疲惫不堪。旁边有子女还在乡下的，不停的打探招工情况，羡慕的眼神，父母的焦虑，都盯着这些手上时不时上捞下抓的幸运娃。

街面上，有人提了“三洋”收录机路过，——-“小小的水仙花”从身后吹响了归来人的精神号角。回望的眼神中，知青的目光是不同的，偶遇了一道不同的风景线，间或神情黯淡的眼睛，此刻便闪烁出兴奋的光芒——“小小的水仙花，好像是要说话”——-别了！出工的钟声和蓑衣草帽；别了，那些已经说完了的话！一位女生美目暇望，疑似校友或乡下一起赶过场？不待深想。既然都站了队，心情极好，婉然一笑。

（三）

终于排拢了，迫不及待，投身于雾气腾腾的澡池。泡脱一层老痂，搓了洗了享受了，舒润的毛孔，每一个都焕然一新。重新站回这块无比熟悉的土地，头发林林冒着热气，差点就要歌唱。

有意无意间回头，似校友的女知青已判若两人：先天性的优势，涅槃后更是身姿颀颀，长辫过腰，面若桃花，留下一片馨香，无风自婀娜。不知她会走进哪一条冬季的雨巷？心疼她怎样扛过的那田野上日晒雨淋的寒暑风霜。

轻轻松松地看着街景，现在觉得真的是回来了！人和青春，我与心，一起在灵魂深处徜徉，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叼只烟吧，还剩一颗嘉陵江。

（四）

好几年已经习惯了灯火阑珊的乡野，抬眼已是华灯初上。这座城市最美的时候是夜幕下的朦胧，分别几年，此刻我该深情的重读它：从远山的空濛到脚下的两江，如热恋中分离重逢那种看不够的绵长。你还是那样美丽，那样熟悉的起伏曲线，蜿蜿蜒蜒把百货商店，绸布庄，糖果店，文具店，新华书店一齐框进了这座城市的座标。

上学晨曦初露，放学红云绕霞，不需去想的故事又装满了一大筐。随意走进一家商店，头上都有钢丝拉着的“空中网络”，买一支铅笔，买一本书，售货员开了票，裹紧你递的钱，夹上小铁夹，嗖的一声滑到居高的收银台，啪的盖了章，嗖的一声找补又回来了，很是好玩。

特喜欢看扯布。纯棉、真丝，一排一排的立在柜橱里，码在柜台面。木尺嵌在柜台上，扯多少，营业员还帮忙“派料”，剪一小口，哧的一声，幅宽的布得撕两回。

下乡前母亲凑了布票，带我来扯一身衣服。裁缝师傅从颈子上取了软尺，把布铺在案板上.......“一周后来取吧”。听说急赶下乡，“那就三天吧，不能再早了。” 透过镜片看我一眼，抖一截软尺似要量我的身高：“还这么小一点！”

（五）

现在，行囊静躺，相伴着知青的味道。我说不要了，外婆说可惜，除了肩头，其它都好。

七天衣食无忧，明天报到。外婆起早备饭，不住唠叨：没说多歇几天，一个家屋......母亲说：户口、钱和粮票要放好，车上摸包贼多。父亲说：进了厂要好生学技术，天干饿不倒手艺人。过河过水，一月回家一趟够了，那语气像是把我交给了国家。

天色蒙亮，首次体验乘公交、缆车、轮渡去厂。两辆公交过去，站台一片跃跃欲试。车吓着了，减点速，轰油门就跑。就算停了，门也难开。后面一辆老远开始犹豫，勇者攀车门跨踏板，迫了车停。门费力打开，挤些人出来，又挤更多人上去。人人站得昂首挺胸，女售票员用票盒抵在胸前，挤着喊着，上车两角，月票都亮。感谢她，辟我一寸落脚之处。

缆车很敞，没门有窗。上行2分，下行1分。交错时刻，见上来的是鸡挑子，白菜萝卜。后来有了经验，下行车若刚起动，索性一坡跑下去，一定赶在它前头。

囤船人已一屋。渡船轰隆轰隆的靠上来。微颠，哨响，铁钎子门哗哗的拉开，人走挑子走，蜂拥而出。囤船木门厚重，咕噜咕噜推开，人人争先恐后。铁钎子门哗哗的关上，门链勾在船上人够不着的地步。解缆，哨响，船轰隆轰隆地驶向对岸。

我贪婪的感受眼前的一切，沉淀的昨天是激情、沉默、等待和期盼；我沉醉于晨曦的浅雾，江枯水低，浮跳长长，感觉已走进江心。

离囤的船，横江即岸，却依水而退，漂近另一渡口。机舱里，柴油机轰轰烈烈的振动，手拂船舷，任其颤抖——前车、倒车、减速、全速，向着自己的方向，开足马力，拨正船头，从航标的闪烁中穿过，终达彼岸——如若人生：出者无畏，归者凯旋！

文字：杜小华

图片：网 络

音乐：下雨的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