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为果

独木散人

<p class="ql-block">善为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 / 卿青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立冬后的阳光糯糯酥酥泼在身上,人好像要惰过去似的。我躺在魏源老年公寓内筱亭的长椅上睡觉,紧了紧衣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十月小阳春,照见了我的懒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个老奶奶坐在我对面,她拿着手机,在听京韵大鼓。亭子里就我们两个人,一老一小。我的眼皮很沉重,被睡意笼罩,老想闭着眼睛不愿意睁开。被老人家的大鼓驱走睏意后,费了半天劲,才用胳膊支起身子。老人家见我醒来跟她打招呼,和我聊的第一句话是笑我:头发乱蓬蓬的,活像一个喜鹊窝。</p> <p class="ql-block">彻底清醒,我又躺回了原位。与老奶奶聊天,像打擂台,两个人扯着嗓子喊。谁也不愿意从自己的位置上挪一挪。老奶奶年轻的时候,定是个金刚呢,好亮的嗓子。她说话的语速又快又爽朗,一直笑着,脸上绽放出桂花一样的味道,甜甜的。说起陈年旧事,朴实平凡里透着她的浓墨重彩,整个人仿佛被时间架着,往前奔,留下一路刀削斧砍的印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母亲去世的时候,她九岁,弟弟三岁。她很懂事,像个长姊如母的样子。三岁的弟弟每天晚上和她睡一床,弟弟太小,有个属于那个年龄段的恶习——尿床。有时她一觉醒来,半边身子都浸在尿里,全身臊气哄哄,她深恶痛绝,又无可奈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因为家里贫寒,生活经常陷入困顿状态。隆冬时节,她们没有厚衣服御寒,只得挻着身子度过。常因衣服单薄而冻得浑身发抖,那种处境,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夜深人静时,她常把头蒙进被子,委屈地哭泣起来。小小年纪,她承受的是常人没有的疼痛与心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见她又要带弟弟,又要做工,队里给她分了轻松点的活儿,就是搓绳、编草席之类的。她得到了莫大的同情。只是,每次背着弟弟路过埋葬母亲的山坳头,她一直看一直看,想不明白,母亲待在永远黑暗的坟墓里有什么意思,她会不会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爬出来跑回家看大家呢。</p> <p class="ql-block">母亲去世的那年,她的父亲才38岁,父亲对再娶一向讳莫如深。约一年后,就有好心的邻里乡亲来给他做媒,她父亲一律摇头:“我什么指望都没了,只要两个儿女将来有出息。”“你一个男子汉带孩子太苦,不如找个知冷知热的人帮你一把。”父亲还是摇头:“到哪儿去找个像亲妈一样真心待孩子的哟?”他怕娶个后妻回来,两个孩子受委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些话是她父亲和好心的乡亲坐在家里的煤油灯下说的,她在给弟弟洗澡,父亲在修锄头把,堂屋正中的墙上悬挂着她母亲的灵牌位和遗像,灵牌上用墨水写着“先妻罗某某之位”。父亲就坐在母亲面前,拒绝了一个又一个提亲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时间到了第二年的冬天,就是她的母亲去世后快两年的日子。父亲孤单一人,日子实在难熬。那是10月下旬,惶恐也是在猝不及防中来临的。她在地里扯了猪爱吃的嫩草回家,父亲和乡亲,还有一老一小两个陌生的女人,大家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她一进屋撞见那样喜庆的画面,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要娶新老婆了,她一时呆住,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父亲抛弃了她(他)们!父亲为了另一个陌生人扔下了她和年幼的弟弟,不再保护、不再爱怜她(他)们了!为什么?她心里对父亲有了疙瘩。她的心因紧张而狂跳,镰刀把在她小小手心里攥出了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转身跑到河边去大口大口的喘气,她一个人坐在田垄上,风从田野上轻柔地吹来,感觉很惬意。她不想回家,就坐在田垄上想心事。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看到,在那个初冬的黄昏,那个落寞地坐在田垄上的小女孩,攥着镰刀,无望的悲伤着自己的悲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整整两天没吃饭,夜里哭累了就昏沉睡去。梦里是父亲和别人喜笑颜开的脸,她和弟弟缩在屋角,呼唤母亲,泪流成河。</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继母来到家里的日子,她紧紧抱着弟弟,沮丧至极。每夜,她在浅睡中想念母亲,噩梦连连。继母有时被吵醒了,用手拍拍她的身体,问她是不是“发魇”了。看着她急慌慌、胆怯怯的眼神,像只忧伤的小老鼠,继母轻声细语说道:“别怕、别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没有接受继母的示好,反而反抗的更厉害。连带父亲她也不搭理,越来越沉默,拒绝一切沟通。瘦弱单薄的身子骨越来越瘦,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差,大风一吹估计都能让她在地上打几个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娘不好当,何况她的继母进门就遇到这样一个局面,前妻留下的两个孩子。这对于继母而言当然会是沉重的考验。面对她肉眼可见的消瘦,父亲急了,继母更急。为了她,两个大人妥协了,分开仿佛是父亲和继母商量后的结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继母离家的那一天,天真冷啊,寒风肆虐,刮在脸上,冷的直哆嗦。父亲在家,眼睛红红的,没有出门相送,她想父亲应该是舍不得继母走的。她的手里捏着继母偷偷塞给她的四角八分钱,卷成一团捏在她的手心里。那也许是继母给她的安慰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两眼涩涩地,突然泣不成声,泪流满面地目送继母走过邻居家的场地,直到她拐弯走上了小路,继母是一步三回头的,继母的眼神让她终生难忘。那是一种与骨肉分离的痛苦、无奈、凄凉,还有乞求挽留的复杂眼神。</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日子一天天的过着,转眼到了那年的年底。自从继母离开后,父亲的情绪显得很低落,从始至终却未曾抱怨过她一句,反而强颜欢笑地慰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亲的消沉,一天天的在她眼前,针扎似的疼!她想明白了,自己没法和命拧!父亲也不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开始反复的想起了继母的好。好多个夜晚,继母陪她们姐弟睡一个床铺,无论父亲在与不在,她只要做恶梦,继母就会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揉着她的背,温声哄着:“我的闺女儿,不怕、不怕”。</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继母刺绣的手艺很好,十里八村小有名气,因此收入尚可,赚来的钱一点都不藏私,全拿来补贴了家用。她以为父亲再婚,继母进了家,她和弟弟的日子就不好过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是,她的继母与之相反,是个纯净明朗很善良的人。继母的婚姻和人生,灼痛困苦。因为一场意外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后,她之前嫁的那户人家以无法传宗接代为由,逼得继母只能自请下堂。在那个以传宗接代为最重要使命的家庭,继母沦落到被抛弃早就是注定的结果。因此,这个作为继母的女人,自己没有生育,来到她家后,把全部的爱几乎都给了她们两姐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对于她而言,继母对于她(他)们,她(他)们对于继母,有了家庭的感觉。</p> <p class="ql-block">血缘在善良面前,善良永远排第一。不能因为自己对已故生母的爱,就逼着父亲和继母双雁分离,如果一直坚持,总感到那是她的罪孽。她面临了人生的第一道选择题。思来想去,泪眼婆娑。但她心里早有主意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于是,有天夜晚,她一个人趁弟弟睡着了后,悄悄踏上了请继母回家的路。凭着和父亲去过一次的记忆,直奔目的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去继母家的路要经过一片杂草丛生的坟场和一条奔腾的河。路是从坟场中间穿过的,冬日里乡村的天黑得更早,下午6点钟就已经黑透,农村的路上到了天黑后行人稀少,何况晚上。冬天的坟场里冷风凄凄,更有风刮过树梢的呜咽令人毛骨悚然。而且夜晚的河边总会有各种莫名其妙的声音,联想加害怕,会让人更加胆颤心惊。可无论天有多冷,夜有多黑,她总得一个人走完这一条阴森可怖的路。</p> <p class="ql-block">那些风呼啸着从耳边刮过,走是不敢走的。她发疯一样的跑着,最怕走慢了一步被黑暗吞噬,跑是最直接的。她一边狂奔,一边在心里哭喊着已故的母亲: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呀,妈妈呀,你可知道女儿有多么的想你?你怎么能那么狠心撒手人寰呢?你可知道没妈的孩子心中的悲苦和凄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等到了继母家,夜已深。独自登门,她不敢轻率敲门。在外面站了蛮久,才不安地敲门,“嘭嘭澎……”一下、两下……开门的是继母的父亲,见到是她,很意外,眼神往她身后扫了一圈,问:“姑娘,你咋来了,和谁来的?”“我一个人。”她答,老爷子又往门外看了看,很震惊,赶紧的让她进了门。问道:“你牙佬子(方言:父亲的意思)特意让你来的,还是你顺路过来的?”她答:“自己来的,我想请新妈回家。”继母一家人听见这么晚了,竟然是她一个人来的,都闹哄哄地从床上爬起来,全部围了过来看着她。有埋怨的,有表示怜惜的,大家交头接耳,满屋子都是嘈杂声。</p> <p class="ql-block">继母和家里人商量说,以前最大的阻力就是这个女儿,如今她亲自登门,没了心结,相信再去她家当后娘总是贵气的,何况老寄食在娘家,终非长久之计。我愿意和她们一起过日子。继母的果敢,决定了她后来一生的命运。人生的选择,她的继母一丝犹豫也没有,说话干脆利落。老奶奶说,当时她只觉得一股热流涌上来,眼窝子发酸,内心一阵狂喜。她一直记得,那天晚上,继母的父亲和兄长又连夜将她送回了家。一路上,她的眼泪在飞,飞到耳际,湿淋淋的。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叫着,继母要回家了,继母要回家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多年后的现在,老奶奶和我坐在隆回魏源医院的筱亭里回忆往事,说:“我小时候记事早,所以继母进家才会有了那么大的一段波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谁说继母不是亲妈?至少后来继母加入到她们家里后,将他们两姐弟打扮的干净利落,视如己出。继母与父亲的感情也好,极少红脸。与失去母亲的那段日子比,她们的家因为有了继母的加入,无疑是很幸福的。</p> <p class="ql-block">继母姓于。邻居常叫她于氏。有次,邻居们说:“于氏是你后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她就和他们嚷:“不,不是!她就是我的亲妈!”在她的心中,继母就像她的亲妈一样。继母对他们两姐弟的爱,倾注了自己的所能。至今印象非常深刻。是她后来做事时,但凡怠慢了继母一步,她都感到会遭雷劈。在她的心里,除了父亲后,她与弟弟必须一生要报答、要孝顺的第一个人,就是她的继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都说后娘不好,都说后娘难当,可是她觉得后娘好,她的继母也觉得后娘好当。当然,一个“好”字的前提是,彼此都不能缺失善良和感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唉……”老奶奶叹息了一声,笑着将她的京韵大鼓的音量又调大了一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如果说老奶奶命苦,也确实命苦,那么小就失去了母亲;如果说老奶奶命甜l,她是真的命甜,后娘似亲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一翻身从长椅上坐起,认认真真的打量着对面的老奶奶。什么是人生境界?这就是。</p> <p class="ql-block">浮生里,都忙碌如蚊,有的时候,人生不过是几个刹那,能记得那些最美的刹那,岁月就凝固住了,像被卤水点的豆腐,固定在心里了。就像老人家的继母,早就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心里,生了根发了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甭管有没有血缘,后娘永远是我的亲娘!”老奶奶,到死都会这样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孑孑于时间的罐子外面,一老一小,一坐一躺。我被老人家拉着张望着她早期人生里面的悲欢离合孤寂沉浮。其间,我仿佛能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穿过我的灵魂。人生啊,正如大漠落日圆,到最后一定都是去伪存真。善良,总以她最顽强的力量,深深揉进日子里,处处给生命以暖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