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人生也是历史

湖水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23年11月4日,我的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享年八十七岁。八十七年,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人世间走了一位普通的老人,而对于我们家族来说,一个时代结束了,一段历史结束了。父亲跌宕起伏的传奇人生亦就此画上了句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的一位忘年交(十堰大学美术老师),听闻父亲去世的消息,当场泪奔感叹:这代人都快走完了!的确,随着一代人的陆续离去,他们所属的那个无法复制的时代亦成为人们记忆中的过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0月12日,听说父亲进食困难,我匆忙从武汉赶回十堰,看到CCU病房里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气若游丝的父亲,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我尝试着用给儿子小时候做营养餐的方法,每天不重样地给父亲做流食,哄着父亲慢慢喝进去,由每次只喝几口到后来逐渐增多到能够全部喝完。父亲努力的配合着进食,他用微弱的声音说:“我姑娘那么远跑回来给我做的饭,我再难也要勉强自己吃进去。”之前,姐姐和弟弟都说,父亲有时明白,有时糊涂,可我在家的那几天,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思维清晰,明明白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眼见父亲脸上渐渐有了红润,病情似乎稳定了,加上许多事情牵绊不得不返回武汉,我返汉那天,去给父亲送早餐。告别时,父亲表示理解并小声嘀咕着说:“已经够可以了,你救了我的命。”继而又悠悠地对我说:“爸爸没有做到的事情,你别怨我哈!”还主动颤巍巍的伸出双臂跟我拥抱,谁成想这一抱就成了永诀!我回汉仅23天后,父亲就永远离开了我们,尽管有思想准备,但还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难以割舍的亲情缠绕得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尽管我一直在进行自我安慰:父亲也算高寿,自然规律没法改变。作为女儿,这多年也尽我所能,在方方面面为父亲排忧解难,自认尽心尽力亦尽了孝道,没留下什么遗憾。但每每想起,还是难掩悲伤。这段时间,脑海里一直萦绕着父亲的音容笑貌,与父亲有关的点点滴滴犹在眼前。提笔追思,万千思绪奔涌而出,汇集成父亲坎坷不平的一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的一生称得上是一本励志书,他是爷爷奶奶年过四十后,生育的第四个孩子,前面有三个姐姐,爷爷在家族中排行第九,亲戚和街坊邻居均亲切地称呼他为“九爷”。在那个母以子贵,重男轻女风气盛行的旧时代,奶奶生下父亲后,才在家族中挺直了腰杆抬起了头。可见父亲的降临给全家带来的是何等的欣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然好景不长,父亲生下来没多久,就得了一种怪病,爷爷奶奶包括家族亲戚,跑遍了城里城外所有大小医院,也求遍了各个寺庙的神灵,依然无任何起色,就在全家万般无奈陷入绝望都在给父亲准备后事时,家族中略懂医术土偏方的八奶奶站出来对爷爷奶奶说:"我来试试,把死马当活马医吧,如果救不活,你们别怨我,但如果救活了,肯定不是傻子就是呆子。"爷爷奶奶无奈的点头回答:只要能留下一条命,怎么样都能接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很早以前,听爷爷和父亲对这个事情有过讲述,具体细节已记不太清楚了,隐约记得是八奶奶使用淤泥参杂几种中药搅成糊状,敷在父亲的肚脐上,反复多次后,父亲竟然奇迹般活了过来。(偏方治大病,有时候还是可信的)更让人惊喜的是,死里逃生的父亲,既不傻也不呆,相反还特别聪明,且多才多艺,上学后,任何时期的学习成绩都一直傲居年级第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自小都受到父母及三个姐姐的宠爱,在那个家家户户都缺吃少穿的年代,他在家里吃、穿、用等,都享受优先权,一直处于养尊处优的地位,没有吃过苦受过累。但这一切都被后来的一场席卷全国的政治运动所打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爷爷解放前读的是私塾,是过去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文化人,(记得小学时,在家练习从报纸上七凑八凑摘抄来的“批林批孔”演讲稿时,爷爷曾告诉我,我们老胡家祖籍黄冈,和林彪是老乡。我提醒爷爷说:今后可别提了,他是叛徒是反革命,全国都在批判他呢。爷爷平日里沉默寡言,温和又慈祥。解放前他是在郧阳府的一家旧商行里担任账房先生(如今的会计),解放后因年事已高,养家的重任就落在了父亲三个姐姐中文化程度最高,最优秀的二姐(家族中排列第八,我们称之为八姑)身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八姑解放前夕以优异的成绩,考进著名的湖北省第八高级中学(简称“八高”)学习。1948年郧阳解放时,品学兼优的她参加了革命(即工作,当年统称为“革命”),被分配在中国人民银行郧阳专区分行担任会计科长。据八姑之前的同事和八姑父描述,八姑聚美貌与聪明才智于一身,皮肤白皙,身材高挑,气质温婉,说话慢声细语,从家里保存的八姑身穿双排扣,当年号称“列宁服”的一张发黄的照片上,就可以看出姑姑清丽脱俗的美貌和气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八姑父是山西昔阳人,系1938年参加革命的南下干部,部队西进解放大西北时留在地方工作,担任银行行长。多年前,我随同表哥在郧阳博物馆里陈列的《地方志》里看到,上面清晰地记载着:一九四八年解放后中国人民银行郧阳专区第一任银行行长为:王存保(姑父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五十年代初在干部队伍中,掀起了一股“换妻”潮,参与这个时尚风潮的大多是部队复原干部或土改干部,打着“反对封建包办婚姻”的大旗,纷纷与原配离婚,寻觅有文化的伴侣,干部们见面,首先都会问一句:换了吗?城市里,有文化的女干部自然成了众多干部追求的对象,据说,当年追求姑姑的各级干部不在少数,但姑姑都不为所动,坚定的嫁给了未曾有过婚配的姑父,两人伉俪情深,工作上配合默契,屡创佳绩,引起了个别心理阴暗,心胸狭窄的小人的嫉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52年,全国掀起了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三反运动,姑姑、姑父被别有用心的人,诬陷为贪污犯,诬告说,当行长的丈夫联手会计科长的妻子,把解放时收缴的地主、土豪的金银财宝都拿回了家。于是乎,姑姑、姑父被关押并严刑拷打,并且五花大绑游街示众。爷爷也被连累、被吊打,爷爷由此还得了俗称的“砍头疮”险些丧命。家里被挖地三尺,无果后,继续逼供诱供,即便是无中生有的事情,也要逼迫他们低头认罪。</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姑姑外表柔弱,内心刚强,宁死不屈,就这样被活活的殴打至死,时年26岁,死后被残暴地扔进汉江葬身鱼腹。写到此,我已出离愤怒,即便是成年往事,即便与姑姑从未谋面,依然忍不住的泪湿衣襟,这种电视剧里都编写不出的凄惨故事就真实的发生在我的亲人身上。这些家族史,多年前,我的父亲跟我有过讲述。1987年,我在武昌湖北经济管理干部学院上学时,到姑父家过周末,姑父跟我提起这段往事时,年逾古稀的老人,竟然如同孩子般声泪俱下,涕泪滂沱。那个特殊的年代,特殊的事件,暴露出的人性的愚昧与丑恶,用残暴、卑鄙和无耻来形容,都显得苍白无力。</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姑姑去世后,公安机关抓获了一帮入室抢劫的土匪,在土匪窝点,搜索出银行金库丢失的全部的金银财宝,姑姑、姑父的沉冤得以昭雪,但姑姑年轻的生命却永远定格在26岁的芳华岁月,她的悲惨遭遇成了父亲及家人一生都抹不去的伤痛。</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多年以后,大约在上世纪70年代末期,父亲由市委秘书科,临时借调到落实政策办公室工作,为许许多多文革中被错打成右派或冤假错案者平反昭雪,却无法为姑姑的冤案平反,因为姑姑的冤案发生在“三反五反”运动中,是个别人利用这个运动来泄私愤,但由于运动本身没错,所以找不到政策依据而无法给予相应的政策抚慰,父亲多方申诉的结果是极具讽刺意味的,有关部门给我家发了一份姑姑的烈士证书以示安抚。那个凌乱颠倒的世界,在时代的悲剧洪流下,普通百姓无所幸免的血泪命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真相大白后,姑父被调往武汉,担任湖北省人民银行营业部主任,后又提拔为湖北省金融职工大学校长(正厅级干部),也就是现在的湖北省经济学院的前身。姑父退休后,写了一本《往事回忆》,详细描述了这段历史,读来让人泪如雨下,肝肠寸断!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八姑去世后,被吊打折磨得奄奄一息的爷爷,把年仅十五岁的父亲叫到身边说:“华呀,你不能读书了,得挣钱养家了。”父亲当年在校是出了名的品学兼优的优等生,他的大学志向是非清华即北大的,爷爷不得已提出让父亲辍学养家时,正逢父亲赴当年有名的南阳中学会考(也就是现在的中考)后,成绩荣获第一名并已经拿到了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家庭的困境,逼迫着他不得不放弃苦苦追求的梦想。我无法想象年仅15岁的父亲,当年面临何等艰宭的选择?他幼小的心灵曾经承受了多么巨大的压力和创伤?自此,父亲的大学梦彻底破碎,成了他终生的遗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世人忙忙绿绿,皆为碎银几两,偏偏是这碎银几两,能解世间惆怅,可让父母安康,可护幼儿成长;偏偏是这碎银几两,断了儿时梦想,让意气风发的少年染上了沧桑,压弯了脊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退休后,我曾建议他写本回忆录,父亲选择了缄默不语。往事不堪重提,揭开心灵的伤疤太残忍了,血淋漓的痛楚唯有埋藏在心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被迫辍学后,考进了黄龙镇邮电局当话务员。(当年十堰市和黄龙镇都只是隶属于郧阳地区的一个区)。那时的黄龙镇乃移民镇,抗战时期被称为“小武汉”。武汉沦陷时,武汉及周边城市的人,顺江而下,逃到黄龙镇躲避。南来北往的人,汇聚至此,导致商贾云集,异常繁华。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镇上山清水秀,干净整洁,宁静安详。街道两旁的房屋,青砖绿瓦,雕栏玉彻,古色古香,颇具江南古镇的味道,再加上六十年代后期,来自全国各地支援三线建设的各条战线的队伍也汇聚至此,黄龙镇早期就成了十堰市最为繁华的地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年少经历了太大的磨难,却有幸与在黄龙中学任教的母亲结为秦晋之好。我的母亲是一位平凡而伟大的女性,为家中长女,下面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外公曾在解放前担任过号称“一脚踏三省”的河南千年古镇——荆紫关的镇长,听长辈们提及外公,都评论他是一个两袖清风、痛恨欺压、反对剥削,宣传抗日的廉洁清官。但在解放初期那个“唯成分论”的年代里,还是被划定为“反革命”,外公因此积忧成疾,年仅45岁,就溘然长逝,作为家中唯一的经济与精神支柱的外公的辞世,对家人的打击无异于灭顶之灾。这一年,母亲亦年仅15周岁。从此,母亲便以她稚嫩的双肩,背负着“反革命子女”的重负,担负起照顾没有文化、小脚蹒跚的母亲和抚养年幼弟妹的重担。忍受着别人的鄙视白眼,开始了她艰涩的人生苦旅。以优异成绩考上师范学校后,边读书边纺线织布,与给富裕人家缝补浆洗掙点生活费的外婆一起,硬是在艰难困苦中,陆续供出了两个大学生:大舅考上了武汉化工学院(即现在的华中科技大学),二舅考上了湖北医学院。大舅由于成绩优秀,毕业后直接分配到北京化工部工作,在那个“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的年代,由于出身不好,在后来的运动中,被发配到兰州化工研究院工作,后又被调往二汽(即现在的东风汽车集团有限公司)工作,退休前是东风汽车集团有限公司副总冶金师,还曾经在八十年代香港出版的化工领域的一个权威专业刊物上被认定为内地十大化工专家之一。二舅则在三甲医院担任科室主任至退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心地善良,乐善好施,待学生如子女,近四十年的教学生涯,爱心绵长,润学无声,桃李满天下。她与父亲同病相怜,惺惺相惜,携手渡过了几十年相濡以沫的风雨人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由于父亲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又聪明能干,在邮电局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就被选拔调往区公所即当时的人民公社担任宣传干事和办公室主任,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进入了公务员队伍。父亲在黄龙公社和张湾公社都工作过,他爱好很多,拉二胡下象棋,尤其是自学的绘画功夫。虽没有经过专业老师指导,但水粉画和油画都画得颇具专业水准,临摹人物画像惟妙惟肖。那时全国各地街头巷尾的墙壁上,流行画宣传画,大多画作都是宣传毛泽东思想、斗私批修,农业大跃进,赶超英美、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等等。十堰市的大街小巷,曾经留下了许多父亲的“杰作”。儿时最自豪的事,就是指着街上的大幅宣传画,跟小朋友炫耀:“瞧,我爸画的!”</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在他所画的宣传画前留影(右一)</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6px;">父亲自画像,给母亲画的像,给大姐画的素描</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照片中的和平鸽与小天使是父亲画的素描</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父亲在公社工作没几年,就被调往十堰市政府秘书科工作。我们姐弟依然跟随母亲在黄龙中学校园里生活,那时的黄龙中学是十堰市规模最大、师资力量最雄厚的学校。老师大部分都来自全国各地名校:北大、清华、武大、南大等的高材生,其中有几位老师,是戴着“右派分子”的帽子被发配至此的。十堰市第一届师范就在黄龙中学举办,后来成立的十堰大学、市一中重点中学的校长、教务主任、教师等等大部分都来自黄龙中学的教师队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七十年代中期,随着母亲调动到省重点中学即现在的十堰市一中工作,全家随之搬往六堰十堰市委山上的家属楼居住。所谓六堰山其实就是在六堰一个比周围地面略高一点的地面上建立起的市委办公大楼和家属楼。那时十堰市委以及各个局的首脑机关办公大楼和家属楼,都集中在六堰山上。家属楼分高干楼、中干楼和一般干部楼。父亲当时是科级干部,所以,我家就在一般干部楼分得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居住。</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和母亲的合影</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市委山上居住,当年是享有许多优惠待遇的,记得最清的就是:大食堂的饭菜价优味美,市委幼儿园的旁边,养了一个偌大的鲫鱼塘,每到节假日,每家每户都可以免费分到很多的鲫鱼。尤其那时各大专业文艺团体,比如中央芭蕾舞团、东方歌舞团、当红影星、歌星流行“走穴”,(即到全国各地演出捞金)。十堰最大的东风剧场经常会有这类团体的演出,山上家属楼的每位成员都会领到免费的演出票,每次快到演出时间时,家家户户倾巢而动,我们一家五口个头都高,所以,全家一起出发时,往往会有叔叔阿姨,跟父亲打趣,称我们家是“森林,”后来再有集体活动时,父亲就主张分头行动,以免“树大招风。”</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很多时候,都是我与父亲同行,每当这时,父亲就会跟我讲述文化界的名人轶事,还有市委山上有特殊背景或出众才华的叔叔阿姨,最多的还是分享有趣的诗词歌赋、名人名言的绝妙之处,印象最深的就有曹植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以及类似“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苏联著名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名句等等,我对古诗词和读书的兴趣,就是这样在与父亲日常的谈天说地时潜移默化所引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少女时期,自诩为“文艺青年”,在报刊、杂志上也登载过几篇豆腐块文章,在银行工作后,也在金融专业刊物上发表过论文,父亲都会小心的剪辑下来,集中粘贴在一个笔记本上加以保存,有一次经单位推荐,在东风剧场参加市总工会举办的爱岗敬业演讲团,离家前,特意阻止想去旁听的父母,强调他们若去了,我会紧张,会影响我正常发挥。结果,演讲完,回家才知道,父亲还是悄悄进去听完了我的演讲,兴奋地跟母亲讲,我二姑娘讲完后,掌声最热烈,周围人都说我姑娘讲得最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姐姐乒乓球打得好,小学就被市体委选中作为苗苗培养,曾取得过湖北省女子少年组乒乓球比赛冠军(记不清是双打还是单打冠军。)有一年在军分区大礼堂参加赴省比赛的选拔赛时,也是叮嘱不让我们去观战,以免紧张发挥失常。那个年代,没有电视,文化娱乐活动也很少,随便一个活动就会引发许多有这个活动爱好的人前往围观。父亲带着我悄悄进入礼堂时,看见每一个赛桌前都围满了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我们找到姐姐所在的比赛场地外的一个角落里,(不敢向前排走,唯恐被姐姐发现),父亲虽一米八的个头,但踮起脚尖也还是看不清比赛的比分,于是轮到姐姐上场比赛时,就把我扛在肩头,让我随时给他播报比分情况。当听到姐姐“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成绩时,父亲那副开心的摸样至今还记忆犹新。所谓父爱,或许就体现渗透在这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里吧。</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1995年全家福</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最大的爱好就是看书,书房里满满当当都是他买的书。多年来他博览群书,还喜欢把锦言妙句抄录到笔记本上,自己好揣摩学习。这个习惯也被我采纳,有一次借抄父亲的一本笔记,不小心给弄丢了,吓得我不敢回家,一则害怕父亲生气,二则也是出于内疚不安,一本厚厚的笔记得耗费父亲多少心血累记而成啊,好在费尽周折最后找着了。母亲曾经戏称父亲是“书虫,”一辈子都与书为伴。父亲文字功夫了得,诗词歌赋总是信口拈来,所以才有了后来在市委书记秘书的竞选中获百里挑一,独占鳌头的机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六十年代末期,中央决定振兴中国汽车工业,建立第二汽车制造厂,几经周折选址十堰,并派出了四员大将来十堰领导筹办。即担任过长春一汽厂长,被誉为:“中国汽车之父”的饶斌;在一机部担任过二汽筹备处主任,以及中国科学院业务组副组长的黄正夏;曾经担任过湖北省副省长的资深老革命老红军陈明、曾经是抗战时期《晋察冀日报》付社长,届时正担任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朱德秘书的中央办公厅的沈毓珂。  这四位钦差大臣的级别都是十级,均高于当年湖北省省长、省委书记的级别,(省委领导的级别一般都是十二或十三级),那时任何省的省级领导到十堰,首先都得先拜访这四位大领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曾经先后担任过这四位大将中的两位,陈明和沈毓珂的秘书。这是父亲创造的又一个奇迹,因为我父亲是以他初中毕业生的文凭在市政府众多正规名牌大学或工农兵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竞选中,通过组织层层选拔、方方面面严格考核而拔得头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担任秘书工作时间最长的就是为沈毓珂担任秘书,这也是父亲一生最为自豪的经历,沈书记于1953年奉调进入中央办公厅工作,一直到60年代末期均为朱德秘书。于1970年3月从中央办公厅调至十堰工作,曾担任过二汽党委书记、纪委书记,十堰市市委书记,父亲是沈书记担任十堰市市委书记期间的秘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沈书记是文人也是抗日英雄,他和夫人田绿萍秘书长,都是在抗战爆发后,中断学业,投身革命的。他曾经加入过“牺牲救国同盟会”,担任过《晋察冀日报》(即《解放军日报》前身)的副社长,社长是原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博物馆馆长、著名书法家李铎。沈书记解放后还被组织派往人民大学深造。文化水平和理论水平都很高,他的古文造诣也很深,虽忙于政务,但诗词歌赋悉能操笔,曾经还创立诗词学会,并任会长,所以,平时对父亲书写的材料的要求是很严苛的,即便是一个标点符号错了,他都会红笔圈出并作修改。</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6px;">原中国军事博物馆馆长、著名书法家李铎给父亲题字</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沈毓珂书记给父亲题的字</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为人谦虚谨慎,工作上恪尽职守,兢兢业业,经常随同沈书记赴京开会、下乡住队,深入厂矿作调研,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一线体验生活。那时候的领导干部,忠实的履行毛爷爷的教导“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时刻与人民群众打成一片。经调查研究后出台的政策措施均是有利于抓生产、促建设的真知灼见。父亲一个月里能有一半的时间在家里就不错了。记忆中,父亲有写不完的材料,熬夜赶材料更是家常便饭。三十多岁时,头发就花白了,未老先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那时放学时,只要看到父亲伏案疾书,赶写材料,就很高兴,因为,如果材料要得急,我就有机会帮忙父亲来回传递材料,只要跑到高干楼沈书记家送材料,田阿姨就会拿出只有北京才能买到的果丹皮、巧克力还有水果等奖赏我,那时的糖果水果真好吃,吃一次都足够令我回味好多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家里经常会有客人来访,许多有各种诉求,比如调动工作、比如升迁晋级等等有求于沈书记关注解决问题的各界各类人士,大多数都会先在父亲这里投石问路,然后再请父亲帮忙转达申请,父亲待人热情真城,再加上“耳根子软,”虽然,帮书记抵挡、规劝了不少不合理不合规的诉求,但有时也经不住来人的软磨硬泡或苦苦哀求,也会如实汇报转达。沈书记处事待人,原则性很强,违反原则、规则或组织纪律的事,是绝对没有网开一面之说的。父亲偶尔也会因把关不严挨书记批评的,如此一来,给人做解释、安抚工作,无疑给父亲又增加了许多额外的工作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然,也有父亲经过斟琢考量,觉得合情合理且符合政策规定,确实需要帮助的人和事,如实上报给书记后,获批解决纠正的几列历史遗留问题的个案,比如教过我高中语文课的杨老师,文革中由于家庭出生不好,被错划为右派,高师毕业后就被发配到神龙架林区工作了几十年,就是在父亲的帮助下,平反昭雪,工作调动至市一中,几年后恰逢机遇来临,被提拔为分管文教卫的副市长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记忆最深的就是父亲借调落实政策办公室期间,家里每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无论中午还是晚上放学回家,总有一些叔叔阿姨在家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述说冤屈,父亲、母亲都是热情好客,心底柔软的人,他们对待每一个人来访的客人,都会倾其所有热情招待、安抚,那些叔叔阿姨的境遇确实凄苦,从他们惴惴不安的神态和充满期待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他们曾经经历的磨难和困苦,父亲总会不厌其烦的尽力帮助解决他们的诉求,善良的母亲常常还会陪着流下同情的泪水,还常常安排不能及时赶回家的偏远地方的来客住宿,家里有时候像个临时旅馆似的。那时我每天都得到食堂购买很多馒头、包子之类的熟食在家,以备招待临时来访的客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是给沈书记担任秘书时间最长也是他最满意的秘书,我们两家关系一直很密切,沈书记去世后,田绿萍阿姨调往北京林学院担任党委书记,我们两家还一直保持着密切来往。</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到了八十年代中期,市委决定安排一批市委机关里年富力强,表现突出的干部到各个局级单位挂职 “挑担子”。组织部部长跟父亲谈话时,提供了三个单位供父亲选择,检察院、广电局、民政局。父亲书生气十足,虽在官场多年,没有沾染上丝毫官场习气,不会阿谀逢迎,不屑溜须拍马,更不会玩弄权术,所以他当时不假思索的回答就是:“我心软,若到检察院,别人一哭泣,我可能该坚持的原则都不能坚持;知识分子呢不好领导,广电局都是知识分子集中的地方,我也不考虑,我就到民政局去挤福济穷做慈善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回家和母亲叙述这个事情经过以及他的决定时,我当时就吵吵上了说道:“爸,您咋选民政局呢?民政局没什么实权还穷得叮当响,你没看到在所有局机关办公楼及家属楼里,就数民政局的最旧最寒酸吗?”父亲对我的言论不予理睬,他是回家通知我们他的这个决定的,并不是征求我们意见的。从父亲选择里,就可以看出,父亲在官场上是一个没有权利欲,更不善于投机钻营的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年轻时有大男子主义思想,我们都认为,是母亲的温良贤淑,百依百顺助长了父亲的家长作风,当然,家里大部分重要事情的决定,父亲还是会通过跟母亲商量后作决定的,家长作风只是偶发现象,家里的氛围总体是民主、融洽和温馨的。母亲对父亲体贴入微的感情里包含有很多欣赏和钦佩的成分,因为父亲在所有认识他的人中,是被大家公认的才子。</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的工作照</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的工作照</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无论在哪个岗位,无论分管哪些工作,向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即便是走上领导岗位,依然经常下乡驻队,熬夜亲自书写调查报告,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带病也坚持工作。有一次是在救灾现场直接被送进了医院ICU。一辈子克己奉公,两袖清风。</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6px;">2019年,陪父亲到他曾经工作过的黄龙镇区政府原址探访</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我们家还没有搬到民政局家属楼居住时,司机每天去六堰山接送父亲上下班(这可能是父亲享受的唯一特殊待遇)。我那时在工商银行红卫支行上班,每天得挤公交车上班,仅仅要求搭上接父亲的顺风车到六堰公交车站等车,都被父亲拒绝了。记得1989年我结婚时,冰箱彩电还需要供应票才能平价购买。母亲的学生是五金公司的负责人,帮忙争取到了一张彩电票,父亲在我的央求下,请他们局里的办公室主任给弄了一张冰箱票,这是父亲第一次利用职权,操办的一件事,仅仅是一张供应票而已,他还为此不安了很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汽开建后,全国各地汽车业的建设者十多万人,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浩浩荡荡开进十堰,开山劈地,战天斗地,通过艰苦卓绝的战斗,硬生生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鄂西北山区,建设成了名扬四海的汽车城。当年的二汽,在汽车业创造了许多个全国第一,十堰市许多标志性的建筑也曾创全省乃至亚洲第一。据记载,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十堰市人均收入位列全国第六,远超武汉,全国综合城市实力排名第22名。十堰市因车而建,因车而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八十年代初,刚上班时,正是二汽的高光时刻,二汽生产的无论是乘用车还是商用车,均供不应求,到二汽买车还得找关系走后门批条。因而,二汽职工工资高,福利待遇更是好,每年水果、山珍海味发不停。 那时也是我们银行的高光时刻,企业存贷款、资金的运用,工资奖金的发放等等,均需要我们银行审批通过,所以,企业特别注重和我们银行的关系,我所在支行所管辖的二汽几个专业厂和汽车学院、技工学校等等每次给职工分发物资时,我们支行每位职工也都有份。每临节假日,我都发愁那么多的物资怎么拿回家?(那时是没有的士车的)跟父亲商量请司机跑一趟时,都被父亲拒绝,司机小周是个复原军人,他了解父亲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就私下跟我讲,以后有什么事情直接跟他说,他去帮我拉,不让父亲知道就可以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儿子一岁时,我的工作由下面支行调到分行机关的派驻机构工行驻东汽办。孩子爸也因带两个高三毕业班的化学及班主任,工作很忙,公公婆婆为了支持我们工作,就把孩子带回到四川生活。那时,县团级(即处级干部)家都由单位统一给家里安装电话,电话费也是单位统一结账,孩子四川的爷爷是当地畜牧局局长,所以婆婆家也安有电话,我们想孩子时,特想在家里给孩子打个电话,但都被父亲严厉禁止。无奈之下,我们只好每天晚上九点以后趁着电话费是半价,跑到邮电局,排队打电话,哪怕听到孩子咿咿呀呀,含糊不清的嚷嚷声,我们都会兴奋不已。四个月后,实在太想念了,就又跑到四川,把孩子接了回来。就这样,家里的电话,我们自始至终,只有接电话的权利,没有打电话的权利。由于父亲从来没有过以权谋私的行为,平时对我们的管教也较为严格,所以,我从来就没有过干部子女的优越感。</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2019年,父亲和三个孙子的合影</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父亲和二孙子交谈甚欢</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在晚年的时候,性格也有所改变,说过糊涂话,做过糊涂事,固有的重男轻女思想导致他在安排处理家事上有失公允,但丝毫改变不了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光辉形象,改变不了他在我心目中无可替代的位置,改变不了他在我心中如山的份量!</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在整理父亲保存的书籍里,看到父亲在一本书的扉页上,题上了一首诗,其中把罗贯中那首五言绝句中的前两句: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改为:大梦谁先觉,平生我不知。在他的好友陈家麟叔叔(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出版的摄影集上,题有:古今多少事,都在笑谈中。个中滋味,唯有自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在一个笔记本上发现母亲去世后,父亲写给母亲的一首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 style="text-align: center;">《 江 城 子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四八并蒂转眼茫, 长悠悠, 莫若忘 ,欲语还休。 何须话迷惘 ,辛卯相识成知己, 庆古稀 ,首雪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梦里挽手回陨乡, 小寒窗, 淡理妆。 忆母思娘 ,难平心底伤 ,惟有年年肠断日 ,冷月夜, 静夕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母亲姓冷,冷静是母亲为自己起的一个别名,父亲把母亲的名字嵌入后面两句,为这首词增添了清冷的意境,实为绝妙。这首词深切地表达了父亲对母亲的殷殷思念和款款深情。</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纪念母亲的诗词</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走了,我的耳边再也听不到您的叮咛,身边再也见不到您的音容,山高水长,多少人情冷暖,兴衰沧桑,都随着您的离去而纷纷散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虔诚地祈祷父亲在那个世界能与我们亲爱的母亲再度相逢,再续前缘,再次相依相伴,携手共渡无忧无虑,无病无灾的安详幸福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母生我们时,剪断的是血肉脐带,这份割舍是生命诞生的喜悦;父母离去时,剪断的是情感的脐带,这份割舍是锥心裂骨般的疼痛!您们虽然走出了女儿的视线,却永远走不出女儿的思念!若有来生,我还做你们的女儿,把今生的缘分延续,把今生的遗憾补全,把今生的恩情加倍报答。</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2016年全家福</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八十岁生日宴</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把握当下,好好生活就是对逝者最大的祭奠,活得幸福,才是对生命最大的尊重,想必也是父母最大的心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点一支蜡烛燃一段心香,为了那永远的怀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爸,一路走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谨以此文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                   2023.11.2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