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二八 風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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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南朝梁)劉勰</p> <p class="ql-block">【原文】</p><p class="ql-block"> 《诗》总六义*,风*冠其首,斯乃化感*之本源,志气之符契也*。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生*焉。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刚健既实*,辉光乃新。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思不环周*,牵课乏气*,则无风之验也。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骨髓峻也*;相如赋《仙》,气号凌云,蔚为辞宗,乃其风力遒也。能鉴斯要,可以定文,兹术或违,无务繁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釋】</p><p class="ql-block"> *六义:《毛诗序》云,“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其中风雅颂是诗体,赋比兴是作诗的方法。*风:刘勰开宗明义,指明“风”是“六义”之一。*化感:教育,感化。*志:情志,即作者内心的思想感情。气:指作者的气质、性格。*怊(chāo)怅:悲恨,这里指感情激动。*沉吟:低声吟哦,反复思考。*骨:指作品在文辞方面能达到完善境界而具有较高的感动读者的力量。*骸:腔骨,这里泛指人的骨骼。文章要有骨才有力,就像人要有健全的骨架才能行动有力。*形:指人的形体。气:指人的气质。文章要有好的内容,才能起好的教育作用,就像人要有好的气质,才能给人好的影响。*端:端庄,整饬。直:正直,准确。要有端直的文辞,才能产生感染读者的力量。*意气骏爽:指作品表现出作者高昂爽朗的意志和气概。骏,高。负,明。*清:明显。*藻:辞藻。克:能。赡(shàn):富足。*不飞:不高、无力的意思。*料:明。*声:指作品的声调、音节。*缀虑:构思。缀,联结,*务:必须。盈:充满。*刚健:指文辞的骨力。实:充实,指作品的思想内容。*其:指风与骨。用:作用。*征鸟:指鹰、隼一类的猛禽。征,远行。*练:熟悉。*析:分解,这里有抉择、运用的意思。*捶字:炼字。捶,锻炼。*响:回声,这里指作品的思想内容在读者身上所起的作用。不滞(zhì):不停止,指作品的教育作用很丰富。*力:功效。*瘠(jí)义肥辞:内容少而文辞多。瘠,瘦弱,不丰。*统:统绪,条理。*环周:全面、周密的意思。环,围绕。*牵课:枯寂。气:这里指气势。*思:企图。摹:模仿,学习。*群才:当时其他文人。韬(tāo):隐藏。*骨髓:文骨。峻: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譯文】</p><p class="ql-block"> 《诗经》具备“六义”,第一项是“风”,它是作品具备艺术感染力的根源,同作者的情志和气质是一致的。所以作者内心兴感而要抒发时,就应该先注意风教的问题;而在考虑怎样用文字来表达时,就应该先注意到骨力。文字应该有骨力,就好比身体必须树立骨架一样;情感要能起教化作用,就像人都具有某种气质似的。文辞如写得整饬、准确,文章便有了骨力;能表达出作者昂扬爽朗的意志和气概,文章便能起明显的感化作用。假使辞藻虽繁多,但风教作用不大而骨力软弱,那么文采必将黯淡无光,音节也难于动人。所以在构思谋篇之前,便须充分培养自己的气质,做到文辞有力而内容充实,作品方能放射出新的光彩。这对于写作所起的作用,就像猛禽运用翅膀一样。所以,懂得怎样使文章有骨力的作者,文辞一定选择得精当;懂得怎样使文章有教化作用的作者,思想感情必然能抒写得显豁。文字运用得准确而不能改易,作品产生的影响牢固而没有止境,这就是讲究风教与骨力的功效。如果内容本来不多而文辞过于拖沓,文章写得杂乱而缺乏条理,这是没有骨力的表现;如果思想不周密,内容枯燥而文章的气势不足,这是无益于教化的说明。从前潘勖写《册魏公九锡文》,企图学习经典的文辞,使别人都不敢下笔了,那是因为文辞骨力高超;司马相如写《大人赋》,被称有“凌云之气”,蔚然成为赋家的宗匠,那是由于它具备极强的感染力。若能看到这些重要问题,就可以从事写作了,不能违背这些基本法则,不要徒然追求文采的繁复。</p> <p class="ql-block">【原文】</p><p class="ql-block"> 故魏文*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故其论孔融,则云“体*气高妙”;论徐幹,则云“时有齐气*”;论刘桢,则云“有逸*气”。公幹亦云*:“孔氏卓卓*,信含异气*,笔墨之性*,殆*不可胜。”并重气之旨*也。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沉*也;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釋】</p><p class="ql-block"> *魏文:魏文帝曹丕。这里所引的话见他的《典论·论文》。*气:《典论·论文》中所说的“气”,指作者的气质在作品中形成的特色。所以下面说气有“清”、有“浊”;有的作者有“齐气”,有的作者有“逸气”。*清浊:指阳刚与阴柔两种类型。体:主体。*强(qiǎng):勉强。*体:这里指风格。*齐气:齐地之气,特点是比较舒缓,属于阴柔的一类。“时有齐气”也是《典论·论文》中的话。*逸:超越一般人之上。*公幹亦云:下面所引刘桢的话,原文今已失传,但在本书《定势》篇及陆厥的《与沈约书》中,都曾引到他的议论。*孔氏:指孔融。卓卓:优越。*信:的确。异:指高出一般。*性:性质,特征,这里指优点。*殆:几乎。*旨:意旨。*翚(huī):五彩的野鸡。翟(dǐ):长尾的山鸡。*翾(xuān)翥(zhù):飞翔。*沉:低沉。*隼(sǔn):猛禽,与鹰同类而较小。*翰:高。戾:到。*劲:有力。气:这里指气概。*采:指文句上华丽的修饰。*鸷(zhì):猛禽。翰林:文坛。翰,这里指笔。*文囿:文坛。*高翔:和上文鹰、雉等比喻联系起来看,是指风骨俱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譯文】</p><p class="ql-block"> 因此,曹丕曾说:“文章的气势随作者的气质而定,气质或刚或柔的主要倾向,那是勉强不来的。”所以他评论孔融时就说“他的风格特色是很卓越的”;他评论徐幹时却说“常常有齐地的特点”;他评论刘桢时又说“有俊逸的特点”。刘桢也说过:“孔融很杰出,的确不平常,他创作中的优点,别人很难超过。”这些话都是重视作者气质和文章气势的意思。野鸡有着不同色彩的羽毛,但最多只飞一百步,那是由于肌肉过多而力量缺乏;老鹰没有什么色彩,却能一飞冲天,那是由于骨骼强壮而气概雄健。创作的才华和能力,和这个道理也差不多。如果文章写得既在内容上能起风教作用,又在文句上富有骨力,但是缺少辞采,就好像飞集文坛的老鹰;如果只有辞采而缺乏教化作用和骨力,就像文坛上乱跑的野鸡。只有既具备动人的辞采,又富于感化作用和骨力的作品,才算是文章中的凤凰。</p> <p class="ql-block">【原文】</p><p class="ql-block"> 若夫熔铸*经典之范,翔集子史之术*,洞晓情变*,曲昭文体*,然后能孚甲*新意,雕画*奇辞。昭体,故意新而不乱;晓变,故辞奇而不黩*。若骨采未圆*,风辞未练*,而跨略旧规*,驰骛*新作,虽获巧意,危败亦多,岂空结奇字,纰缪*而成经矣。《周书》*云:“辞尚体*要,弗惟好异*。”盖防文滥也。然文术多门*,各适所好,明者*弗授,学者弗师。于是习华随侈,流遁忘反*。若能确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则风清骨峻,篇体光华。能研诸*虑,何远之有*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釋】</p><p class="ql-block"> *熔铸:取法,学习。*术:道路,这里指子、史的写作道路。在子史的写作道路上飞翔,也就是观察、参考其写作方法。*洞晓:通达。情变:指文学创作的变化情况,和《明诗》篇中“铺观列代,而情变之数可监”,《总术》篇中“所以列在一篇,备总情变”的“情变”意同。这里的“变”,指后面要讲的“通变”问题。*曲:详尽。昭:明白。体:体势,指后面要讲的“定势”问题。*孚甲:萌芽、新生的意思。莩,芦苇里的白膜。甲,草木初生时所带种子的皮壳。*雕画:指文辞的修饰。*黩:浮滥。*圆:圆满。*练:熟练,引申为运用恰当。*跨:超越。略:省去。*骛(wù):疾驰。*纰(pī)缪(miù):错误。缪,同“谬”。经:常。*《周书》:指《尚书·毕命》。*体:体现。*惟:独。好:爱好。*门:类。*明者:指深明创作方法的人。*流遁忘反:指恣意而为,任情发展。*正式:正当的方式。*文明以健:这是借用《周易·同人·彖辞》中的话。*诸:指本段以上所讲“熔铸经典之范”等各项内容。*何远之有:指接近成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譯文】</p><p class="ql-block"> 如果学习经书的典范来写作,同时也参考子书和史书的写作方法,并深知文学创作的发展变化情况,详悉各种文章的体势,然后才能产生新颖的构思,锤炼出奇特的文辞。明确了各种文章的体势,就能构思新颖而不紊乱;懂得了创作的继承和革新,就能文辞奇特而无瑕疵。假如文章的骨力和文采配合得不圆满,风教作用和辞藻联系得不恰切,却想摆脱原有的规范,追求新的写作技巧,那么即使得到巧妙的文意,也常常会失败。难道用些奇特的字句,就能将这种错误的倾向变为正道吗!《尚书·毕命》中说:“文辞应该抓住要点,不能一味追求新异。”这是为了防止文辞的浮茧。不过,写作手法不止一种,各人有自己所喜爱的,所以优秀的作家也難以传授给别人,学习写作的人也没法向别人领教,后人渐渐地走上奢华的道路,越走越远而不能回头。如果能够确立正当的写作方式,使文章写得又明畅又有力,那么风教作用既明显,文辞骨力又高超,全篇都能放射出光芒来了。只要研讨上述这些问题,写作的成功是不会太远的。</p> <p class="ql-block">【原文】</p><p class="ql-block"> 赞曰:情与气偕*,辞共体*并。文明以健,珪璋*乃聘。蔚彼风力*,严此骨鲠*。才锋*峻立,符采克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釋】</p><p class="ql-block"> *偕:共同,这里有配合的意思。*体:风格。*珪(guī)璋(zhāng):古代朝聘时所用的珍贵玉器。*蔚(wèi):盛大。风力:指风教的力量。*骨鲠(gěng):指文句的骨力。鲠,直。*才锋:指才力。锋,锋芒。*符采:玉的横纹。刘勰常用以形容事物的密切结合,这里借指“风力”和“骨鲠”的统一。炳:光明,显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譯文】</p><p class="ql-block"> 总之,作家的思想感情和气质是相配合的,文辞和风格也是统一的。文章必须写得明畅而有力,才能像朝聘时执珪璋那样通达。既要求起更大的教化作用,还要能增强文辞的骨力。这样才能体现作家之才高,使作品的风教和骨力密切结合而发出光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