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杯,上磺

竹立虚谷

<p class="ql-block">  跟曹先生约,找个时间,安静的聊一聊上磺为什么叫上磺。</p> <p class="ql-block">  清晨路大人稀,曹先生登上高高的灯笼坡,穿过暖冬晴日的“罩子”阵,(上磺人把浓稠厚重的雾比作蚊帐,细下想来,自有不一样的文心诗意。)回过头把空旷的水田坝子、迷蒙的民居楼宇、沸腾的中学校园、陈年往事,揽入胸怀。</p> <p class="ql-block">  每一次攀登,每一个日子,丰满而厚重,脚踏实地,知黑守白,哀而不伤。远远的、静静的冥想,无数个画面神速切换,让人有些惚恍。</p> <p class="ql-block">  年过80的张德华老人讲“上磺”后边有一个“硿”字,但上磺人总是咬不准自己的名字,“盐”“赢”“迎”混淆,“钱”“勤”“情”不分,“烟”“安”“昂”,“私”与“师”,“发”与“华”不明。“羊(读成盐)桥坝有只红(读成huen)鸡公(读成guen)”,喊人总加“伢子”后缀,开口即放大招牌“二黄腔”,简直不可教化不可理喻。“硿硿焉,余固笑而不信也。”石头为什么撞击石头发出声音,上磺人基本讲不清,其实是描述从火山口舍命取采、运输“魔鬼黄金”琉磺矿的宏大场面,炼制应用的豪横历史。</p> <p class="ql-block">  上磺人也讲不清家从哪里来,说老人们爱背着双手佝偻走路,大概是八大王洗四川时被成串反背手捆绑,只有上厕所才能松绑,故有"解手"一说。经历数年的驱赶役使形成的姿势,刻进了基因。那么多年,那么多代人,“鸡不叫,狗不咬,半夜团年必是黄州佬。”依着团年的时间习惯,大概率的为族人设想起点、故乡、故人。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寨沟河,上磺总之很好。她从小小的峡谷探出身子,哺育着大片大片的水田,浸润着上有密林下有煤矿的山岭。上磺的老汉,打娃叫锤娃,有时惊心动魄;上磺的二三月,青黄不接,让人心灰意懒;上磺的冬天,湿冷漫长,让人皮开肉绽,大人细娃挑着竹筐抄近路去蔡家湾挑煤,挑回了饱腹和温暖。路途的老乡,人不在大门洞开,葫芦水瓢浮在水缸上。</p> <p class="ql-block">  寨沟硿下潭,称为大龙沱,幽谷激流撞击石梯发出的声音,重复着走蛟和龙王借碗赐饭菜的传说。人们认为沱里有龙王,寨沟河外建有龙君庙。有理想的蛇在寨沟的河底、山底,隐匿修炼,千百年成蛟后会“走蛟”,必须等待狂风暴雨飞沙走石的机遇,在雷鸣电闪、天崩地裂、洪水滔滔中经历劫数,成功渡劫化成龙,入江入海。可是,雷劈电击,巨石追压,蛟会灰飞烟灭,也会融为泥石,只要千载难逢的机遇一旦降临,谁也无法阻挡它们兴风作浪,一往无前。寨沟龙王是慈善的龙王,濒临饿死的人,可以到大龙潭的石阶上,对着潭底请求许愿,这天子夜,潭底就会浮起装满粮菜肉食的石碗,受赐的这家人起死回生后要及时还碗承诺,过上好日子更要尽力救济穷苦人,否则再遇困难求助会失灵。到现在,龙潭石壁上依然挂着牛肝马肺呢。</p> <p class="ql-block">  寨沟出口有大小绿荫潭,深不见底,先人在那里种地放牛羊,建面坊造火纸设学堂,天热男孩子从崖上闭眼一跳,扑通一声入水凫澡,惊起白鹤与野鸭四下飞窜。曹先生闲暇时爱踩着沙滩的青草,逆着流水的走向,深入峡谷看清澈的水,听松涛的雄浑。夏天,光胴胴的娃儿在水里钻来钻去,水间岩石上的男人沉默着钓鱼、扯着嗓门聊天喝寡酒、女人淘菜锤衣服。他们不在的时候,放牛娃用粗鲁的话和山歌,把对岸的砍柴挖猪草的女子撩拨惹怒。</p> <p class="ql-block">  日夜沸腾的跃进矿井、宿舍早已破败不堪,人们完全迁出了峡谷;寨沟崖上炼硝洞遗址、火山石,是不需自证的史书,就连地下饮水标配的氟斑牙,也是上磺人不敢开怀大笑的尴尬,人类最早的矿业、工业就在这里繁荣过,到今天无影无踪,似乎从未有过。</p> <p class="ql-block">  照相馆主人文老先生的儿子翻出了在手扶拖拉机驾驶台、供销社背后的老照片。那时的孩子穿着旧衣裳,但脸上的笑容透明干净。</p> <p class="ql-block">  在那一撂老照片中,我找到了老父亲,仿佛看见他皱着眉跟街坊为一步棋较劲,还找到弟弟的孩提,脸上没有一点生活的痕迹。在没经机器翻耕的地块前,姐妹们含羞的笑。我们遗忘的什么,躲在世界的某个角落。</p> <p class="ql-block">  灯笼坡前边依山而裁剪的层层梯田,春天吐纳团团梨花,雨点敲击落成圈圈绕绕的雪,这个地方叫梨坪。</p> <p class="ql-block">  再往前走,张德华老人正当年轻,常常起旱120华里(走旱路)费时10个小时,经青庄坪、头道河卡门沟、红岩,下山过罗罗洞、曲龙、花园河、黑龙门、长河坝、五道水、干溪口、寂静坝,饥渴劳顿达夔门(大南门),看长江、大船。乡村代课教师的他,带回了外边的风采和信息,告诉孩子们要脱下草鞋穿布鞋皮鞋,像蛟脱胎成龙一样,把巫溪到夔门的路走一趟,去大江大海浪一浪。</p> <p class="ql-block">  红岩是县界,有红色的土壤红色的岩石,道士岩下的焦山,至今刀耕火种,出产稀有香米。查阅资料华夏被称作焦山的并没有几处,顾名思义许是记录火山爆发的大事件,许是记录人类最早钻石取火的大突破,跨过茹毛饮血的原始时期。红岩人,耕读传家,重教化礼仪,出过举人、儒商和先生,偏偏忘了破解地名的密码。</p> <p class="ql-block">  红岩与干龙比肩,由同一条山梁牵连野鹿窖,桐元河水期期艾艾的流往巫山龙骨坡遗址,这一片啊,应该在同时代繁衍了最早的人类。曹先生的同龄少年,打着向日葵杆、松树油的火把,沿着这条线从林海、山脊,向街市、学堂。中途有蘑菇、兰花、榛果、松鼠、豺狗,缺着伞,衣和食,在风中雨中时间中,往上磺的学堂与山里的家来回反复奔跑,向着原生和再生奔跑。冬天里抠过土里的生红苕、秋天啃着甜苞谷杆烧过就要收获的黄豆称之“打狗脑壳”,春天里偷摘过嫩豌豆荚。上磺的娃,星期六下午背着豆豉咸菜的空瓶,从县城的中学、中师、农校奔赴上磺,公路躺在眼前,口袋里没有车票钱。第一趟路女孩子会掉眼泪,讨厌的男孩在前边起哄。暮色就要降临,疯疯打打的男孩用后眼睛看着落队的女孩们,走走停停。后来呀,村子里家门口来了老师,响起上下课铃声,通了公路起了楼房、家中有了存粮。不知不觉中,老师和他们的行礼被车运走,学校空了,孩子和青年渐渐看不到。</p> <p class="ql-block">  爸出门挣钱,妈进城带娃,奶奶嘎嘎挖田养家。“狗娃子牛娃子,疯哪里去嗒?”一些村子似乎老得好快,静得出奇。像不断犯错认错的老人,总改不了儿女远走的决心。他们有的沿着严家、大石板、一碗水、高峰、倒栽屋的路径,有的从四湾、龙门、西海,为着体面生活和人生值得,退出了家园。最傻最实心的孩子,才留守在身边,帮离家的人开关门打扫院坝,一只猫养活自己守护着主人的家。</p> <p class="ql-block">  上磺人,到底爱不爱上磺?也许爱吧,但并不那么深。也许根本不爱,因为无法选择出生;住下来,是因为并没有更好的选择。母亲们穿着粗蓝布的大衣襟,用长白布帕子包住盘着的辫子。父亲们笑声像打雷,肚皮贴着肚皮搞活路还唱山歌,穷得只剩下快乐。把苞谷酒苕渣酒瓶放在枕边,人牛共耕的地里能醉,萝卜菜洋芋丝清汤的餐桌上能醉,在孝堂能醉,唱丧歌给亡者送行,抵达苦累的尽头,忘掉这里不要回来。活着,哪个不是挖完红苕点油菜,油菜没开花又要窖洋芋,割了油菜耙水田,三四十岁,腰弯指曲腿盘了。</p> <p class="ql-block">  上磺,你爱不爱上磺人?上磺街就那么几户人,石阶上摆放的木板房歪歪斜斜,人和猫狗猪同一间房间,街背后老柳树下的浅河有石头垫脚。童年在老鹰抓鸡、躲猫打仗中一晃而过,生活中老鹰俯冲抓鸡还抓细娃,豺狗子下坝也哭着回家,学会躲避快快长大。几步就走完了街道,杂货铺,裁缝铺、烧饼摊、米糕蒸笼,街上的行人并不多,不做门店门前可支小饭桌。</p> <p class="ql-block">  到底是对还是错?这样的地方像山围住的锅底,千百年蒸炒炖同样的菜饭与落寞。</p> <p class="ql-block"> 羊桥坝也叫阳雀坝,烧砖窑的“李桂阳”葬于火海,妻子悲痛而亡化为黑色小鸟,日夜呼叫“李桂阳”。这种鸟便是啼血、子规的上磺民间故事版本。毕业于四川美院附中的老郭回忆当年分配到上磺大队,住在夏大定家里,上顿下顿红苕洋芋,有时用桔子皮剁碎了放点盐当菜吃。正值冬去春至,羊桥坝一望无垠的稻田泛着蓝色天光,水田中黑压压的一片野鸭子,人挨近后鸣叫着飞向天空。羊桥坝的正中间有一条小河,蜿蜒曲折流向远处。河边没有一处房子,农家小院全在四周山坡上。上磺有一条不足50米的小街,区公所在小街的尽头。区公所的门外有一座小桥,可通汽车,直达跃进煤厂。公社党委在后街。</p> <p class="ql-block">  上山下乡,斯文的城里人来了,有老师、医生、干部、知青、工友和客商,来者与土著默默的对望,他们的孩子却等不及,与村里的孩子一起玩泥巴打仗伙成一团。山不转水会转人自转,上磺如木甑子开了一个小窗,他乡异俗无声涌入。临时的车站,定时的客车,把人送出去又带回来。那段日子,增添了新鲜调味品,不安与兴奋激荡着人们的心。小小的上磺街在变大,供电所、信用社、酱醋厂、糖果厂、酒厂、蚕茧站、农机站、卫生院、供销社和新华书店,春潮涌动,姑娘穿上花裙子,母亲换上对襟衣。去邮电局等候欣喜,电影院入口当年的拥挤到底有多挤,后来春节火车轮船进站入港就有多挤。</p> <p class="ql-block">  改革开放,岁月抹去痕迹的速度惊人,风鼓起腮吹落满树叶,来年要用整个春天才能唤醒整片绿,迁入的人仿佛一夜间蒸发。山上的人搬到街上过年,上磺街的房子,成了门店,早餐店、服装店、美发店,比比皆是。好几年不回,稀疏认得的人。年末岁尾的人流中,走出去的人被挤成纸片,回到上磺,建新房娶媳妇扫扬尘祭祖先过年,看满月就断了奶的娃娃,执著刨土种地的爹妈。</p> <p class="ql-block">  走出去,读书、参军、务工、建厂,甚至流浪,离别前到上磺小学旁边的文氏相馆照张相。往事的画面神速切换,山上不断增添腾空的水泥楼房,很多人父母的房子,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带不走的父母,在冬天窖洋芋,等清明花开,给有三五个回上磺扫墓的人看。一些人种青菜瓜果,带着孩子的孩子,清晨背书包上学,放学在田野里欢笑。下雪了,洗猪炕腊肉灌香肠,也许走得再远,柴火土灶厨房的味道,都闻得到。</p> <p class="ql-block">  乡村孩子曹先生从一九七五年开始,因为读书,经常穿行于上磺的短街窄巷,路上爬拖拉机,下晚自习看半截露天电影…。小街上的“金粑粑”和公社门前木板楼下的小面,都只需要几分钱,但是吃不起。偶尔奢侈一回,那味道这辈子再没有感受过!成为上磺基层干部,又进入县城机关,退休重返上磺。迁徙的人,胸中有山高路远,海阔天空,没有归期和约定。曹先生,终究放不下什么,孤独的游览寨沟,攀越灯笼坡。这么多年,曹先生收到过一封又一封写给上磺的书信,寄出过一封又一封上磺写的书信,等候、找寻邮递员亲切的脸。</p> <p class="ql-block">  孩子,孩子的孩子,是走还是留?飞出去是值得,向着出路与光明,去走蛟成龙吧,你们的故乡本在远方。唯有已故的人,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的房子搬不走,他们的尽头便是旅行的终点。</p> <p class="ql-block">  上磺,一年又一年,去去来来,一些人逆向而行,把家乡抛在脑后,守望着改变着温暖着我们的老老小小,厚植着我们的当下前程,以这里为故乡了。</p> <p class="ql-block">  回一趟我们的上磺吧,忘掉一个人,清空童年,团年夜,看羊桥坝上突然喷薄的满天烟花,一直不能弥散,那是堵住的真情决堤滔天。中秋夜,山岗上的满月,照着清冷的窗,你在异乡吃月饼。有历史有爱的地方和人,从不开口讲自己的浪漫。"你有一个电话,等等,你有一封电报,你有一笔钱。你们有一场电影。"我们的村子曾经,与你去过的世界,同着呼吸,牵挂着你。</p> <p class="ql-block">  你有一封未来上磺写的信,花满山,牛羊壮,粮满仓。远走的人,请写一封给上磺的信,想起她,脸上有笑容。</p> <p class="ql-block">  感谢你,接纳母亲和父亲,养育了我们的姊妹兄弟。</p> <p class="ql-block">  油画家贺文庆年少从寨沟河走出去,作品嵌入了无声的家乡之情,他说,上磺会越来越好。</p> <p class="ql-block">  我们以他的话落笔。干杯,上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