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叫蝈蝈之等》

沈宪

沈宪 （散文）

叫蝈蝈之等

今年夏初来沪小住，小区后街花店门框上显眼地挂着好几串绿色“叫蝈蝈”笼子。

住在几十个绿色小笼里，全身绿绿的、大腿长长的、脚杆毛毛的、眼睛怪怪的“叫蝈蝈”，虽有张扬威风身材体型，随时准备博斗的架势，此时只能栖伏方寸天地中凄惨地唱着歌。不知是它们英雄气概的自我顽强表现，还是本能地自弹自唱悠闲心态流露？经过的人无从猜测，无心无意把它们凉晒在那里，随它们在门框上叫。成了夏初时节小街又一道特殊景色，当然也无意中提醒人们春去夏来，去置办一些生活用品吧，对我而言则残酷地随叫声倒退了六十五年的岁月时空。

走到门前，花店老板娘迎了出来，

“今天想买什么花”，她一脸笑意如常像对待老朋友一样。我指着一笼笼“叫蝈蝈”说：

“它们的叫声，让我想买一个回去”。我的话音刚落，突然又是一阵很响亮的“蝈蝈”叫声，几乎淹没了她的回答声音，

“今天不买花了吗？……噢……想买它？”

“啊，是的”我回答着，

“我给你挑一个很会叫的”说罢，习惯地露一露白牙连贯着迷人的笑，一般外地中年妇人少有的白牙，在阳光下笑脸是那么的自然亲切。

当年脸上还挂着些许“红晕”的外地女青年，现在已是风韵绰绰上海味十足向世纪“淑女”迈进的中年妇人了，新颖干净合身还有品牌的服装，对每个客人都会摆出多样姿色。对我而言更添一番柔媚诱人之意，毕竟我们相识二十多年了。

小区刚建成，她是第一批商户，小街上最早卖羊毛衫服装，后改行文化产业，出租和出卖影带和录音小磁带。播放的音乐从八十年代邓丽君演变成朗朗钢琴曲，歌手刀郎，则是近十年来的保留曲目。VCD片子上台面后，大影带就缩到角落了，当DVD片子大行其道时，笨笨的大大的录影带绝迹而去。

我每年回上海总是时间不很充裕，匆匆忙忙办完事，去东南亚走一走，临离开上海最后的一个晚上，必去她的碟片店挑十几张有时是几十张，她介绍推荐的片子，我是照单全收，我的口味她清清楚楚，买卖常常爽爽快快。十几年来在家里积累的碟片，一大纸箱里全是她那里来的。近五分之一的碟片，到后来连玻璃纸封都没有拆，被扔进“历史的”垃圾箱，还自嘲一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也是扔掉了对片子的疯狂和时代年岁的轻妄，也有她一点点的热情。

七八年前她开始卖花，碟片在角落里。除了让母亲鲜花不断，外出走亲访友，总会去她花店一次。她也热情地问我给谁买花，挑选比较适合给我。

“叫蝈蝈”领回家后，第一天只吃不叫，后频率开始变化，声音也响许多。它叫时，人一走近，它对人类还是有戒心和“难为情”的，像一个羞羞答答的绿姑娘。

蝈蝈寿命最长能活8个月左右，一般寿命是80-90天，蝈蝈雄虫体长35-42毫米，雌体长40-50 毫米。全身鲜绿或黄绿色。头大、颜面近平直；触角褐色，丝状，长度超过身体；复眼椭圆形。前胸背板发达，盖住中、后胸、呈盾形。前翅各脉褐色。雄虫翅短，具发音器；雌虫只具有翅芽，腹末有马刀形产卵管，长约为前胸背板的2.5 倍。前足腔节基部具听器，3 对足的腿节下缘具黑色短刺并呈锯齿状。后足发达，善跳跃，腿节上常有褐色纵走晕纹。

那雄心勃勃的样子藏着很少很少的欲求，老板娘说“它每天只需一颗毛豆”，想看它叫时的身姿，必须很轻很轻地走近，在无准备有一“大生物”靠近，它才会继续唱着它每天一样振荡人心灵魂的歌。我想它自己不是这样认为的，它听了花店播放刀郎那些风格不同情调相异歌曲后，自己是在认真地学唱，而且是学得非常维妙维肖的，甚至是自认属一流水准的。只是我这个主人听不懂，其他人可能懂他的歌，因为人与人是有差别的，每个人的感知能力也是不一样的。它唱给懂的人，也唱给永远不懂它的人，它自由地平等地甚至是带有博爱之情唱给每个生物听，大多时唱给那窗外的炎热和那个“白玉兰”树叶听，甚至加入树叶随风的合唱中去，不知道有时停在树上的小鸟对它的歌声怎么想。

相处了近一个月，我必须回维也纳了。我只顾处理回维也纳的行李和房中一个多月的杂物，到最后一刻才考虑如何处置它。对了，把它送给隔壁邻居阿姨。临离开家的凌晨，我把它小心地挂在邻居的门上，并用绳子扎牢，不要掉在地下了，给楼上下来的人会一脚踩死的。临别时我只顾管好行李，没有依依不舍与它打个招呼，它也没有最后给我唱一首它最喜欢刀郎的歌，否则会突然打扰邻居阿姨的。

到达浦东机场，给维也纳家人发微信，让她给邻居阿姨发一个微信，把这件事讲一声，我不敢一早去敲邻居的门，为了这个“叫蝈蝈”。

临飞离上海坐在候机处时，我心情有些轻松愉快，家人说邻居接受了我的“叫蝈蝈”，已经拿进她家去了。因为一直恐怕阿姨有“虫类恐惧症”，拒不接受这位刀郎的“最佳模仿演唱歌手”。

今年11月16号刚到上海家时，那天楼道上拆地砖，我没有外出，也没有去对门邻居打个招呼，我回上海的事，家人在五天之前就与她讲了。

17日，我被朋友匆匆忙忙请去唱歌吃饭，也没有去邻居处招呼一声。

18日家里琐碎的事也很多，匆匆忙忙地走进走出，直到晚上8:00才想，现在必须去邻居阿姨处打个招呼了。

阿姨见到我敲门，有些激动。但马上开始放低和转变了口音，很慢很慢地讲，你16日到的时候，你的“叫蝈蝈”还活着，已经不叫了，昨天它的腿也只能动几下，不吃东西，今天上午才死，她把眼光投向厨房的一个角落里，说给我讲了一声后，她再去把死的“叫蝈蝈”扔掉。

天哪！

世上还有这样一件事的结果在等待我去面对。我心里突然收紧，自上次回维也纳与“叫蝈蝈”天各一方后，我很自私，再也没有去想过它。只是偶尔有一两次打开一段视频听听它的叫声，以此取乐一番，此声音还是让我很有兴趣和有回忆性，带来小小的欢乐。

今天阿姨这样提起它，讲它临死的状况，它一直活到我回上海，这将近6个多月的时间了。让我此时的心情有些内疚。我可以花一些时间去知道这个生命体的生存现状，我没有做，而邻居却一直守护着它，是否盼我能再次见到它，把它交还给我。这个简单的问题，我此时不敢问她，怕她回答我时为难，难以圆满回答。五个月的时间中是不会想的，而近五天来，她是在等待的，她肯定想见到我的喜悦惊讶。面对邻居，我已不是打个招呼，而是必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我们不仅在时间空间上，而且在生命物理属性上，它是刚刚跨入了冥界的生物。彻底否定了我们曾经有过的那么一层共同性：都是地球上有生命能力的生物。

历史的发展是由无数个偶然因素和必然规律相互作用的结果。偶然与必然指事物存在的状态或发展的趋势。说某物有偶然性意指它是这样，也可以不是这样；或将是这样，也可以将不是这样。说某物有必然性意指它在某种条件下一定这样，而决不会那样；或在某种条件下一定成为这样，而决不会成为那样。

现在想来，就算那天一到上海，马上去看邻居的“叫蝈蝈”，并把它领回来，它的死也是不可避免的，它的生命里程最后一幕一样都是喜剧。

在我回到上海后，它已奄奄一息，这是它生命历程中遇上了一次又一次难以想象的偶然性，才有它如此灿烂辉煌的旅程，没有中间那么多一个又一个叠加起来的偶然性，它是不会走到今天的。

地球上曾经出现过那么多的文明形态、文化社会和强大的帝国、令人敬佩的历史英雄，他们都可能在一个又一个偶然事件的叠加中苟延残喘多了几百年，或者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偶然性叠加在一起的历史条件下，提前的倒下或者消亡，意外的早了几百年退出了历史舞台。许多大的战争胜利和失败，都有可能是几个偶然性事件叠加在一起，走向了令人不相信的反面。事后总是被人扩大了胜利者的力量和人为多加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条件。

历史虽然有其规律，有时候几个偶然性出现会走向反面，这也是规律性，以小喻大，“叫蝈蝈”活了那么久，我想应该是许多偶然性叠加在一起的。

历史的发展既有必然性，又有偶然性。必然性是指历史发展中存在着一定的规律性和必然的趋势，这是由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发展决定的。马克思认为，人类社会发展的动力是人们不断追求物质生活和生产力的提高，这种追求将决定社会制度的变革，从而推动历史的发展。

见邻居阿姨第二天，我去花店为自己买几枝花，改变一下别无生气色彩的家和混一混昨晚的心情和思绪。走近花店，只见店面已经完全不存在，当然也不会有老板娘出来迎我。

隔壁药房又扩大了。

经历了昨天的事，我并没有表现出极大的惊奇，在心里和面容上一切都很自然。开店关店，来人又走人，服装和碟片店，花店变药房。看看里面满满的药，我们这个开始必须多吃药的年龄时段来到了，眼前的药房有什么不好呢？生命比艺术重要多了，有生命，艺术和美才有意义。

沈宪 散文

上海 2023 .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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