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石磨</p> <p class="ql-block"> 长长的扁担,横在结实的肩膀上,随着挑担人脚步的迈进,扁担在肩头上有节奏地一起一伏,两端各挑着由四根细麻绳栓牢的满盛豆腐的活底罗圈,上面盖着洁白的纱布,一上一下晃悠着,步子显得既轻快又潇洒。忽然,他将头轻轻一低,扁担在后脖上转半个圈,瞬间就从一个肩头移到了另一个肩头,步子继续迈进,扁担依旧一上一下有节奏地晃悠着向前…… </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童年时在村子里经常看到的一幕,且永远定格在了记忆深处。</p><p class="ql-block"> 今天,当你走进黄碾镇坡底村,仔细观察,会发现一个有趣现象:街头巷尾、门前屋后,荒草丛中,随处可见一扇扇沙石磨盘,大的小的,厚的薄的,单个的成对的,完整的残缺的,年代不等,形状各异,宛如一位疲惫的老者,带着岁月的沧桑,静静地卧在地上。它从宋金起一直转到当代,终于完成了其历史使命。每天,脚步匆匆的人们纷纷从他身边走过,没人在意它的存在,没人多看它一眼。然而,多少年来,它曾是一个千年古村的希望所在!</p><p class="ql-block"> 屈指算来,石磨淘汰了已足有半个世纪,近几十年,几乎所有家庭翻建或修建了新居,村容村貌发生翻天覆地变化,一些旧物、家什,农具、用具早已不见踪影,唯有石磨盘比比皆是。自从它退出历史舞台沦为无用之物后,许多家户建房便用之扎根填地基,或嫌其碍事干脆弃之沟壑。尽管如此,至今仍存量可观,由此足见当年该“家族”之繁盛,仍顽强地向世人展示着它曾经的荣耀,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接力千年的农家陈年往事——磨豆腐。</p><p class="ql-block"> 磨豆腐,看似简单,却包含了许多科学道理:大豆经破瓣、去皮、浸泡、磨汁,然后用罗筛滤出豆浆,亦即浸出大豆中的植物蛋白质,煮沸后慢慢点入浆水(上次豆腐沉淀后,从豆腐锅上层挹出的含氯化镁的水液)。这时,植物蛋白质与镁等盐类发生化学反应,就生成了胶体沉淀,又叫凝胶。凝胶压去多余的水分,洁白新鲜的豆腐就做成了。做豆腐,水质很关键,不能用“硬水”,即水中钙、镁等离子含量较高的水,不然的话,植物蛋白质未等加浆水便提前生成胶体沉淀而混入豆渣中,致使豆腐产量减少。</p><p class="ql-block"> 我村坐落于浊漳河畔,地上少货殖之资,地下无矿产之藏。沙土地薄,井水碱多。耕田稼穑仅可糊口。勤劳聪明的老祖先当初择居于此,不甘仅向黄土中觅食,千方百计拓展生存空间,男耕女织之余,因地制宜,广辟财源。他们在实践中发现,利用河水磨豆腐,味道鲜美、且产量高,韧性好,一斤黄豆可出二斤半至三斤豆腐。今天从科学角度看,是因为浊漳河属于季节性河流,河水中天然降水多,钙、镁等碱金属离子含量低,水质纯净,有利于大豆蛋白质胶体沉淀——豆腐——生成的缘故。坡底紧傍浊漳河,得天独厚,取水近便,故坡底豆腐在方圆一带名气最大。 </p><p class="ql-block"> 磨豆腐所用的生产工具很简单,只需一盘磨、一口大铁锅、一张罗筛、两只大缸、几个活底罗圈就可以了。投入少,见效快,产出高。 一盘石磨,可使用几代人。因为不需要多少投资,所以一般家户都能做得到。于是,磨豆腐便成为坡底村民的一项重要经济来源。无论穷家富家,大都拥有一盘石磨。各家过大年最奢侈的事就是磨一俎豆腐。有了它,过年就有了底气,无论煎炸蒸煮,还是烩熘炖烧,或生拌或熟炒,皆可任意为之,变换出多种花样,使平时单调清冷的餐桌顿时丰富起来。</p><p class="ql-block"> 磨豆腐,同时带动了养猪等家庭副业的发展。豆汁滤去豆浆后,剩下的豆渣营养丰富,是喂猪的上好饲料。故自古以来村民磨豆腐必定同时兼养猪。解放前一些家庭发展养殖业,猪羊成群,如村里富裕户程立成、崔贵勇、李计成、李明亮等将成群肥猪长途驱赶到北京、河北等地贩卖。有的肥猪还给它们穿上特制的猪鞋——麻绳纳过的圆形鞋底,连着高高的鞋靿,上缀一根带子,穿上系在猪膝骨上部,可有效防止长途行走磨坏猪蹄。清末民初时期,村民李丑孩家以屠宰猪羊为业,别院有杀房,还在潞城县开设肉铺,并以此发家致富。</p><p class="ql-block"> 家家磨豆腐,户户养猪,是坡底村的一大特点,小户人家一般一两头、三五头不等,大户人家则大猪小猪成群。村民程立成解放前家里开有作坊,磨豆腐兼养猪。他本人不但会锻磨,还学会了阉猪,家里常备有锻磨、阉猪工具。记得小时候,我家里有一个白沙石猪石槽,足有两米长,可同时供五、六头猪吃食,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与伯伯家分别养猪,砸为两截,后来就不知所踪了。</p><p class="ql-block"> 千百年来,经一代代村民的不断接力,磨豆腐技艺代代相传,“坡底豆腐”渐渐成为一张名片,坡底也从此有了“豆腐村”的雅号。“坡底豆腐”在周边十里八乡颇有名气,大凡居民逢年过节,婚丧嫁娶定做豆腐者,必以坡底为首选。附近村子经常可以看到坡底人挑着豆腐担出入的身影。挑豆腐扁担是个技术活,一边走一边还不误敲豆腐梆子。“梆梆梆”“梆梆梆”,清脆的响声每天回荡在街头巷尾。时间久了,家庭主妇们可以从梆子的声音辨别出是谁的豆腐来了。长长的桑木扁担,一头挑着对生活的憧憬,一头挑着客户的祈盼,坚韧执着,风雨无阻,虽苦犹甘。日月轮回,多少黑头小伙成为白发苍苍的老人,仍一如既往,乐此不疲。即便今天,无论谁卖豆腐,只要挂上“坡底豆腐”的牌子,出手格外快,由此足见品牌之魅力。</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五十年代高级社成立后,家庭不再磨豆腐,但这门副业并未中断,而是由集体承接下来。人民公社成立后亦然。六十年代前期小队核算时期,各小队主要副业仍以磨豆腐、养猪为主。全村4个生产小队都有豆腐坊。同时,各个生产队都养有生猪,利用豆渣喂养,每年要出栏肥猪50余头。 记得六十年代初三年困难时期,公共食堂用玉茭榾柮磨成的淀粉面蒸窝头,或用豆渣蒸窝头,以代替粮食。豆渣窝头白白的,比淀粉窝头好吃多了,尤其掺进一些花椒盐,吃起来更好下咽,算是那个特殊年代最好的食物了,全村人能顺利度过那段非常时光,豆渣功不可没。</p><p class="ql-block"> 浆水亦是好东西,因含有氯化物或硫化物,去污效果特别好。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里,洗衣粉、肥皂是稀缺品,人们就用多余的热浆水洗衣物、洗被褥;妇女们还用来洗头。</p><p class="ql-block"> 集体作坊一般在上午粉碎豆屑,然后浸泡,下午磨汁,晚上下锅制作。次日一大早用人工挑担、后来用自行车驮,送往长钢、五阳、长北、安阳电厂等工矿区的食堂或饭馆。有时也到周边村里零售。1963年,第三小队社员李景明,靠向故漳公社饭馆送豆腐积累的人脉关系,从公社供销社购回全村第一台蜜蜂牌四斗缝纫机,引来无数羡慕的目光。 </p><p class="ql-block"> 六十年代中期,驴拉石磨逐渐淘汰,代之而起用电力钢磨粉碎豆子、磨汁,工效一下提高十多倍,坡底磨豆腐形成规模经济。其时,故县城镇居民的豆腐供应均来自坡底。七十年代初,实行大队核算,4个小队作坊全部收归大队统一经营。鉴于坡底村磨豆腐的名牌效应,长治市商业局和坡底订下长期供货合同:由市粮食局调拨给大豆,委托大队作坊加工,1斤豆子按2斤豆腐收取,供应长钢、王庄等附近工矿区居民;大队作坊赚取加工费。多余的产量归集体,豆渣喂猪。作坊分出专人养猪,每年生猪存栏都在100头以上。无论小队核算或大队核算时期,每逢春节、端午、中秋等重要节日,大队都要杀猪分肉,改善社员生活。这一时期,大队作坊每天豆腐产量稳定在500斤上下。大队定期组织畜力车到长治西街清真寺附近的市粮食库拉豆子。逢年过节,是大队作坊最忙碌的时候,常常不分昼夜为故县菜铺赶制豆腐,日产量可达2000斤以上。豆腐供应价,城市居民每斤0.12元,市上零售价约为0.25元。 </p><p class="ql-block"> 1983年土地下放后,大队作坊解散,家庭磨豆腐再次兴起。村民程永秀等人借鉴外地经验,磨豆腐不再用生火加热方法,改为采用打气加热工艺。即用一小型锅炉烧汽,用皮管将汽注入盛有豆浆的大铁锅中,然后生成豆腐。其优点是效率高,可以很好掌握温度,不糊锅,节省煤炭。此工艺很快在磨豆腐家庭中得到普及。</p><p class="ql-block"> 进入21世纪,新一代村民已经不满足于先辈们磨豆腐略可维持温饱的微薄利润,磨豆腐营生对他们不再有吸引力,纷纷走出去寻找更广阔的天地。加之浊漳河水体污染,失去利用价值,磨豆腐者纷纷歇业,昔日的那番景象不再,坚持下来者寥若晨星,取水也被迫改用井水,再后来用自来水。然而,坡底豆腐千百年来的名牌效应,总让一些人难以释怀。 2023年,“豆腐世家”李严林不忍此业就此中断,特地从山东购进现代化的全自动豆腐机,重操旧业,磨出的豆腐产量高,质地细,韧性强,口感好,深得客户称赞,可谓老树新花,更上一层楼。 </p><p class="ql-block"> 磨豆腐营生,千百年来,托起了一个村庄的繁荣,承载着许多家庭的梦想,见证了一幕幕感人的传奇,滋养了一代代勤劳的村民,助力他们减少了饥寒之苦,而“豆腐村”也永远镌刻在了历史的记忆中。</p><p class="ql-block"> (2023年10月27日)</p> <p class="ql-block">活底罗圈</p> <p class="ql-block">豆腐秤</p> <p class="ql-block">豆腐梆子</p> <p class="ql-block">自动磨豆腐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