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馍馍香

曹西伟

<p class="ql-block">  在我们鲁中山区当地农村,将馒头叫做馍馍。上世纪七十年代,每天早晨家乡农村的大街上常会响起父亲悠长而浑厚的叫卖声:“换——馍——馍——”这充满磁力和诱惑的叫卖声持续了五年之多,这声音伴随着我家做馍卖馍五年多,丰盈了家境,温暖了亲情,方便了乡亲,也教育了幼小的我。</p><p class="ql-block"> 父亲走村串乡叫卖的是高桩馒头,一种家乡的传统美食。高桩馒头又名呛面馍馍,因为外形比一般馒头高挑,身形细长而得名,是家乡独有的一道风味食品。高桩馍馍用小麦面粉蒸制而成,形细高挑,白而光洁,顶部半圆状,底部收揉口,层次分明,弹性有劲,香醇可口。最大的特点是弹性非常好,用手指一按很快就能复原,凉透了掰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细如针孔的小眼,即便是凉着吃也是越嚼越香。</p> <p class="ql-block">  那个时候,家家都穷,白面馍馍一般人是吃不上的。我们日常吃的,是母亲在鏊子上骨碌的地瓜干子煎饼,改善生活也是地瓜面蒸的窝窝头。在那个年代能吃上馍馍很难,真的想都不敢想,馍馍和大米干饭都是细粮。生产队时,我深有印象,打麦场院里一家一户才分一小堆麦子,能磨上点面过年过节吃顿饺子就已经很奢侈了,谁家还会舍得拿麦子换馍馍吃?偶尔买下几个,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浓郁的麦香扑鼻而来,质地松软却咬劲十足,筋道却又不干噎,细细品尝,一丝小麦面粉的醇香和甜意让人备感满足。</p><p class="ql-block"> 但是也有例外的时候,过年走亲戚,或者娶媳妇、定婚姻、办公事招待客人,高桩馍馍是最好的礼品和吃食。记得小时候年后走亲戚,常挎着半箢(yuān)子馍馍出门,上面还盖着红包袱。家家循环出门走亲戚,拿馍馍也是走过场,到谁家主人很少有留的,转几个村庄,走完几家亲戚,那馍馍常常又转回到自家,有人开玩笑说:“那白馍馍拿来拿去都成黑馍馍了。”</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家里九口人,生活艰难,缺衣少食。正是馍馍的稀缺和相对丰盈的加工利润,父亲觉得制作高桩馍馍是个发家致富的好副业,七十年代初,父亲开始跟人学习制作高桩馒头。 高桩馒头的制作工序繁杂,从淘洗小麦、磨面、发酵老面、和面、装笼、蒸制、出笼等几道工序,一家人共同参与,齐心协力,相互配合。经过两个小时的纯手工和面,几十次折叠按压,配上独家自制酵母,历经反复的杠压、手搓,生馍就像金鸡独立,如同站桩,这样身材高挑的馍馍,麦香浓郁,劲道清甜。</p> <p class="ql-block">  一斤干面大约能蒸出一斤半馍馍,家里一次加工馍馍40斤左右。白天忙活农事,每天夜幕降临,父亲先将面粉倒在盆内,加上老面和适量40度左右的温水,搅拌均匀,放在面案板上,用小木杠不停地按压上百次,再用力揣匀揉透,每揣揉一次撒一次面醭(bú)。然后把大面团分割搓揉成直径8厘米左右的长条,用手捽(zuó)成小面剂,每个面剂子就是一个馍馍,小面剂多揉几遍,再搓成高10厘米左右、直径4厘米左右的圆顶生坯,顶部呈半圆形,揉口收拢在底部。馍馍揉好后撒上面醭,底部向下整齐地摆放在木盘内,盖上棉被放在气温暖和的地方稍饧(xíng)10分钟,然后再反复倒盘搓揉三次,每揉一次要饧10多分钟,气温低的时候会多饧一些时间。</p><p class="ql-block"> 待生馍馍蓬松发酵好,胀起来时,即可上笼。这时把醒好的生馍馍直接摆放在铺有湿笼布的笼屉内,每个生馍馍之间相隔4厘米左右(间隔小了馍馍容易粘连脱皮)。摆完后,用湿布盖在馍馍上面,使蒸汽蒸发得慢,防止汽水滴在馍馍上,扣上笼盖压住上面湿布的四角。然后将笼屉移置到沸水锅上,用旺火蒸20分钟左右,馍馍就差不多熟了。这时掀开笼盖一点缝隙,用手迅速按压一下馍馍,馍馍按压后很快弹出复原,说明馍馍已经熟了。两人配合同时抬笼下锅,下笼后迅速把上面的笼布掀起来,以防影响馍馍表面光洁。这时随着蒸笼的热气,一股清新浓郁的麦香扑鼻而来,一个个热气腾腾、组织紧密、大小均匀的高桩馍馍煞是可爱。馍馍反倒在秫秸席上,热气散去,馍馍的热度也逐渐降低,然后将馍馍成对排齐,装箱待卖。</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便推上装有馍馍箱子的独胶轮车,带上杆子秤和米筛子(筛小麦里的沙子),走村串乡叫卖,初醒的乡村街巷里便飘来了父亲那悠长而浑厚的叫卖声:“换——馍——馍——”。记得那时用小麦一斤三两换一斤馍馍,用钱买三毛八分买一斤馍馍,虽不算多贵,但除了走亲戚、办公事的外,农户大都换或买2—3个馍馍喂孩子,或是解解馋。所以,40多斤馍馍父亲常常卖到下午才卖完,有时卖到黑天。</p><p class="ql-block"> “最小的买卖,最大的诚信”是我家祖传的优良家风,也正是故乡这方水土和儒商文化的滋养,给了我家最好的回报。熟悉我家高桩馍馍的人都知道,我家的馍馍分量十足,一斤5个,任意拿出五个馍馍都会是一斤,误差也就在“秤高秤低”。父亲常对乡亲们说:“我这样做既是一种诚信,也是一种感恩,多亏了乡亲的喜爱,我家的高桩馍馍才能延续买卖这么多年。”就是靠这个,我家的馍馍回头客多,深受广大父老乡亲的喜爱,闻名乡里。</p> <p class="ql-block">  令现在人不理解的是:那时我家卖高桩馍馍,自家人是不吃高桩馍馍的。不是不想吃,而是舍不得吃的,甚至父亲出村卖馍馍中午饭也是吃自带的粗面馍或煎饼。生于六十年代末的我,虽然没挨饿肚子,但是物质条件的贫乏让我对于家中司空见惯的高桩馍馍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p><p class="ql-block"> 那是 1979年,我去邻村劝里村上小学三年级,疼爱我的母亲常常给我准备了几个粗面馒头当午餐。磨小麦时第一揽子面也叫“头遍面”,面最白,当面醭用,“末遍面”也叫“粗面”,面黑且香味差。高桩馍馍之所以好吃,也与去除了粗面有关。那时能吃上粗面馒头,这在当时已经是很不错的“伙食”啦。一个初冬的早晨,我背上母亲给我放好粗面馒头的书包去上学,走到门口发现父亲的卖馍车子停在院子里。父亲平时卖馍馍天不亮就出门,那天家里因事出门晚了。我想趁父亲不注意偷吃两个馍馍,又怕家人发现责怪我,恋恋不舍走出家门,没走多远,心心念念的还是想着高桩馍馍那好闻的味道,我又快步走回院子,迅速打开箱子,从一个塑料袋子里偷拿了两个馍馍,放进书包,做贼似的,头也不回的走出家门,生怕被家人发现了。</p><p class="ql-block"> 来到学校,这两个高桩馍馍我没舍得一次吃完,中午吃了一个,下午放学路上又摸出另一个来边走边吃。其实除了不舍得吃以外,还想在小同学面前炫耀一下:我吃的是高桩馍馍。果然,小伙伴们就那样眼巴巴地看着我吃,谁不馋得慌呢?当年,高桩馍馍大多数人家没有条件去买着吃,多数都是煎饼为主,偶尔蒸个馍馍也是掺了地瓜面的,怎么蒸都没有我家的高桩馍馍味道好。高桩馍馍细腻的口感,淳香的味道,对农家孩子来说,就算是珍馐(xiū)了。</p> <p class="ql-block">  我是过了馋瘾了,可回到家,父亲面露愠色(yùn sè)地问我:“你偷吃我箱子里塑料袋子装的馍馍了?”我自知理亏,没敢说话。让我意外的是,父亲清瘦的脸上仍旧挂着慈祥的笑容,跟我说:“那是头一天人家定好的馍馍,四斤二十个,我仔细数过的,结果给人家一数18个,少了2个,你让我怎么跟买家解释?人家还以为咱家不实在呢”。父亲的诚实老实我是耳濡目染的,听父亲讲完,一种不可言状的懊悔在我心里翻腾。</p><p class="ql-block"> 这件事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阴影,之后的日子,我没再偷吃过家里的馍馍,直至后来到邻居家串门,无论主人再让,也从不吃人家家里的饭菜,不知内情的邻居,以为我很“酸腐”,嫌人家做的饭菜不干净,他们哪里知道,曾经被两个高桩馍馍带给我的深深伤痛。</p><p class="ql-block"> 两个自家蒸做的高桩馍馍曾如此的诱惑了我,并酿成孩提时一段心痛的经历,可见那时的生活有多么贫穷落后,人们又是多么地渴望过上更好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所幸的是,不久以后,这样的状况在悄悄地改变着。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祖国大地时,我的家乡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农民有了自己的承包田,村里有了多项产业副业,我们不仅吃上了高桩馍馍,而且丰富多样的各式面食走上了家家户户的餐桌。社会的不断发展和物质水平的大幅提高,让富裕起来的人们在饮食上有了更多的选择,现在满大街的早餐点、超市、酒店、特色快餐店的饮食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从吃得饱到吃得好,我们的生活质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曾经高不可攀的高桩馍馍显然也早已失去了它的诱惑力。</p> <p class="ql-block">  四十多年过去了,现如今,绝大多数生产馒头的店家,已使用和面机和馒头机,少有店家制作手工高桩馍馍了,虽效率提高了,却难有家乡馍馍的风味特色,真正的高桩馍馍少有见到,也越发想念了。</p> <p class="ql-block">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诗句道出每一粒粮食都来之不易,经历过穷苦日子,从“吃不饱、饿肚子”的岁月走过来的人们,早早就养成了勤俭质朴的优秀品质。我们深知:“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勤俭节约的优良传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