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婶

徐茂

三婶九十二岁，眼不花，耳不聋，身板硬朗。四十五岁正式守寡，正儿八经嫁过三个男人。三婶娘家在庄窝村，离县城二十里路。村子西南北三面环山，山里皆树，杨、柳、榆、桦、松，密密匝匝，将五十多户人家围裹得结结实实，也抵挡春季漫天大黄风。三婶十六岁时，大姑娘样了，得嫁人。女儿心头肉，三婶娘舍不得，三婶爹说：咱闺女身板高，眼睛大，脸盘子宽，显老，赶紧嫁吧！不多久，三婶就嫁了三叔。三叔鼓捣一个小粉坊，就是用土豆磨淀粉。淀粉，本地人叫粉面。三婶和三叔结婚的事儿，据说还掺杂着三婶爹的一笔风流债。庄窝村藏在大窊山深处，幽静；我们村背靠大窊山，离县城五里，热闹。两村相距仅十五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两村身子骨强壮又胆大的男人，遂以扛山为生。扛山苦活儿。冬天，大雪封山，扛山工开始行动。皮袄、皮裤、皮靴、皮帽、皮手套，手提一柄大板斧，肩挎一圈粗麻绳，腰插尖尖铁钯钉。饱吃一顿莜面拿糕，天黑进山，摸黑遛进伐木场。圆木三米多长，一尺多粗。敲钯钉入木，麻绳一端拴钯钉，一端套肩膀。圆木顺坡滑行，人在后面死命拽扯，木走人随，穿行于林海雪原间。稍有不慎，落入深涧，粉身碎骨。千辛万苦，拿命拽扯，圆木终于下山。天亮前，木头必须交付事先约好的买主，方能舒口气。三婶爹扛山多年，经验老道，没出大事。三婶爹和我们村扛山工杨八好朋友，两人常在一块儿喝酒、打牌。据传，三婶爹和杨八老婆眉来眼去，打起了伙计。杨八老婆和我奶奶走得近，这不，关系七拐八趔，绕绕弯弯，三婶和三叔就被撮合到一块儿。怎奈老天作弄人，他们夫妻三天，三叔便一命归天。三婶和三叔婚礼完毕，三天后回门。深夜，砰的一声响，随即，三婶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从西屋蹦出。东屋的爹娘心惊肉跳，赤身奔向西屋。昏黄的油灯下，三叔脑浆迸裂，身子歪躺在窗台上；三婶披头散发，蜷缩在炕角筛糠般哆嗦。三婶勤快，院子里养五只大绵羊，膘肥毛厚。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深夜，土匪抢羊。三叔听到动静，点燃油灯，撩起窗帘查看，土匪警觉，瞄着三叔的脑袋开了抢……三叔之死，有人说土匪所为。当时，共产党和国民党开战，天下大乱，土匪猖獗。也有人说，是阎锡山部队的逃兵所为，这里毕竟曾经是阎的地盘。还有人说，三婶爹与扛山工结仇，报复。更有幸灾乐祸者，说三叔丧了天良，欺负朋友妻，报应。开枪者何人，难有定论，可以肯定的是，当了三天新娘子的三婶，转眼间变成年轻寡妇。打发了三叔，三婶爹赶毛驴车接三婶回庄窝村，三婶圪翘在炕沿边不走，也不吭声，一个劲儿吸溜鼻涕。我奶奶抹着眼泪发话：亲家嗳，你说娃儿还敢回去吗？留下来哇，就当我多一个闺女。三婶哇——，大哭，爬在奶奶后背上软成一团。三婶爹跺脚、转身、出门，撂下两滴浑浊的眼泪和一句驴硬的话：那你改姓叫徐招娣哇！奶奶对三婶说：招娣，跟着我干活儿哇，手脚动起来，心里的事就抛洒出去啦。三婶睁着大眼睛，点点头。奶奶是远近有名的手艺人，干啥？刷墙。这活儿，谁也能支楞两下子，可是奶奶有过人之处：稀溜溜的粉浆，奶奶一举刷子，掉不了几滴；奶奶刷过的墙面，一道道浆，衔接的天衣无缝，平平整整，白白净净，像一匹挂起来的大白布。三婶身板结实，人又实在，干活不耍奸。洗墙、搭架、调浆、蘸浆……事事不用奶奶操心。母女俩用白粉装点瓦房的墙面，她们的日子也被粉浆浸润得洁净、淡泊、悠然。瓦房接星辰，粉浆流日月，五年过去，三婶应该二十一岁了。奶奶说：招娣呀，新社会，你这个年龄能嫁人啦，再给你物色个好人家吧。三婶大脸盘子一甩，犟头犟脑地说：娘，我不嫁！奶奶说：苶女子，房檐下的家雀儿还有个伴飞的呢？我死了，看你怎办呀！在奶奶的撺掇下，三婶第二次嫁人，丈夫是本村卖豆腐的豆腐三。这人本姓张，祖传开豆腐坊，排行老三，因此得名。三婶和豆腐三都是勤快老实人，俩人齐心协力，光景过得像大窊山上的白杨树，顺顺溜溜。三婶每天上午赶驴车到二道河拉水。二道河从村子西边流过，河水来自芦芽山雪融水和山泉水，磨豆腐的好水。灌满水桶，三婶总要坐在河边歇会儿。这时候，她就望南边的大窊山。一道沟，一道梁，沟沟梁梁，绸缎般向西飘走了……磨盘推日月，磨道绕春秋。三婶三年生了两男娃。大小子出生在豆腐坊，取名方方；二小子出生时正是收茴子白时节，取名茴茴。只可怜方方和茴茴这俩娃命苦，老大五岁，老二两岁，爹没了！三婶抹着大眼睛里溢出来的泪水，神神叨叨地重复一句话：我害了他，我害了他……三婶有个妹妹，嫁到邻县保德冯家滩，冯家滩临近黄河边，产的大红枣出名。妹妹来看姐姐，总是背一大兜干透的红枣。豆腐三磨豆腐，凌晨三点开始，天蒙蒙亮出槽。活儿重，饿得快，边干活儿边嚼干红枣，一晚上嚼了多少红枣，没数儿。渴了，一头载到水瓮里喝凉水。红枣耐饥难消化，在肚里遇凉水膨胀，那豆腐三的肚子哪能吃住这折腾，最终死在胃出血！灾祸不识人，光景似流水，走的走了，生者维艰。三婶的身板没有弯，把方方和茴茴托付给奶奶看管，她接着磨豆腐。乡下人喜欢扎堆，扎堆就有话题，聊客们往往总拿别人所谓的“球势”和不幸开涮。那时没有手机，嘴巴就是媒体，稀汤寡水点儿事，愈说愈神，愈传愈广。三婶两次失夫，村里几个嗅觉灵敏的先知者马上放炮：招娣克夫！村里精干女人在自己男人要出门时，挡门限边，妖媚务实地发出警告：给老娘我离招娣远些，弄死你不打紧，老娘我不想守活寡！闲言碎语，糗事八卦，无孔不入，穿透力极强。这不，闲话还是传到了三婶和奶奶的耳朵里。世上的事情，关门说和开门说，就不是一个理儿了。半夜里，三婶和奶奶先是背对背各自怕吵对方，各怀心思，装睡，当各自明白对方还没睡时，就干脆披衣对坐，摸黑拉话。奶奶说：招娣啊，街头那些话，难听归难听，想想还真是的。神池县有个“六岁红”，说是挺灵验，咱们娘儿俩去对调对调，让人家改流改流，要不，这日子没法儿过了。三婶说：事到如今，我听娘的。奶奶说：养活一个小子，吃死一个老子。方方和茴茴长大了，还不吃塌天？不管怎么说，你还得再抓个“驮柴驴”。天麻麻亮，娘儿俩起炕蒸馍馍。阳婆一竿子高时，大身板的三婶臂弯挎装馍馍的布兜儿，扶着小脚的奶奶，直奔火车站。火车哐里哐啷经过紫寨、庄儿上、长城梁三站，就到神池了。这事儿不敢明展大亮，她俩出站后，在南门外旧城墙根下呆到天擦黑，边走边悄悄问路，偷偷摸摸地找到“六岁红”。三婶供上馍馍，讲明白来意，诉说了遭遇，“六岁红”开口道：你这命里和“白”相冲，你看看，第一个男人开粉房，那粉面还不是瓷白瓷白？刷墙，那粉浆还不是溜溜白？第二个男人开豆腐坊，豆腐还不是白花花的？三婶和奶奶一听，恍然醍醐灌顶，瞬间打个喷嚏般通泰，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同时点点头。三婶吧啦起大眼睛问到：有消灾的法子吗？“六岁红”说：有，嫁个黑男人，以黑克白，一辈子消停！奶奶自个儿磨叽：这可到哪儿找个黑男人去了？“六岁红”说：我这儿倒是有一个光棍，这人在阳方口煤矿下井，河南人，面相赛包公，成天和黑煤打交道，肯定能压邪！奶奶觉得黑人做黑事，黑得彻底，当即应允，约定十五天后让“黑人”登门提亲，三婶也没有表示反对。第二年春季的一天，“黑人”举着一张黑脸，开着屁股冒黑烟的三轮车，来接三婶。豆腐坊里的家什也装了车。临走时，三婶拉方方、茴茴，娘儿三个一排溜儿跪在奶奶跟前叩头。三婶抹着大脸盘子上的泪水说：娘，招娣迟早回来伺候你老人家！奶奶朝地上边吐唾沫边嚷道：呸呸呸，再也不要回来！三婶在阳方口生活的十年，是她一生最安稳、最幸福的十年。“黑人”丈夫老实能受苦，对她们娘儿三个好出一。阳方口镇是交通要道，北去大同、朔州，南去太原、榆次，东去五台山、阳泉、石家庄，西去河曲、呼和浩特，都得经过这儿。大客车、拉煤车塞满街道，来往旅客好似二道河哗啦啦的流水。三婶有的是力气，她很享受做豆腐的活儿。浸豆、磨浆、压浆、煮浆、点卤，环环相扣，就像她小时候和伙伴们玩改线线，流畅轻松。歇下来，她用腰间的围裙抹抹大脸盘，坐在门口的石墩上晒阳婆，迷瞪着大眼睛想心思……天有不测风云，矿上出了大事。三婶听到消息，扔掉手中的一簸箕豆子，赶紧跑。脚下洒落的豆子打滑，狠狠载了个大趔趄。等她风一样跑到煤队办公室大院，人们已经把院子围得密不透风。坏消息还是听到了，“黑人”和其他二十六个人全没上来，都闷死在巷道中。三婶两眼发黑，身子软泥般蔫在地上，手里攥着的割豆腐刀子，“哐当”一声落到身边一块大石头上，火星四溅。送走“黑人”丈夫，三婶病倒了。炕上躺了一个多月，爬起来，渐渐硬朗。她已无力磨豆腐，把豆腐坊转让出去。生活还得继续，生计还需维持，三婶到街上物色几天，决定煮得卖熟肉。活儿不重，全拿时间纠缠，好在还能养家。烟火、肉香里度日，日子流星般飞落，转眼间五年光景就跌跌撞撞流转了。有闲话传开来，三婶和收废铁的王金明好上了，只是三婶不肯嫁。这种事情，人们见怪不怪，也就没有人背地里闲唠叨。社会在发展，人们宽容了。况且，于人性，三婶正直盛年，身边需要男人；于生活，两个儿子要钱花，好歹得有个男人帮衬。只是好景不长，王金明在收废铁途中被拉煤车撞死了。三婶和他没有合法手续，不能得到赔偿。三婶整天大眼睛瞪着铝盆里的熟肉，恍然如做梦，觉得她就是熟肉，熟肉就是她，不一样的是：熟肉被她用钢刀割，她被命运拿痛苦割。到了这个地步，三婶彻底认命——守寡的命！有不信邪的单身汉撩逗三婶，三婶往地上吐口唾沫，扯开嗓子吼一句：滚远，不要逼我当白骨精！对方也就偃旗息鼓。每当夜晚，三婶守着熟睡的两个儿子，像在二道河岸边筛沙子，一遍又一遍地筛自己遭遇的那些事儿。筛来筛去，留在筛底的还是那两个字——守寡！不管多难的事情，一旦想彻底，就像地上泼了一瓢水，那盘绕在心头的疙瘩，慢慢蒸发了。三婶心里喊句粗话：去他妈的男人！剩下来的日子，她要寡居。这一年，她四十五岁！三婶变卖掉阳方口的家产，一应大小事情拾掇完，拉扯着上高中的大儿和上初中的二儿，回村侍奉奶奶。她回来那天，奶奶正闹感冒，哼哼唧唧，卧床不起。三婶一进院门，扔掉手里的行李，直奔堂屋，一把掀开东屋，呆立在地上，愣怔一会儿，突然扑在奶奶身上，哇啦——像开了闸的洪水，放开嗓子恸哭，右手不停地拍打炕沿，竭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声：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