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两个父辈的儿子出生后一起排序,他排行第五。人到中年后,大家都喊他“老五”;又因他年轻时力气大,做事多,吃得也多,肚子撑得大大的。一到热天,袒胸露肚的,湾里人都叫他“五肚子”。调皮的孩子时不时凑近去摸,说肉奶奶的。</p> <p class="ql-block"> 我家住大别山深处,湾里的老人常常略带炫耀地说:“柴方水便。”住在镇上的人对我们是羡慕有加。他们每年要用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到十里以外的山里砍柴,每天挑担柴回到家,都是筋疲力尽。六七十年代,村里大多数家里兄弟姊妹很多,家大口阔,遇到田地歉收,到亲戚家借米吃也时常有之事。我家兄弟姊妹九个,吃不饱也是家常便饭。二哥因为饭量大,经常多吃导致其他人少吃或没吃的,为这事挨了父母不少打。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吃不饱饭的问题终于得到解决。我成家后,二哥偶尔来县城,我总是说:“随你点菜,吃好、喝好,再不要克扣自己。”</p> <p class="ql-block"> 我父母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没进一天学堂门,但他们都鼓励我们好好读书:走出大山,外面的世界更广阔。由于种种原因,辍学的兄弟姐妹多,我坚持了下来。上初中时,学校蒸饭吃,每个学生需交五百斤柴,当然条件好的学生可交柴钱。我初一、初二是在大斛中学读的,上学要走六里山路。每学期交柴,哥哥姐姐一齐上阵,二哥总是挑最重的那一担。挑柴送我上学的画面一直印在我脑海里,这情意是深入骨髓里的感动,刻骨铭心。因此,二哥后来找我办事,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我总是义不容辞。在为他办事遇阻时,我就讲二哥挑柴送我上学的故事,有时打动了办事人,事情也办成了。</p> <p class="ql-block"> 二哥虽然有一身适合种庄稼的好力气,但年轻时贪玩,家里没什么积蓄,到一双儿女谈婚论嫁时开始醒悟,再发奋挣钱。经过几年努力,一栋漂亮的三层小洋楼拔地而起,儿女先后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一家人终于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为他高兴,为他祝福!没成想,由于积劳成疾,身体每况愈下。2021年元月9日,我回老家买牛肉,看到他颜色不对头,就督促他女儿带他到武汉检查。因为临近年关,他一直拖到年后再去检查,一查就是肺癌晚期。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当时如五雷轰顶,顿时泪流满面,他还不到六十岁呀。二哥是一个多么爱热闹、爱生活的人。</p> <p class="ql-block"> 每逢春节,他总是接我全家回老家过年,说农村年味足,互相走动,不像城市住楼房,来往甚少。如果我们不能回去,也叫年前年后回去一趟,有些年货,糍粑、炸豆腐、绿豆丸子等自制食材早已给我家准备着。其他月份,每遇小长假,总要打个电话,叫到他家吃顿饭。大多数时候我都是欣然前往,带两瓶酒几包烟。他当然不会让我空着手回来,每次都是满载而归。只要我回去,他总要邀几个陪客,天南海北地聊聊天,一些重要的信息他总会记住,日后有些联络工作,湾里就去找他,而他总是乐于助人。因此,湾里大人小伢儿都喜欢他,在外工作的人回到老家,都去他家坐坐。他热情好客,好吃好喝招待客人,大家一团和气,其乐融融。</p> <p class="ql-block"> 不单单是春节,我也爱在秋天回老家。漫山遍野的秋色让我沉醉,我爬过一道道山岗,淌过一条条溪流,乐不思返。可能与东晋大诗人有同样的基因:少无识俗韵,性本爱丘山。不忘故乡秋光好,难忘塘埂两古枫。大塘埂上的两棵枫树,已有千年树龄,不管你什么时候回到家乡,它总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你,张开双臂仿佛在歌唱:“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初霜时节,两棵高大的枫树一片火红,像热情似火的乡亲们在欢迎我们回家;又像两位长时间没见面的“发小”在抒怀畅饮、全情投入、微醉脸红,“飘飘乎如羽化而登仙”;更像我回家时,没人陪伴的日子,我和二哥对饮,“家兄酷似老父亲……偶尔相对饮几盅”。初冬时节,寒风呼叫,枫叶飘零,走在塘埂上,踏着枯黄的树叶,脚底下沙沙作响,“人生易老天难老,枫叶飘零又一秋”。</p> <p class="ql-block"> 出生在农村,走出大山是年轻人的普遍愿望。在外闯出一片天地是对父母最好的回报,过年过节回家看看,是亲人们最高兴的事情。为人生、为事业,需要突围;对亲人、对家乡,必需回报。突围与回归就成了我们这一代从农村走出的人的“一体两面”,突围是为了更好的生活,追寻生命的意义;回归是懂得感恩的回报,是无法割舍的亲情牵引。</p> <p class="ql-block"> 故乡永远是心灵的栖息地,永远是感情最浓烈的岛屿。作家鲍鹏山说,孔子和庄子是中国人的A、B两面。孔子教人经世致用,而庄子却指引我们回归自我,安顿内心。庄子生活在中国历史上最动荡混乱的春秋时代。作为思想家,和其他诸子不同,庄子关注的不是如何纵横捭阖,平定天下。他穷其一生,都致力于对心灵的探寻,和对命运的参悟。《庄子》里记载,有一天,庄子在河边垂钓。这时来了两位大臣,他们受楚王委托,来请庄子出山,并许诺他宰相之位。庄子听后,却淡淡地说:“我听闻楚国有只神龟,死了三千年,楚王将它珍藏于宗庙,可谓荣耀至极。那么请问,这只龟是宁愿死去让人供奉呢,还是情愿活着,在烂泥里摇尾巴呢?”两个大臣想了会儿,回答道:当然是活在烂泥里摇尾巴了。庄子这才笑了,他慢悠悠地说道:“那就请回吧,我也只想在烂泥里打滚罢了。”对于汲汲于求的名利,庄子根本不屑一顾,而选择逍遥自在的生活。在他看来,人生最高级的快乐,不是追逐感官享受和身外荣誉,而应当是回归人的本性,寻求精神的超脱。</p> <p class="ql-block"> 老家高山岗就是我喜欢在里面打滚的“烂泥”。一有空我就愿回去,去那里翻山越岭摘野果子吃,去那里溯溪蹚水摸鱼捉虾。渊源有自,这深层的缘由不说自明。我父母亲因抚育九个子女,勤扒苦做,操劳过度,六十岁前后都相继去世了。兄弟姐妹继承了父母善良的天性,与人为善,做人务实稳重,在社会上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亲人亲戚礼尚往来,相处都很融洽。大哥在南京工作,姐妹出嫁后,在老家长驻就只有二哥和四弟,我们回老家时两家总是热情招待。因父母去世得早,四弟缺乏扶持,面对生活的压力,努力奋斗,一直都很忙。平日里留守在老家最多的就数二哥,无论是春节,还是清明节,抑或是平时,他总像在家等着我们一样,长时间没回去就打电话接一下,说好长时间没见我儿子,好“欠”(方言,想念的意思)他。这亲情、温情最像父辈。每次回去离别时,他总要送到村口,依依不舍,叮嘱有空就回来吃顿饭。每当此时,我就想起歌曲《再见了大别山》:“清风牵衣袖……再见了乡亲们,大别山呀养育了我。我要把你铭记在心头,铭记呀在心头!”</p> <p class="ql-block"> 又是一年秋叶黄,我很想回趟老家高山岗,但今年却迟迟没有动身,因为2022年12月24日(壬寅年腊月初二),我亲爱的二哥因病永远离开了我们。天不假年,老天没有多给二哥二十年,哪怕十年的光景。枫叶又黄,我要回归的那片故土还在,但属于那片故土牵引着我的人却不在了。但见山岗不见人,再也见不到“老五”,只有那两棵孤零零的千年古枫还在大塘埂上静默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