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的章影

天霁

一年又易，掀着日历一页一天翻过，转眼到了十一月下旬。早已过了宵漏夜短夏梦正长的季节，初冬的艳阳依然充斥着暑热，我也依旧室内和户外兜兜转转。日子连接着寻常，链接着过往，大多时候，我是在回忆和阅读中感知延年。

这天，凌晨四点惊寤，再无睡意的我，起身下床。窗外天色还未泛白，声控地脚灯善解人意的自动亮启，淡黄色的柔光将我的身体投影在墙壁上，折射的身影像照哈哈镜，高耸到房间的天花板，我刹那间愣住，凝视眼前似曾相识的投影，一道久远而深刻的记忆闪出脑际。

童年时期，暑假回到我母亲乡下的老家，那是一个非常偏僻的山村，家家户户用煤油灯照明，记忆中，长弧形的煤油灯铁皮底座上镶嵌一个玻璃罐，罐子上再扣着一个用来挡风的薄薄玻璃罩，灯中间是一根吸油燃递的布条灯芯，煤油灯旁边有一个钮扣般大小、可以调节火势的开关，只需轻轻旋转，灯苗就有节律的上蹿下跳，忽亮忽暗。

　　

外婆家有三盏大同小异的煤油灯，锈迹斑斑的煤油灯，在我心里充满希望与新奇。到了傍晚，我迫不及待在土灶里取一点火种，把煤油灯点亮，用食指勾着灯，在外婆诺大的四合围屋墙上投影，连院子里的天井也不漏过。

有时候，外婆会拿着另一盏煤油灯加入哄我开心，她教我将灯光变换角度，让瘦小的身影在每一幅墙上拉高拉长，怪诞的形影逗得我嘻哈昂首，满足了内心虚拟长大的渴望。

我乐此不疲满屋晃悠，灯油慢慢耗尽，方才把煤油灯放在桌上，趴着身子，一边呆呆盯住缺氧的小火苗左摇右摆，作最后的挣扎，一边闻着煤油燃尽撩起的废气，无端生香。

　　

把煤油灯当作玩具耍，实属奢侈浪费。看不惯我瞎捣腾的舅妈，有一回夺过我手中的煤油灯，大声呵责使不得这样糟蹋东西。当我慑于舅妈声色俱厉的训斥，眼眶打泪俯首听命之时，外婆见状赶紧拿回煤油灯给我，并笑着说：傻猪猪是不是觉得闻煤油比外婆焖的黄猄肉香吖（山民用铁夹子放在山中捕获的一种野猪），站在一旁的妈妈也附和着说：她还喜欢闻汽车散发的汽油味呢。那一刻，年少的我能感受出两位长辈的偏袒余温。

　　

简陋的煤油灯，于落后的山村，是家家户户寐求享有的矜贵家当，穷困人家仅此一盏，晚间一家老少吃喝拉撒轮流着用，小心翼翼宝贝着生怕摔碎。毕竟，微弱浊气的煤油灯，透过粗糙单薄的玻璃灯罩，能给山坳漆黑的夜添一缕明光。

　　

风物见长，年岁渐长。“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从前熟悉的乡村越来越陌生，如今小楼栋栋却人气疏毓。

去年夏天，我重回山村，回到被遗弃的围屋旧址；目下四处杂草丛生，野虫翳营，已找不到外婆家原来那条长满青苔、通往外界的石板小路。伫立老围屋背面的山脊远眺，山风拂绿，万物归根。我殚思竭虑搜索残桓断壁下那曾经的欢乐，却遍寻不着儿时的丁点痕迹。也再找不回宽容风趣的外婆和我善良慈祥的母亲。

往事几度回首，那些远去的亲人以及浓情画面，早已镶进记忆。时光无法溯洄，唯有向前，继续把滴滴沥沥的生活条理清楚，在循环往复的人间烟火中熏染素静的灵魂，让长长的生命城墙投射出不朽的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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