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吻

清心 432810016

母亲百岁了，在天上。

我常常想她。有时想起她夸我的事，会琢磨：这些小事受到的表扬，怎么会记了几十年？

有一年放暑假，母亲生病住院。我正好从学校回家。病房里，母亲靠在病床的被子上，身子往下滑了，不舒服。她让我抱她往上移动一下，可以靠得直一些，好和我说话。我左手伸进她背下，右手伸进她后腿，整个地抱起她身子，让她直直地靠在了被子上。大概这种靠式，正是她需要的。母亲笑着说：抱得好，这样靠着舒服了。我听了表扬却挺受用。以后几天，看她躺得时间长了，会和她说，要不抱你起来靠一会？

我的爱唠叨的母亲，她总会说，春捂秋冻，夏天睡觉不要对着空调，天晚别忘记关窗户，天凉就别穿短裙。如果你不听她老人家的话，她就会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有你将来后悔的那一天。我相信，对于母亲，或者是母亲的母亲，她们说过的话，年轻人几乎都是听不进去，甚至会觉得老人太过于絮叨。说来也是，年轻人就像一罐刚取回来的煤气，元气满满，尽可以大火烹制，小火熬煮，似乎什么都不用想，也什么都不用怕。

母亲她知道表扬是最好的教育。15岁时，我学绣了一块手帕，那句“莉莉做啥，就像个啥”的结论性表扬，曾经让我自信心爆满。很长的时间里，我只是觉得，这是母亲对自己儿女的一种鼓励。我觉得母亲可能也许没有用表扬来教育我的想法。她这样一次次的表扬，其实是出于对我的朴素的、难以抑制的母爱。母亲将对儿女的期待注入在了她的母爱里，往我身上尽情地流淌。

可是，很久很久，她的爱成为内心里对我的一种焦灼的牵挂。上大学后，第一次回家探亲，是春节。远隔千里的相思之苦，母亲是熬着的。相见了，她却只是微微笑着，上上下下打量我，问一些有否冻着、饿着的话。

那天晚上，我刚睡下不久，迷迷糊糊，只觉得有人在我额头亲了一下。我心里一怔，却不敢睁开眼睛，想着一定是母亲，有点不知所以，也有点温暖。仰面躺着，隐约觉得，母亲又在床边站了好一会。等她离开，我翻了个身又睡了。整个一晚，我睡在了一片柔和里，沉静而香甜。

那时，并不知道，夜半亲吻自己19岁的女儿，是母亲见到离开一年后的我，日夜思念的一种释放。这个吻，印在我的额头，在我回到学校以后，心底会常常浮起暖意。我在青春勃发的年龄，接受了母亲的亲吻，这成了潜于我记忆深处一个永远珍藏着的秘密。

在母亲百年的日子里，夜半静思，我似乎又躺在了老家靠窗的那张床上，母亲正在月光下，从遥远的地方，款款向我走来，仍然这样微笑着。大姐和二姐知道，母亲对我的表扬，并非为了让我成为她们的一个参照。这样的表扬，就像这个轻轻的吻一样，是母爱的纯粹，不由自主的迸发。

对我的敬慈之事，母亲有时会有一些过度反应。那年，父母亲都已七十多岁了。我搬了新居，请两老到杭州玩几天。秋天的杭州，桂香满城，红枫耀眼。我陪着他们游西湖、上龙井、过九溪，在山上闲坐品茶，在湖边尝杭州菜肴。回老家的前一天，母亲在下山的时候，挽着我说：莉莉，这一辈子我满足了。我听了，很是惊讶。这是一次很普通的游玩，她能开心，我自然高兴。但是，仅仅在山水之间的秋色里，有女儿相陪伴、说说话，她就觉得不枉此生了吗？二位姐姐和小弟，一直与父母同城而住，本该由我和他们共同承担的侍奉之事，他们都承担了。他们尽到了做儿女的责任。

大姐曾说，我们心底的善良，是母亲给的。我们是在母爱的滋养中长大的。与母亲长期在两个城市居住，常常会恍惚觉得，母亲仍生活在那座城市里，此时，她正坐在家中客厅的藤椅上，等我回家……

年幼时，你胖嘟嘟的小脸上，会留下了母亲无数的吻印，却不会被记住，只是在长大后，会以此去想象母亲的温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