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老枫树

雨润田丰

<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故乡是湘南边陲的一个山村,村寨坐北朝南,村前一左一右各有一条入村的马路。</p><p class="ql-block">村左前方的马路边矗立着一棵千年古枫。枫树有多高,说不准,远远看去,老枫树就像一根擎天柱撑起了村寨的天空,树下的三层楼房还不到枫树的“膝盖”部位;枫树有多大,也说不准,三个大人合抱也未必能抱得住,饱经沧桑的树皮积淀着岁月的粗糙与乌黑;枫树有多老,更说不准,听村里的老人说,600多年前老祖宗从外地搬来营建村寨之时,老枫树就在这里了。</p><p class="ql-block">千百年来,老枫树一直默默地地注视着他脚下的这一片土地。</p><p class="ql-block">曾经,村右前方的马路边附近和村正前方向一里开外处也各有一棵和这老枫树同龄的老树。据说那两棵老树的高大程度类似于这棵老枫树,特别是正前方那一棵更高更大——我村正前方一里开外有两座小山呈“八”字形斜横在村前,在这个“八”字的一撇一捺的临近处就是我们村寨的出口,而当年,这棵古树就矗立在村寨的出口处。古树奇高无比,几乎与两座山齐平;古树奇大无比,两旁的树枝几乎触及两边的“一撇一捺”,远远望去,简直就是村寨天然的屏风。想象一下:一个有着300多户人家的村寨,村后是环抱的巍峨青山,村前左青龙右白虎,正前一屏风:三棵与青山一争高下的古树守护着村寨……那景致,那气势,那韵味,就是画家画画的构图也不敢如此完美!然而,这天然的完美毁于人们的愚昧和狂妄——上世纪50年代“大炼钢铁”时期,村人不知用什么工具砍倒了其中的两棵老树,用她俩吸收了千年日月精华的躯体烧出一大堆想要“超英赶美”的废铁!</p><p class="ql-block">呼——</p><p class="ql-block">呼——</p><p class="ql-block">不知道在老树倒地的那一刹那,人们有没有听懂那老树发出的千年叹息?</p><p class="ql-block">所幸,村口左前方这棵老枫树保留了下来!</p> <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我是在老枫树下长大的。</p><p class="ql-block">我家就在老枫树约20丈开外。枫树底下,靠村寨的东北侧地势较高,有一块小草坪;南侧地势较低,是我家的菜园。冬天的夜里,我在温暖的被窝中听着北风刮过枫树的嗖嗖声入梦;春天的清晨,我被满树叽叽喳喳的鸟啼吵醒;夏日的黄昏,我常常跟着母亲在枫树下的树荫里种菜、摘菜;秋风萧瑟的午后,我从老枫树身上扯下几根细长的藤条,把满地的枫叶串成几个“叶环”,挂在脖子上、肩膀上,玩腻了,往家里的火房一扔就成了母亲煮饭的柴火……</p><p class="ql-block">我们村的小学是一排两层高的楼房,楼房与老枫树下的马路构成一个直角,近路的教室距离老枫树只隔着3丘稻田。课间,我们常常跑到树下,拿出我们自制的弹弓眯一只眼睁一只眼瞄准树上的鸟儿发射“子弹”。树上的鸟儿根本就不理会我们,它们高高在上,我们发射的“子弹”离它们又偏又远。</p><p class="ql-block">每看过一场武打电影(比如《少林寺》、《少林俗家弟子》、《武当》等)之后,我们就要到枫树下的小草坪里去练一阵子“少林棍”——就是挥舞着棍子不停地往老枫树身上使劲砸——为此,不知打折了我家多少种豆角用的竹篱,令人奇怪的是母亲竟然没有发现一次。</p><p class="ql-block">有一次上美术课,老师让我们随便画一种自己喜欢的事物。画画儿,是我最怕的功课,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一筹莫展,对着窗外的老枫树发呆……这时,一片紫红的枫叶从窗外翩然飘进教室,轻巧地落在我的书桌上。我灵机一动,拾起枫叶放在画纸上,依葫芦画瓢地摹了一片枫叶,然后借同桌的蜡笔上色……这一次美术作业竟然成了我读书生涯中得分最高的美术作业——90分。</p><p class="ql-block">如今,我们兄弟都外出讨生活,家里吃不了那么多菜,枫树下我家的菜园不种菜改种苦竹了;枫树下的那块小草坪上已经盖了一座三层小别墅;我们村的小学在新千年之后就停办了——上世纪实行的计划生育政策,其效果在新千年后得到了充分的验证,村里儿童的出生率锐减,为数不多的学龄儿童被“赶”到三里开外的墟市里的中心小学就读。中心小学的学生也少了很多,我就读的乡镇初中也停办了,全乡的孩子要读初中就要到十几里之外的邻镇的中学就读。</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小时候,我们称左前方老枫树下的路为“小路”,称右前方的那条路为“大路”。</p><p class="ql-block">其实,老枫树下的小路才是村里的“正路”,每逢耍狮舞龙迎亲嫁女进出村寨都要走这条路。这条路应该是祖辈们进出村寨最原始的路了,沿着村前的那条小河弯弯曲曲一直通向三里开外的墟市。路面并不是很宽,中间铺着整齐而光滑的青石板,两侧密密匝匝地长着被来来往往的牛吃剩的草根。一来一往的两条公牛堵在一起的时候,如果彼此看着顺眼,两个牛鼻子互相蹭嗅一下,便各自头偏向路的一侧“擦肚而过”了;如果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那就任凭赶牛的少年怎样拉扯缰绳也阻止不了它们大干一架,只有某方被顶到路边的河里或者田里一时半会上不来才罢休。</p><p class="ql-block">村右前方的那条路之所以被称为“大路”,就是因为他比老枫树下的那条石板路“大”。这条路是上世纪70年代才修好的马路,是用来行车的。这马路也就是一条比较宽的泥土路而已,在细雨绵绵的冬春季节,路面泥泞得很,两条平行的车轮辙沟深深地把马路分成3长块。那时,在这马路上偶尔会看到一辆老“解放”驮着沉重的货物艰难地颠簸着驶向村寨,一不小心就陷在了某一段泥沼里,任凭尾气浓烟滚滚,任凭马达歇斯底里响彻村寨的天空,车轮还是挣脱不了泥沼的深情拥抱,只有等到从村里走出来的十几二十个青壮小伙,在小伙子们一边吆喝一边配合司机的油门的推搡之下,汽车才狼狈地驶出泥沼。</p><p class="ql-block">小路和大路都通向墟市,只是小路弯曲比大路要稍远一些。当年我们上墟读书一般都是走大路。但在雨季里,我们穿的解放鞋,鞋底薄鞋跟浅鞋面是布不防水,怎经得起路面泥浆的调侃——在那时,弄湿了鞋是没有第二双鞋换的,只有用自己脚的体温去“烘”干鞋里鞋面。所以,这时我们就走远一点的青石板小路。</p><p class="ql-block">我们蹦蹦跳跳地走在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青石板上,解放鞋的塑胶底和石板偶尔会发出嗤嗤的摩擦声,但这声音很小,很容易就被路边小河里哗啦哗啦的流水声淹没了。条形的青石板是横铺在路面的,在两头人畜脚步很少踩踏的地方常常可以看到一些隐隐约约的刻字,经过雨水的冲刷,这些刻字就更清晰了,只是它们都是繁体字,当时我认不出来,也就不清楚它们究竟是路碑还是墓碑或是什么碑了。</p><p class="ql-block"> 十多年前,村前的大路拓宽了,还铺上了水泥。从此,再大再重的车也是一溜烟就进了村寨。</p><p class="ql-block">今年,老枫树底下的小路也拓宽了,也铺上了水泥。当年在夏天烫过我的赤脚无数次的青石板去哪里了?走在这坚硬的水泥路上,我在路的两侧仔细地寻找,却找不到一丁点儿的蛛丝马迹。我怅然若失,总觉得眼前的水泥路和路边古老苍劲的老枫树格格不入!</p><p class="ql-block">为什么不保留这条石板路?对面的那条水泥路不够宽吗?不够宽可以继续拓展啊!看着路上对新修马路满心欢喜满口称赞的村民,我心中的想法没有表现出来。</p> <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沿着老枫树下的马路往村里大约走到50步,路的左侧是我们村里大池塘,池塘的东岸(也就是所站路的右侧)曾今有一座“经楼”,南岸也就是曾今的村小学所在地。</p><p class="ql-block">在我小的时候,这池塘是圆形的。而如今,除了南边的堤岸是弧形的,其他地方已经面目全非:西北角那边,从水中立了六根水泥大柱子,在大柱子上建了一座两层楼的村娱乐活动中心,这娱乐活动中心也没有搞过什么娱乐活动,如今大门一直紧锁着,想是被闲置了;塘北岸的房子得寸进尺地向塘中挪动,挪动;塘东北方这边,一座房子就更过分了——硬生生地在池塘里划走了一个90度的扇形!换一种说法——好好的圆形池塘,被一个直角强行“入侵”了。</p><p class="ql-block">池塘东岸的“经楼”,对于我来说也就是一个传说——这楼到底是叫“经楼”还是“更楼”或是“金楼”,村里已经没有人能说清楚。至于说具体是什么时候修建的,是由谁修建的,楼中有什么物件等等就更加模糊了,大概就是旧社会的时候,因为我村人文蔚起,能人辈出(曾今从科举考场走出了好几个“进士”),于是就在村口路边修建了一座楼高两层、楼顶有六个角的小楼阁……当然,有两点非常确定:1、它是当时全县仅有的3座“经楼”之一;2、在“破四旧、立四新”时期(1966年),“经楼”被红卫兵拆了下来,用拆下来的砖瓦在原地搭建了一间猪棚——这猪棚现在还在,你一走近,马上就有两头猪“吁吁吁”地探出蠢笨的脑袋来。</p><p class="ql-block">“破四旧、立四新”的历史我不评价。但是,一座曾今给村人带来无上荣光的楼阁在它倒塌之后不到60年,一个有着300多户人家的村寨竟然就已经没有人能准确地说出它的名字了,你说,文化在这个村寨的没落、断层是何等的令人唏嘘啊!</p><p class="ql-block">村人的老人常常叨念着一句话——村前的“屏风”(古树)没了,“经楼”也被拆了,村里的“文脉”也就断了。</p><p class="ql-block">这种“风水玄学”我也不妄作评价。关于我村曾经的辉煌,久远的我不太清楚,但对年代比较近、范围比较小的我家所处的一“房”的情况,我还是了解一些:清朝末年,有位堂曾祖考取了进士;民国时期,有个堂祖上了黄埔军校,毕业后在抗日战场屡建军功;解放后(文革前),有个堂伯考入北大,毕业后参与了武汉长江大桥的设计。但是,近40年来,不要说我们这一“房”的族人,就是全村也似乎没有出过几个“拿得出手的”大学生,在政界、学界、商界几乎“无所建树”。如今,在村里随便兜一圈,但凡人多聚集的地方,那些年轻人不是在搓麻将就是在打字牌;随便走进一家门,里面的孩子不是在看电视就是在玩手机……</p><p class="ql-block">池塘南岸的校舍早就被拆掉了,在原地建了一座大礼堂和一座3层楼高的村委会办公大楼。建礼堂,我不反对;但建一座这么大的办公大楼就显得浪费了,几个村干部办公用得着这么大的地方吗?池塘水面那座楼不是闲置的吗?但许多村人对此不以为然:我们这么大的村寨怎么可以没有一座“威武”一点的村委办公大楼呢?再说,建这楼也不是花村里的钱,它花的是政府的拨款!</p><p class="ql-block">其实,我还有一个疑问:将来哪天村里的孩子多了,要建学校上哪儿去找地呢?</p> <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现在回村,最大的感受就是村寨里的小洋楼大别墅增多了,简直就是雨后春笋一般拔地而起。这些小洋楼大别墅大多都是建在靠村寨的稻田之上,比如说老枫树东、东北方向有好十几亩的稻田,上面都建了房子。</p><p class="ql-block">看来,村里外出打工的小伙子是赚了大钱回来了。看那房子,光外观就充满了北上广的元素:时尚、新颖、豪华——其实,很多房子也就徒有其表而已,走进去了,就会发现其内装修上还存在着许多因资金短缺而留下的尴尬。</p><p class="ql-block">这些房子都是前几年建造的。从去年开始,政府对稻田变宅基地的做法管控得比较严了,说是要保护耕地。</p><p class="ql-block">保护耕地毋庸置疑,但有一点不可否认:村里荒芜的耕地是越来越多了。只有老枫树的西侧和南侧的那些交通便利、水源充足、面积较大的稻田有人耕种,而且还是只种一季——小时候,我在家跟父亲耕田时,都是种早晚两季的。</p><p class="ql-block">我和父亲好几次聊过这些问题:十几年前,政府说要保护珠江的水源,叫村民退耕还林,政府到时候会每年为每一亩田发一定的粮食补助。不用耕田还有钱领,这自然是美事,而且村民还有一种神圣的荣誉感——我们保护了水源!我们当地的河流都流入武水河,武水河是珠江上游的重要支流,也就是说,我们村的河水是流向遍地是黄金的广东的!于是,许多田马上“退耕”了,但并没有立刻“还”上林,至于“粮食补助”后来也没人提起。大量稻田的荒芜和大量的年轻人外出打工也有着密切的联系,毕竟耕田是力气活,在家的老人孩子做不来。</p><p class="ql-block">但即使是在家“浪荡”的中青壮年也不愿耕田。他们说,耕田太划不来,年情好,还有点收获,但除去种子农药化肥日工也就没什么赚头了;年情不好,那就更加白忙活了。</p><p class="ql-block">也有许多村人是“懒虫”附体,整天在家吹牛打牌游手好闲,别说种稻养猪放羊,就是吃的青菜也是网上买的——农村人上网买青菜,听上去也真够滑稽的——他们经常嫌弃大棚菜不好吃,却又懒得在家门口的田园里种上几株萝卜白菜。</p> <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前一段日子,在我县的某个媒体网站看到一则新闻,说故乡的老枫树已经成为了我县的“网红”,许多人驱车前往“打卡”。</p><p class="ql-block">这棵千年的老树,俯视着树下那些当年扛着犁耙牵着水牛、背着锄头举着镰刀、出抬打谷机归挑稻谷筐的村人的子孙后辈们,开一辆锃亮的小汽车,嘎地一声停在路边,带着个“瞎子眼镜”从车里跳出来,掏出手机摆出各种奇怪的姿势和他拍照——这位千年的老者,他会心生何想呢?</p><p class="ql-block">千百年来,老枫树,见惯了春风秋雨,受够了夏日冬雪,他肯定不会少见多怪的。你看,一阵大风刮来,他,岿然不动,只是轻轻地摆一摆手,似乎要抖落一身的尘埃。 </p><p class="ql-block"> 2023年1月于广东海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