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场面

徐茂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六岁的时候,不安分的心就像夏天路边的莠子草,肆意蔓延、狂野起来,甩鞋丟帽地追随大孩子们在村子里疯跑。那些大孩子们视我如墙棱上的麻雀,半眼都懒得瞧我一下。我却不卑不亢,自我感觉良好,加入他们的队伍就像电影银幕里的某人加入了抗日游击队,觉得牛哄哄地很了不起。其实吧,我们的活动范围并不大,玩耍的主要地点是生产队的场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在耕地集体所有制时代,场面是生产队把成熟的庄稼收割回来粗加工的场所,也是生产队分配劳动果实的场所。每年从中秋到初冬,场面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即使深夜,常常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谷糠飞扬。</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对场面的点点滴滴的记忆,全部通过与场面纠缠不清的三个人物折射出来,这三个人的名字分别是:梁五仁、高金柱、二员郞。——我做了父亲以后,给我的孩子们讲我小时候在场面玩耍的事儿,常常戏称这三个人为“场面三剑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场面很大,足够一眼瞭,四面用高高的黄泥土墙围起来。西墙的中部开了个大门,大门旁搭建了一间茅草屋,村里人叫它场房子,远远地就能闻到屋里散发出来的烟熏味。看守场面的人常年居住于此,守门人正是梁五仁。</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梁五仁是村里的一个老光棍,这称呼虽然有些欠礼貌,只是人们就这么个叫法,也就无关礼数了。他身材高大,背微驼;脚板很长,像一个铁锨片子;</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他穿的鞋,目测应该是全村最大的鞋。他神情松垮,总是睡眼惺忪的样子。</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小孩子们想溜进场面,梁五仁是拦不住的。拉庄稼的大皮车——马车或牛车进大门的时候,小孩子们躲藏到皮车一侧的庄稼杆子旁,梁五仁轻易发觉不了。当他看到我们爬在庄稼垛子上撒欢时,也不过来驱赶,永远拖腔拖调地朝我们喊道:不能耍火啊,那是没屁眼的事儿!喊归喊,其实玩火是不可能的。那时候,家里的“平遥火柴”珍贵如金,大人们牢牢地藏起来,哪能让孩子们摸到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梁五仁对来场面里撒野的孩子们是宽容的,他似乎喜欢孩子,但是他发起飙来怕是没人敢招惹。他的眼睛特别贼,记性也不赖。场面里时不时会钻进村民们自家养的猪,不管哪头猪跑进来,他都能辨认清楚是谁家的猪,绝对认不错。赶跑猪,随即就会跑到猪的主人门上,破口大骂:牲口人家,能不能管住你家那个糟蹋粮食的骚猪!被骂的人家也都认骂,悄无声息,绝对没有人回嘴。</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夏天,场面里庄稼还没收回来,梁五仁相对消闲,他的午睡时间特别长。这段时间,是我们拿他开涮的好时机。</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离场房子不远处,生产队挖了一个水坝,常年蓄水,夏天蛙鸣得很热闹。据说是预防场面起火,一旦有火情,可以及时取水灭火。我们捡几个废弃的瓦罐子,到坝里灌满水,水里游荡着密密麻麻的水跳蚤。胆子大的孩子爬上土墙,再攀到场房子屋顶上,悄悄地扒开厚厚的茅草,把罐子里的水慢慢倒下去……不大一会儿,就能听到梁五仁拖腔拖调的自言自语:狗日的,又下雨了,烂房子又漏水!</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场房子烂是烂,可也是村民们经常闲谈的焦点,男女关系永远是热门话题。寡妇门前是非多,光棍门前也不消停。据说,经常有短头发女人趁着夜色往场房子里钻,有名有姓,还有与之相关的撩人情节在村里流传。风月之事的有无,就像鸡生蛋还是蛋生鸡,没有人能说清楚,人们乐此不疲的是大肆渲染。但是,逢年过节,有些年纪大心肠好的女人们会光明正大地给梁五仁送些可口饭,这倒是村里的一个老乡俗,也没有人会背地里嚼耳朵。</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梁五仁抽旱烟,他在场房子前面的空地上种了一大块烟苗子。盛夏,烟苗子长得油光发亮,苗叶子散发出一股特殊的气味。我们经常偷偷摘几片叶子,拿在手里防蚊子咬。有谁能想到,正是他抽旱烟的嗜好要了他的老命。</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冬天的一个深夜,住在场面附近的村民们被冲天的火光惊醒。大伙儿顶着寒风把场房子的大火扑灭,呆呆地站立在烟熏火燎中……突然,有人惊呼:梁五仁呢?当人们缓过神来把他从黑灰中刨了出来时,他像一颗烤焦的土豆,早已气绝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天麻麻亮的时候,大雪漫天飞,村民们把梁五仁简单潦草地埋葬在场面的东南角,堆起一个小土丘,还算是一座有模有样的坟吧。这个身材高大背微驼的男人,最终在风雪中凝固成了场面永久的守护神……</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在场面里玩,最怕遇到高金柱,他是村支书,也是我们的克星。秋收时节,天不亮,他就拉开破嗓子在大喇叭里瞎吆喝,震得树杈间的麻雀绕枝乱飞。社员们出地上工走后,他就在场面里到处转悠,矮小臃肿的身子像陀螺,怎么也停不下来。</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们在场面里玩,最上劲的玩法是藏埋埋,藏身最好的地方就是莜麦秸秆垛。莜麦秸秆柔滑、松软、不扎手,很短的时间内就能在垛上刨一个掩体的深洞。</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躲藏在刨好的洞里,用秸秆再把洞口堵上,被找家发现的可能性几乎没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时间久了,找家也能琢磨到应付的办法。他们拿一根软树棍子在麦垛里到处乱扎,运气好了,也能把藏家扎出来。扎出来就扎出来吧,大伙儿哈哈一笑,快乐的很呐!</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高金柱鬼一样让人捉摸不透,他的脚步很轻,来无声去无音。藏家蜷缩在麦洞里,如果找家寻不着,最终还得自己爬出来。有时候,一出洞,衣领就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抓住,老鹰捉小鸡,没逃。不用抬头看,心里边亮堂着呢,肯定是落入高金柱的大魔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在我们刨洞的时候,就极有可能被躲在暗处的高金柱悄悄盯上。他极其有耐性,会像猫儿扑耗子那样长时间地蹲守在洞口等待。被他逮住的话,就像粘上了狗皮膏药,撕扯不脱,他非把你拽到家里,扔给大人,然后才心满意足地慢腾腾地离去……</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大多数日子里,高金柱和我们死磕,在场面里,他永远是猫儿,我们是耗子。只有在每年初冬,大队里收获胡萝卜的季节里,他才会换个人模样。</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们村水浇地不少,这些地主要栽种茴子白和胡萝卜。胡萝卜挖起来,先堆到场面里晾晒几天,然后才分发给各家各户。对于常年被饥饿折磨的孩子们来说,鲜嫩多汁的胡萝卜实在是美味!我们偷偷溜到胡萝卜堆旁边,身子展悠悠地趴在地上,敏捷地抓过一个萝卜,在大腿上快速地擦一擦萝卜皮上沾着的泥土,嘎查嘎查地啃吃……一边吃一边和不远处愣着不动紧盯我们的高金柱对视……随时准备逃跑……结果是每次我们在警觉中都能吃个饱!</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高金柱是一个精力旺盛的怪人,也是一个倔强、勤快、节俭的大队干部。据说,他们家蒸玉米面窝头舍不得加碱,蒸出来的窝头用斧头也捣不烂,他却吃得很香!只要我们到场面玩,就能瞅到他的身影儿。有时候,他晚上不回家找老婆孩子去,却和梁五仁睡在场房子里。也许常年经受风吹日晒雨淋霜冻,他的体力过分透支,后来就瘫痪了。即便如此,他也还要每天去场面。他的大儿子用小平车推了他,他就静静地坐在车上望着场面,风雨无阻,一天都不歇息。</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三</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二员郞是生产二大队的队长,他有个哥哥叫员郞子。员郞子十三岁的时候,一个人到东山上玩,大中午,地里没有其他人,他就被狼叼走了,只在地圪棱上留下一只鞋。所以,每当村里的人们聚在一起闲谈,谈到狼的时候,旁边蹲在地上的二员郞就快速起身,在鞋底上磕磕旱烟锅,低着头走开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每年秋收时节,二元郞是村里边最忙的一个人,比村里偷吃的狗还忙。那些时日,他吃住都在场面里,很少瞭见他回家。我们孩子们静静地坐在莜麦垛上看二员郞干活,有时看着看着就在松软的麦秸里睡着了,有个叫六圪蛋的男孩子睡梦里还老是尿裤子。</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二员郞是扬场的高手,二大队扬场,持木锨者,非他莫属,根本轮不到其他人。扬场是个技术活,蕴含着经验和技巧,并不是人人都能干得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扬场时,二员郞手拿木锨,铲了谷物或豆类,快速扬起,手腕往外一抖,把粮食撒成一个扇形。粮食均匀散开,落在上风头;麦糠、谷壳、杂物、尘土则落在下风头,和干净的粮食彻底划清界限后,随风势飘飘扬扬向远处浮荡。在粮食落下的地方,有一个或数个人,头戴草帽,手持大扫帚,不停地把没有被风吹跑的杂物扫到一边,谓之“扫场”。</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二员郞扬场,速度极快,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他似乎为扬场而生。能和他搭档扫场的人,也不是等闲之辈,能赶得上他扬场节拍的人,全村子里恐怕也没有几个。村里流传一句套子话:二员郞扬场——牛逼!</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村里有一台大型脱粒机,秋收时节,这台大家伙在场面里隆隆轰转,昼夜不停歇。麦秆送进脱粒机之前,要经过五六个人在传送带上提前把麦秆整理齐整;最后往脱粒机里送麦秆的那个人,永远是二员郞!他嘴上捂着一只他老婆用白士布缝制的大口罩,身穿他老婆亲手缝制的一件长度过膝的深蓝色大布袍,裤管用麻绳扎得紧紧的。在往机器里送麦秆的同时,他总是大声吆喝个不停,催促传送带上的人们快些传麦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那天,大家只顾埋头苦干,谁也没想到,二员郞出事了。当时,电压不稳,机器转动有些异常,人们建议暂时歇息一会儿,等到电压稳了再干。二员郞摘下口罩,冲人们喊了几句话,拒绝了大伙儿的提议,吆喝人们继续干,别停工,人们也就只能听从他的指挥了,毕竟他是队长。突然间,二员郞撕心裂肺的大叫声盖过了机器的轰鸣声。大家伸长脖颈一看,二员郞的左手被机器吞了进去,血肉模糊。众人在慌乱中七手八脚把他抬到一辆“东方红50”拖拉机上,直奔六里路外的解放军326医院。他的命算是保住了,可惜残存的左手被锯掉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第二年秋收时节,失去了左手的二员郞又来到了场面里,并且用一只手在扬场,速度还是那样快,动作还是那样敏捷,只是扫场的人故意牵拽节奏,让他缓一缓。场外手拿木叉子翻晒莜麦秸的女人们,歇工的时候,眯眼瞅着用一只手扬场的二员郞,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在了莜麦穗穗上……</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