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这些戏曲褶皱里的“哟喂哟”

秀夫

<h1><div><br></div><font color="#ed2308">▌<b>壹</b></font><div> 入伏了,天气一天比一天溽热。一天,时近中午,湖北省花鼓戏艺术研究院(潜江荆州花鼓戏剧团)的著名演员萧作伟先生,突然打来电话,说已到我办公室楼下。老先生已年届八旬,自上次笔者帮忙校对排版先生自传体文稿《九龙口前一块砖》(出版后改名为《花鼓声声哟喂哟》)以后,我们平常少有联系。这天恰好我不在办公室,大热天的,人在户外汗流浃背。有劳老先生登门求见,我心惴惴不安,忙问有什么急事。先生在电话中告诉我,这次他给我带来了一些“稀罕物”。<br> 我一猜可能就是有关花鼓戏方面的。果不其然,随后先生通过手机,发来了近年来他精心整理的花鼓戏折子戏。这些取名《荆州花鼓戏传统小戏集》的折子戏分为上下两集,一共60来篇。入夜,在电脑前细细展读,一股股浓烈的乡土戏曲芬芳,从字里行间满溢而出。这些折子戏里,既有独角戏,也有对手戏,至多角色不过三人;有戏迷们耳熟能详的《王瞎子闹店》《雪梅吊孝》《刘海砍樵》《商林归天》《焚香记》,也有近年来逐渐复排复演的《诊酒病》《葛麻》《海罗墩》,更有已近绝本的《打懒婆》《杨绊讨亲》等等。<br> 60多出戏,十来万字。寻访、扒梳、整理、校正、打印,对于一个耄耋老人来说,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只有戏痴,只有内心一直燃烧着戏曲之火的人,才会这样时刻魂牵梦萦着戏曲舞台,才会想着把这捧“星星之火”,想千方设百计地传承下去。<br> 如果说,这世上真有把艺术与生命融为一体,并为之痴迷、为之奋斗一生的人,萧老先生必定是其中之一。<br></div><div><br></div></h1> <h1><b style="color:rgb(237, 35, 8);">  </b></h1><p class="ql-block"><br></p><h1><b style="color:rgb(237, 35, 8);">▌贰</b></h1><p class="ql-block"> 我“认识”萧作伟先生,还是在孩提时代。</p><p class="ql-block"> 记得有一次,少年的我到东荆河对岸的莲花寺看戏,县文艺宣传队在那里演出现代革命京剧《沙家浜》。演出间隙,来不及卸妆的演员们蹲在戏院门口吃着午饭。我突然看见身边一位身着新四军戏装的演员,他个头不高,但眉目清朗,英姿飒爽。手里捧着的搪瓷杯上,印有鲜红的“萧作伟”三个字。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戏曲演员——我所知道名和姓的演员。那份崇拜和羡慕之情,在一个少年的心中埋下了曲艺的种子。那番看似普通的场景,却如此深刻地藏在一个人的心间。</p><p class="ql-block"> 及至以后,因做了报社记者的缘故,我得以时常去到花鼓剧团采访,跟随演员们跑草台,进剧场,这才真实地结识了许多花鼓戏名家。也就在这时,逐渐熟知了少年心中就有深刻印象的萧作伟先生。</p><p class="ql-block"> 萧作伟先生1943年出生在沔阳。这个现在改称为仙桃的地方,是荆州花鼓戏的发源地,也是“戏窝子”之一。幼时,在父母的引导下,他常常穿梭于各个戏院草台,接受戏曲的熏陶。由于家庭出身“成份高”,为摆脱政治前途的无望,也是为了实现心中当戏曲演员的梦想,14岁的萧作伟辍学,考入荆州戏剧演员训练班。恰好父母给了他一副唱戏的五官和天生的好嗓子,就这样他开始了一辈子的戏曲生涯。</p><p class="ql-block"> 从1958年进入潜江花鼓剧团,到2003年六十岁退休,接着被返聘又干了十五年。这个花鼓戏的老戏骨,习惯了一方出将入相的舞台,习惯了“粉墨人生”的戏曲天地,至今仍活跃在梨园。2018年,作为外聘教师,他被借调到湖北艺术职业学院戏曲系,在那里传授荆州花鼓唱腔。尔后,他在湖北花鼓戏艺术研究院和潜江百花花鼓剧团导戏、排戏和演出。至此,老先生已经在花鼓戏的舞台上摸爬滚打了六十五年,被喜爱他的观众们赞誉为戏曲“药铺甘草”。</p><p class="ql-block"> 笔者曾问过萧老先生,“药铺甘草”之称何意?先生颇为自豪:“我这六十五年当中,涉猎花鼓戏的编导演音美,演出生旦净末丑各个行当的曲目100多出,在戏曲舞台上真可谓是‘满耙子抓’”。他在《山鹰》中扮演高山恩(小生),《杜鹃山》中饰雷刚(花脸),在《十五贯》中扮演况钟(正生),在《站花墙》中扮演方坤(正生),在《秦香莲》《探阴山》《狸猫换太子》中扮演包公(花脸),在《赵氏孤儿》中扮演屠岸贾(花脸),在《李天保吊孝》中扮演的张忠实(丑角),塑造了一大批行当不同、性格各异、为观众喜闻乐见的角色。尤其是他在《原野情仇》中的酒鬼常五叔,其精湛的表演,成为交口称赞的戏曲经典。曹禺先生夫人、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李玉茹称赞说:“我看过很多剧种的常五,尤其喜欢花鼓戏的这个常五。身段很美、很漂亮,比京剧的小花脸更好……。”</p><p class="ql-block"> 与此同时,先生导演过《家庭公案》《玉堂春》《福寿图》《勘玉钏》《火焚状元楼》《洪湖赤卫队》等二十多部演出剧目。在各级报刊杂志上发表研究文章二十多篇。他在剧团里做过道具,画过布景,技艺精湛,以假乱真。他管过盔头,守过舞台,自称“是一个不会玩电脑、在剧团里‘打杂’的老艺人”。</p><p class="ql-block"> “甘草是一味与什么药都能配伍的药引。”曾经,天门拖市镇的文化站长,看了先生几个不同行当的戏,入了迷,草书“甘草”二字赠送他。那时,正值青年的他没有当回事。若干年后,先生悟出这两个字的含意和份量。此事后来先生在潜江农村演出时,曾对张金镇泰山垸村的党支书闲谈过。恰巧,这位长发美髯的村支书,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全国书法最高奖兰亭奖获得者——赤竹居士刘卫东。第二天居士就送来了一副隶书大字“药铺甘草”,四个字足有一人多高,雄秀独出,丰伟遒劲。先生热泪盈眶,仿佛艺术生命失而复得。荆州花鼓首席作曲家杨礼福见到,连连称赞:“写得好,写得好,名副其实,你就是花鼓戏的全能‘赖子’”。这四个字一直鞭策、鼓舞着先生作为荆州花鼓戏的一员,扎稳戏曲之根,站稳艺术之脚,乃至枝繁叶茂,繁花似锦。</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我认识的萧作伟先生。</p> <div><br></div><h1><b><font color="#ed2308">▌叁</font></b></h1> 谈起荆州花鼓戏,老先生一肚子掌故。<br> 荆州花鼓戏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叫中路子花鼓。以后剧种归宗时,定名为天沔花鼓戏。1981年,更名为荆州花鼓戏。<br> 中路子花鼓戏最早形成于清道光年间,迄今已有200多年历史,是湖北省的主要地方剧种之一。她引用江汉平原一带的渔鼓、棒鼓、薅草歌等民间说唱,声腔有高腔、圻水、打锣、四平等四大主腔和多种小调组成。早期的戏大部分是对子戏和三小行戏(小生、小旦、小丑)。正是这三小行的小戏,构成了中路子花鼓戏的“根”。<br> 花鼓戏是民间音乐形成的地方小戏,各地都有,楚剧那时候叫黄(陂)孝(感)花鼓,麻城花鼓就叫东路花鼓,襄阳叫襄阳花鼓。何为“中路子花鼓”?凡在江汉平原以东地区流行的花鼓戏就叫“东路子花鼓”,在江汉平原以西的叫“西路子花鼓”,流行于江汉平原腹地的花鼓戏,自然就叫“中路子花鼓”了。<br> 最早中路子花鼓戏,只有“十八个水半本”。所谓水半本,就是在文学上不太规范、故事情节不太完整的戏曲脚本,老艺人们称之谓“条”。完整的剧本叫“墨客戏”,不完整的剧本叫“水本子戏”,俗称“浩水”。 <br> “水半本”只有故事脉络之骨,那些吸引观众的“细节”之肉——道白、唱腔等等,就全靠演员自己临场现编。比如《孟丽君脱靴》一剧有二三十本,哪个演员能记得那么多的词。因此,每次登台前,有经验的长者会把当天演出的故事情节写成“条”,贴在后台显眼处。演员们看了这些目录,照条演戏。有经验的演员演出时出口成章,说来就来,合情合理,平仄分明。久而久之,这些没有文本的水本子戏,惭惭地唱成了墨客戏。这从另一个方面也说明,当年草台艺人的现场演出本领之强,演出功底之厚。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最初的“毛稿”,花鼓戏才从土花鼓、地花鼓、骷髅花鼓,日后逐渐升格为中路子花鼓戏。<br> 据萧作伟先生细致考证,这些至今还可以查询的“浩水”脚本,为《掉金钗》《胡迪骂罗》《朱氏割肝》《拷打红梅》《柳林写状》《吴汉杀妻》《秦雪梅吊孝》《赶子放羊》《赶斋泼粥》《修行反洞》《水漫兰桥》《雷打张继保》《蔡鸣凤》《大劈棺》《杀子报》《天仙配》《卜桥渡》(即《大清官》)《乌江渡》(即《小清官》)等,可谓是荆州花鼓戏繁荣兴旺的“活化石”“奠基石”。 <br> 荆州花鼓戏植根于民间,深受人民群众喜爱,素有“听了花鼓子哟喂哟,害病不消吃得药”的美谈。如今,剧团里传统戏、新编历史戏和现代戏,三戏并举,仅仅潜江的花鼓戏现存剧目就有260多个,剧目创作也进入了空前繁荣时期。 <br><div><br></div> <h1><br></h1><h1><b style="color:rgb(237, 35, 8);"><span class="ql-cursor"></span>▌肆</b></h1><p class="ql-block"> 声随地而改,音随水而变。正如刀剑有护身和伤人的两面。时代的发展,花鼓戏剧目像江河朝奔大海,洪流滚滚,同时也让一些属于“泥沙”的东西沉积下来,逐渐被遗忘、被丢弃。而这些“泥沙”里,埋藏有属于一个时代的金子,也包含着岁月遗留的自身价值。</p><p class="ql-block"> 前些年,天门花鼓戏团组织剧团内外的一些老艺人,坐在一起研究、挖掘整理了40多出传统花鼓戏剧目,并由企业家赞助出版。这件事,给了萧作伟先生很大的触动和启发。老先生认为,潜江花鼓戏的传承留根,在于有效保护曲目的“原种”。这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大事,应当有人来做。</p><p class="ql-block"> 通读这些剧本后,先生惊奇地发现:其中半数以上的剧目都是自己非常了解的,又不少剧目还亲自演出过。别人能做的事,自己也能做。就这样,先生的“戏曲瘾”被勾搭上来了。说干就干,先生深入江湖,向民间艺人学习,向戏剧老前辈讨教。有时候老艺人口述剧本,他就用手机录音;有些老艺人给了他一大堆“故纸”,缺页、少字,他就在书房坐下来,细心琢磨。至今,先生整理出的传统花鼓小戏已有60多出。老演员何干清知道这事后,连声夸奖:这个萧作伟厉害啊,有一出戏我只在剧团唱过一次,现在我都忘记了,他不知怎的就记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相对于大部头的整本戏,折子戏虽然只有本戏的一折或一出,却是本戏中最精彩的部分,是大戏里的“戏胆”。一出好的折子戏,有相对完整的故事情节,生动鲜明的人物形象,精彩吸睛的矛盾冲突,往往能一下子抓住观众的心。先生整理的这些小戏,有些出自大戏里的片段,有些则可以独立成篇,有些本身就是演戏时的“零头巴尾”,如打彩、哭灵时用的套词。方言俚语入戏,时而插科打诨,时而教化于人,且十分接地气,仅仅读起来就十分过瘾。这些剧目故事从劳苦大众的日常生活劳动中来,并以舞台艺术中幽默喜乐的的形式,回报给喜爱戏曲的人们。它艺术地反映了市井百态,承担了活跃舞台气氛、承接民风民俗的作用。而现在,这些正随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消失。发掘并加以抢救,或许也是先生废寝忘食、沉迷其中的动力所在。</p><p class="ql-block"> 毋庸讳言,在这些小戏小曲里,有些曲目内容“格调”不高,个别甚至沾染着“诲淫诲盗”,如《杨瞎子讨亲》《贾氏吵架》等等。但笔者认为,这些正是传统“花鼓戏”赖以生存的原始生态图景。对于这些残存着旧时代印记的剧目,原汁原味地保留并加以保存,也应该是见证真实历史的一部分。</p><p class="ql-block"> 对于这些传统小戏,先生自然是珍爱有加。他说:“这些剧本,只有印刷成了铅字,就不会失传了。”现在,如同在戏剧土壤里耕种一辈子的花农,先生悉心收集着、整理着,已成稿60余篇。他立志要让这一粒粒戏曲种子,最终全部安然进入戏曲大观园的种子库。</p><p class="ql-block"> 面对这些戏剧褶皱里的“哟喂哟”,笔者感悟到“珍贵”二字。这些戏剧曲目,像一坛坛老酒,越陈越香。今后不管十年百年,只要是唱花鼓戏的,研究花鼓戏的,都会以这些脚本为蓝本,使得这一宝贵民间艺术传承下去。我相信,到了那个时候,这些珍藏于戏剧宝库里的“原种”,如同江汉平原上芬芳的莲花,只要拿上戏曲舞台,一样能够萌芽、生长、开花,并结出梨园飘香的累累硕果。</p> <div><br></div> <i>秀夫,湖北潜江人。记者、编辑。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武汉市作家协会会员。<br> 二十世纪80年代中晚期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已发表新闻、文学作品400余万字,多次获得各类文学奖励。著有诗集《风声之外》(青海民族出版社,2011年),诗歌合集《八面诗风》(中国和平出版社,2009年),人物传记《杜鸣心:大音希声》(中国文联出版社,2015年)《绝唱——从歌唱演员到囚徒(非虚构)》(2019年),报告文学集《我是潜江人》(武汉出版社,2020年)等。编辑新闻作品集《征途》(长江出版社,2016年》、论文集《李汉俊研讨文集》(人民日报出版社,2021年,与王本伦合作主编)。</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