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徐茂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是非常幸运的,我出生在一座新瓦房里。这座房子,是父亲和母亲在万般艰难中盖起来的。那个时候,历史的步伐即将迈进多事之秋的二十世纪70年代。</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盖新房子用的材料,是我大爷爷西房子的旧材料。我出生前,我的父母亲和姐姐一直住在我大爷爷的西房子里。冬天冷,姐姐的手常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我大爷爷的西房子为何落到我父亲的手里?这个问题我至今也没有整明白。五十多年来,我多次向父亲提及此事,他都避而不谈。我知道,父亲有满肚子的心酸和屈辱!</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的家族是个抬不起头来的家族,成分不好,常被村里人蔑称为“地主分子”。据说,我大爷爷的房子是当时村里边最阔气的房子,后来被革命者没收分配给所谓的根正苗红者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父亲是他们家排行最小的,母亲是他们家排行最大的。父亲是一个穷教员,母亲是农民。据母亲说,盖新房子的时候,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帮不上啥忙;姥爷还年轻,出了大力。他从三十里地外的村子里扛着整麻袋的粮食,送到母亲门上,接济母亲。我二叔是木匠,盖房子的技术活全靠他。直到现在,母亲每每谈起盖房子的事情,总是对姥爷和二叔充满了深厚的谢意!</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父亲木讷寡言,很少和我们拉话,关于老屋的历史,大都是母亲断断续续告诉我的。而我对老屋的记忆,始于老屋的土炕。</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秋季,生产队把在场面里粗加工过的粮食分配到各家各户。分回来的谷子还没有晾干,得摊到土炕上往干烙。晚上,睡在炕上,刚开始觉得很好玩,厚厚的谷子压在身下,软绵绵的,散发着幽幽的谷香。半夜,潮气往上冲,褥子湿乎乎的,浑身湿热,难受得厉害。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就揭片褥子,到堂屋的大木柜顶子上睡。</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谈到热,就得说说院子里的菜窖了。菜窖是土窖,并不深,下面有两个窑窑,一东一西。夏天酷热的中午,跑到窖底乘凉,实在是一种超级享受。在下面呆久了,刚出地面,眼前一片漆黑,头脑发晕,醉酒似的摇摇晃晃一头栽倒于地。在地上爬一会儿,才能恢复正常,行动自如。</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男孩子嘛,天性顽劣,能入地也能“上天”。院子里的西红柿微红的时候,还不好吃,摘下来捂几天就好吃了,藏哪儿捂呢?还得思量一番。藏得浅了,怕落到姐姐和弟弟的手里。藏屋顶吧,他俩肯定上不去。于是,怀揣西红柿上了房,藏到屋脊的砖阁里,忒放心!过几天满怀期待地上房去取,糟了,西红柿被喜鹊子啄得千苍百孔,惨不忍睹。</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的每一缕少年时光,都源自于老屋,老屋是我人生体验的襁褓。太多太多的记忆一直陪伴我磕磕碰碰地行进在艰难而充实的人世间。昏黄的煤油灯,啪嗒啪嗒的风箱,屋檐的麻雀,自制的玩具,粗粝的饭食,打补丁的衣服,沉默的父亲,忙碌的母亲,嬉闹的姐弟……哪怕是堂屋柜顶上母亲擦抹得光亮一新的瓷瓶瓦罐,都无法在岁月的印痕中抹去。</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在时光的剥蚀中,我渐渐地卸掉顽劣懵懂,老屋的瓦楞却风化在梭梭草的枝叶间,墙体的裂缝在夕阳余晖的浸染中一天比一天宽,就连那昔日浓浓的炊烟也轻淡了几许。</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物如是,人沧桑,无可奈何花落去。父亲忙于教学,只能中午回趟家,走的时候拿些剩饭,早饭和晚饭在宿舍里吃。姐姐出嫁到城里,弟弟到外地上班,我上高中住宿舍,老屋里只留下了母亲。后来,母亲生了病,需要人照顾,父亲就把她接到学校里的宿舍一起生活。孤寂的老屋,沉默于朝晖夕映中,只有两把黑乎乎的大铁锁执著地相守!</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1986年,我第一次参加高考,名落孙山,极度的消沉与自卑彻底摧毁了我的精气神。我远离父母,一个人躲回了老屋。那段时间,我闭门不出,蓬头垢面,整日盯着老屋的木质天花板发呆。母亲看着我日益消沉,眼里噙着眼泪,逢人就说他儿子神经了,这辈子全完了!母亲哪里知道,他的儿子还不至于完蛋。孤身一人呆在老屋整日与老鼠相伴的日子里,我想的较多的是我屡遭磨难的家族和胆小怕事却极具超强忍耐力的父亲。一个月后,我形容枯槁地走出老屋,坚定地走上了复读的道路!</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也难以免俗。虽然女方宽厚,没有在物质上有丝毫过分要求,但是必要的结婚花费还是免不了吧。父亲教书挣的那几个钱实在太少了,母亲决定回老院子里种一年茴子白,卖些钱,贴补我结婚所需。那一年,母亲辛苦至极。</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老屋年久失修,尘泥渗漏,雨泽下注,潮湿阴暗,长期受阴,母亲的双手被类风湿性关节炎所累,疼痛难忍。晚上,一个人孤寂害怕,只能枕头下藏一把菜刀来壮胆。据她说,深夜墙里有响动,她固执地宣扬老屋闹鬼!</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皇天不负苦心人,秋天,院子里的茴子白长得有脸盆那么大,父亲在星期天推小平车去城里卖,收入还不错。母亲高兴地说:老院子养人,就是老屋实在太旧了。等有了钱,咱们好好收拾一下吧!</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结婚的时候,在城里租房住还是回老屋住,家里人的想法不一样。父亲建议回老屋住,因为租房子的花费还不少。母亲说:小两口在城里上班,跑来跑去不方便,况且老屋晚上有响动。最终,我决定还是在老屋度完蜜月,再到城里租房子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宽容的妻子枉屈相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一年后,我们的两个孩子在医院里同时出生。临出院时,我想把两个孩子抱回老屋养育,母亲坚决反对,为此,我们母子俩争吵数日。最终,我没有让步!人吧,都有个根,老屋是我的根,理应也是我孩子的根,这是个传承的问题,没有商量的余地!两个孩子在老屋呆了半年,我们就带她们住进了我所在学校的公房里。五年后,全家人高高兴兴地搬进我们的第一套楼房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以后的二十多年里,我和妻子带两个孩子到外地打工,教书的活儿很忙,我们很少回老家。其间,老院子全靠退休的父亲打理,主要种玉米。母亲把煮熟的玉米棒子冷冻到冰柜里,过年时我们回去能吃好长时间。暑假回去时,院子里的那棵梨树的果实正好成熟,吃不过来就榨梨汁喝。</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时光在不经意间从额头的皱纹里滑过,每次回到村里站在院子里端详老屋,心里边酸酸的,眼泪似乎要掉下来。老屋的房顶上杂草丛生,已经看不见青色的瓦片。檐头的椽子腐朽不堪,风吹来,朽木屑簌簌飘落。院子里的石板路上,苔藓斑斑,偶尔落下几只觅食的麻雀。土质的围墙坍塌了半截,院门楼子摇摇欲坠……</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人有旦夕祸福,2015年,我因病做了大手术,术后又患了严重的抑郁症,数次自杀未遂。妻子带我奔波于北京、太原的大医院求医问药,折腾了好几个月,效果甚微。无奈之下,我要求回老屋居住养病,结果遭到了全家人的强烈反对。尽管如此,我还是一意孤行,在春天里住进了老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妻子和我一起清除掉屋顶上的杂草,过去麻纸糊的窗户换成了玻璃,重新铺了石板路……接下来,翻地、整畦、下种、育苗,整整忙乎了一个春天。夏天更忙,除草、浇水、杀虫、立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秋天,玉米棒子饱满,西红柿滚圆,豆角颀长,南瓜泛黄,萝卜嫩脆……在繁忙的劳作中,我的精神充分放松,顽固不化的抑郁症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天气冷起来的时候,我告别了老屋,精神抖擞地重新回到工作岗位……</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前年,在武汉工作的伯父给父亲寄过来一万块钱,嘱咐父亲把老屋整理一下。父亲是一个节俭至极近乎吝啬的人,他怎么也不愿意把钱花到一个破旧的老屋上。母亲大发脾气,怒骂父亲不成器,一辈子得过且过,老屋虽然破旧,毕竟是祖上传下来的财产啊!我坚决支持母亲的想法,父亲见状,也不得不屈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在姐姐的料理下,老屋后面的泥质墙换成了红砖,院子的围墙也全部用亮红的新砖砌就,方方正正的院子焕然一新。遗憾的是,老屋实在太老了,看那架势,它支撑不了多久了,我担心它会在某一天轰然倒塌……</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在修理老屋的过程中,还发现了一件蹊跷的事情。老屋后墙的檩子间,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烧了一个大洞。何人所为?目的何在?全家人琢磨了一番,事情的眉目大体上还是弄清楚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们家背着“地主分子”的名号,既然如此,按常理推算,应该有些“硬货”——银元吧。民间有把银元藏到屋子顶棚里的说法。想那弄火的人,是想把檩子烧个大洞,然后用长杆子什么的,伸入顶棚里找银元。这人应该用的是喷灯,不管银元找到与否,最终他还是用水把燃着的木头给弄灭了,否则,整座房子就遭殃了。事情推断明白后,我问父亲:顶棚里到底有没有“硬货”?父亲瞪了我一眼,没吱声。</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去年,政府在农村搞房产确认,我建议父亲趁此机会把我们兄弟俩对老屋的继承权确定下来。父亲沉默不语,没有搭理我。最后,他在房产证上登记的所有人是他自己和我母亲。我对此颇有看法,并且表达了我的不满。恰好在这几天里县城发生了一件惨案。</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某家弟兄俩,因为房产问题,哥哥把兄弟的媳妇儿一刀给捅死了。大概是父亲被这件事情震惊,有一天,母亲突然给我打电话说,经弟弟同意,老屋的所有权归了我。我感激弟弟的大度,内心在高兴之余觉得踏实。</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弟弟在太原工作,并且在那儿买了房子,他回老家的可能性几乎没有。我和妻子的人事关系都在老家,况且我离退休还有五六年。我看重的并不是老屋能值多少钱,它本身也值不了多少钱。</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 20px;">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老屋是我的根。老屋的历史里浸润着我的家族的辛酸苦辣。五十多年来,每当我陷于逆境时,老屋总能给予我精神上的慰籍。老屋在,我的精神就有寄托;老屋在,我的灵魂就有归宿。只要我尚存一息,就决不让老屋坍塌在岁月的风尘里!</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