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子（五）

永远平安

01

“关门轻点，回来自己开门！”

梅子在儿子小安的房间，压低声音喊了一声，凯子没有回答，轻轻带上门向楼下走去。

深秋的六点半，晨雾飘浮在刚刚泛白的天光中，两对晨跑的年轻夫妇，喘着粗气，呼嗞呼嗞地从凯子面前跑过。

梅子的声音尤在耳边，虽然还是以前霸道的语气，但声音里却透着明显的内疚与不安。

昨晚，梅子来看小安，小安久未见到母亲，兴奋地与母亲作游戏，要她讲故事，哄他睡觉。

听着母子俩的鼾声，凯子打消了赶走梅子的想法。毕竟儿子唾得很安稳，他也难得睡个安稳觉。

他从基督教堂的门前跑过，前方三公里处，他能看见山上佛塔的轮廓若隐若现。

一家便利店的门前，头发花白的女店主，面向教堂，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路边打太极的老者，在女店主身后停下手上的动作，正瞅着她，侧耳倾听。

凯子放慢脚步，走到老者身边，老者作了个噤声的动作，指了指店老板，凯子耳边清晰地传来店老板说话的声音。

她不是在念经，也不是在祷告，她在咒骂，恶毒地咒骂，骂偷她东西的贼人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老者面带微笑，仿佛在听一段有趣的单口相声。凯子的心却往下一沉，一大早积攒的好心情被一扫而空。

他加快脚步跑过去，把老者的微笑和女店主的咒骂抛在身后。

他跑回家中，洗澡，吃早聚，穿上唐娜昨天拿给他的深蓝西服。

他提上久违的公文包，匆匆出门，八点二十分之前，他要赶到唐娜的公司，按时打卡上班。

02

办公室大多数时间很静，三位年轻人敲击键盘的嗒嗒声此起彼伏。

八点二十，他们会聚集到吴总的办公室开早会，确定当天的工作计划。

今天是凯子上班的第二天，他原想也去听听早会的内容，但转念一想，还是上午抽空先与吴总知会一声再去参加比较恰当。

再说他墙上那首诗，看起来格调宏大，但漏洞多多，天天挂在那丢人现眼，有责任去提示他一下。

十点十五分，盘面暂停交易，凯子起身正打算去吴总的办公室，唐娜来了电话，听上去气呼呼的。

凯子从来没见她生那么大的气。他耐心安慰她，叫她有啥事慢慢说。

原来一大早，唐娜便到粮食局拜访杨副局长，两人相谈甚欢，

不知是心情大好，还是美色可餐，杨局当即同意在唐娜的公司开立户头，先期投入一百万，作农产品的套期保值。

不想唐娜一提公司名，杨局便变了脸，听到吴天健的大名，杨局便开始骂娘，说打死也不会同这个公司这个人合作。

唐娜忙问何故，杨局说几年前他就在吴天健这家公司投入过三百万，为了攒取手续费，吴天健鼓动他重仓短炒，不到三个月，三百万便打了水漂。

杨局挨了局里的警告处分，还扣了年终绩效奖，差点丢了官帽。

唐娜对凯子说，她没想到吴总是这样的人，自己怎么就看走了眼，掺和到他的公司里来了！与这种不讲职业道德的人合作，简直就是耻辱！

凯子说你不要急，更不要轻下结论，作为一家私人居间公司，想多攒点手续费是无可厚非的。

也许是吴总当年经验不足，指导有误，而非故意坑害杨局。他应该不会也不想干出这种杀鸡取卵，自断长城的事情。

更多的可能，是杨局操作上的失误，本来他作的是套期保值，不想却作成了投机套利，掉进了重仓、频繁交易的泥潭。

03

梅子发来微信，说她下午去接小安，叫凯子下班后直接回家吃饭。

凯子回答了一个字“好”，便打开公司期货大赛的界面，观看三位交易员指导的三个参赛账户的运行状况：

胖子王勇，总资金100万，总仓位21%，纯碱玻璃各持仓约10%，亏损9.5万，亏损比例9.5％，排名第2851名；

瘦子陈连勇，总资金10万，持仓纯碱，仓位95%，盈利6.5万，盈利比例65%，排名第5名；

女孩李丽，总资金10万，持仓玻璃，仓位96%，盈利2.8万，盈利比例28％，排名第258名。

凯子盯着账户，一头雾水，他足足看了十分钟，不知不觉一股凉气直透脊背——这个吴天健造假水平真是登峰造极——他用两个小账户的满仓搏取两只最大潜力的趋势品种，却用一个大账户的低仓位逆向交易，对冲小账户的满仓风险，最终便可以让他在极低风险的状态下，最大限度地推升小账户的比赛排名。

这个老狐狸，杨局那件事还没摆平，又搞这种事，唐娜知道后还不把天掀了？

不行，我先得找他谈谈。

他走进吴总的办公室，吴总正盯着电脑，见他进来便立即站起，笑着迎上前来。

吴总在凯子面前放上一只天蓝色的汝瓷杯，斟上黄亮亮的普洱茶。

“吴总，粮食局的杨副局长你很熟悉吧？”凯子想，事情一件一件说，开门见山说比遮遮掩掩说好，他说比唐娜说好。

“熟悉，怎么啦！”

“当年，他那个三百万的账户全军覆没，究竟是什么原因？是他自己重仓、频繁交易造成的吗？”

“是的，但造成穿仓的后果，我也有很大的责任！”

04

凯子把车停在楼下，却不想下车。

从车窗他可以看见家里窗户的灯光，他能想象儿子在家中欢快跑动的样子，他能想象梅子憔悴的脸色，想象她紧盯儿子的幸福眼神……

她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

曾经的最爱，经过时光的磨蚀，在心灵深处，早已渐行渐远。

但终究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细若游丝的触动，将残存的甜蜜和痛苦的记忆相交织，慢慢浮上心头。

他曾拉拉杂杂写过一篇长诗，长诗永远无法寄出，永远难以吟诵，他叫它《难诵之诗》：

第一次嚎啕大哭，是劝你回归，

劝你回归家庭，回到亲人的身边，

回到爱你和你爱的港湾。

我泪如倾盆，模糊了男儿尊严的眼。

但是，你的自私和执着从心底升起，

像一块厚厚的帷幕，遮住你的眼帘，

你把赌场当成了家，

把茶馆那漫长的夜，当成了你的梦里家园，

一天不回，两天不回，

最后，你把周六当成了你回家度假的节日，

把家当成了游戏人生的驿站。

你说输钱太多，捞回本就会回家，

我说输了不可怕，输一千万也没关系，

只要你安心回家，

家在，人在，钱就在。

但是，你用行动拒绝了我无助的呐喊，

我试图拦下你豪赌的脚步，

你却飞身而逃，

像一只快活的小鸟。

是的，我想救你，

救你离开那条不归之路。

你没结善缘，

你那不尽人情的德性，

人人避之不及，

我是你最后的依靠，你却刺我最深！

我在想，你是否要逃出我的视线，

才能当个快乐的孤家寡人。

你告诉我，那豪赌的下面，

藏着阴谋，

你却甘愿为那阴谋所俘。

我向你亮出了无数赤字的红灯，

你却总是一笑而过，不停下脚步。

分离之前，

我向你发出过四道十万火急的金牌，

你总是一边打着麻将，

一边应付着我滴血的哀劝。

春节前，你不与我们一齐回老家，

春节后，你依然没留下过回家的痕迹。

我的心凉到冰点，

你无动于衷，

你最后居然签了那字，搬出了家。

其实，我一直在等你，

等你回家，

你输掉了分得的家产，

无家可归，

但你仍然可以回家！

我知道，你的内心实际上很浅很浅，

思维实际上很简单很简单，

你想的只是服前的一点点快乐。

你却把那一点点快乐，

当成了生活的全部。

你保不住自己的财产，保不住自已的家，

最后还把那仅有的尊严，也任人踏贱！

你辞了工作，断了自已最后的生路，

为的就是拿点卖路钱，

再去赌桌，潇洒走上一回。

当你输完所有，穷途末路时，

你想到了抗争，

你四处作生意，

把那仅有的银钱，撒向大海，

不留丝毫影踪，

你不知道冥冥之中

因果力量的强大，

直到它给了你强力一击，

可怕的疾病，

一下，就把你击倒在尘土之下。

第一次是我为我而哭，

这二次是我为你而哀。

我用我仅有的力量，

希望救你逃出火海，

帮你躲过这灭顶之灾！

你惊慌失措，乱了方寸，

把那可贵的救命钱，

一分不剩，全部送去医院。

现在，你拖着病体，

徘徊在十字街头，

没了牌桌上的威风，

缺了摸牌时的机灵。

你现在发觉了吗，

你唯一能做的，

就是把你的心静下来，

承受这一切的一切，

悔过，忏悔！

悔过忏过后，

也许你才会有再现的生机，

才会有平静美好的未来。